现在，要在吃饭的时候点个大肠还真是有点不太自然。如果是我请客还好些，若是他人请客央我点菜，那么我就有点迟疑，一方面我是真的想吃，另一方面，我还拿不准在座各位的意思。思付再三，硬着头皮点了。看左右也没人反对，心中刚窃喜，从厨房过来的服务员却传来“噩耗”：对不起，今天大肠用完了。
我想食物也许是分男女的，男的一般偏好油大、味重、肥腻的东西，比如猪头肉和大肠、肚肺。女的也不是不爱吃，但有时候或许是因为要减肥，有时候要注意形象，在外吃正餐的时候总要点些清淡的菜。用餐的时候，要么久久不动筷子，要么尖起筷子夹菜，几乎都是淑女。但一到路边，什么烤肉串、鸭血粉丝，任是尘土飞扬乌烟瘴气，围着的全是大群美女。有时候，我一个大老爷们挤进去吃个炸香蕉，看过来的全是鄙视的眼光。女士小姐们以对正餐的矜持来表达对自己伟大减肥工程的自我欺骗，以对小食的热衷来弥补正餐的不足。另一方面，女人追求潮流，男人恪守传统。若干年前，肯德基刚入驻本地的时候，我一个朋友恋爱最终没有修成正果，究其原因，还是饮食造成了差异。女的就喜欢在肯德基这样窗明几净的地方喝喝可乐吃吃薯条。男的觉得，有这闲钱还不如找一个小馆子，汤汤水水的实实在在地吃上一顿，结果女的觉得男的没有情调，男的觉得女的铺张。分歧很大，造成分手。
我爱大肠，几乎已是家传。过去奶奶逢上年节好日子，会提前在肉摊上定上一挂猪下水。打当一个下午，次日中午开始，肚肺炖汤，大肠烧青菜再加几样蔬菜，几家人一起来爷爷家大餐几天。大肠煮得够烂，吃得最凶的是我几个叔叔姑父，其他的人如我二妈，几乎是一筷子不碰的，我妈和三妈也吃不了几筷子。我二叔有个理论，恐怕叫淑女们听了吃不下饭。我二叔说，大肠不要打当得太干净，吃的就是那个味。我以前听这个话也不适应，但现在在馆子里，点的大肠，有的确实搞得太彻底，把里面的油全都清理干净了，再加上煮得不烂，吃上去跟橡皮圈似的。
本地早前开过一家档次不错的馆子，当时我一个朋友正值企业改制出来，手里筹措了几十万块钱，意气风发正要大展宏图，请我去那馆子吃了一次饭。这顿确实吃得精致，印象最深刻的是一道炒大肠。卖相诱人，十分清爽，而且实在美味，过嘴不忘。我分析它的妙处在于：首先是精选的大肠头（也就是大肠最肥厚的一段），将大肠油炸了一下，再取出单炒煮烂。大肠吃起来酥烂适口，回味无穷。后来我每逢重要宴请，定要选址此处，也必定点这一道炒肥肠。可惜的是，餐厅后来为多卖散客，居然做起了快餐，正餐的地方越来越小，口味也是江河日下。再后来，我们也是久已不去了，一天忽然想到，过去一看，早关了张。再若干年后，我居然和这个饭店的老板有过一个项目的合作，初次见面，才知道当年那个店是他开的，于是谈起往事，他道：那时候生意确实很好，后来因为承接为本地机场做快餐的所谓大单子，把饭店给做杂了。杂了也就砸了。日本有一家染布公司叫konishi，做的布是全日本最好的，据说他们的公司在大堂前，挂着当年的老板怕后代用不好的材料去染布而故意剪成一缕一缕的坯布，在这些坯布的旁边，写着那位老人的一句格言：“一生只做一件事。”
以前上夜班，夜里总要吃个夜宵，大肠面一直是不二选择。记得某个冬夜到一家新开张的小店吃夜宵，开店的是一对老人家。循例就要了一碗大肠面。记得这个大肠面非常好吃，腊月寒夜，门外北风呼啸，一碗热面上堆满实实在在的大肠……我现在总在想，理想的饮食情景是什么样子，这刻忽然悟到，就是简单如那晚的情境，寒冷、饥饿、孤单，然后遇上了一碗热腾腾的大肠面。大肠常有，情境不再，是为今天的惆怅。
那家店一度生意非常好，主要在于两个老人家的实在，后来生意实在太好了，老人家也忙得吃不消了，就让儿女来做。但年轻人急功近利，很快就将店给做砸了。
于是，我们的夜宵移师另一家川菜馆。这家的大肠面也是一流的，一开始我们也忠实去捧场，直到有一天，老板女儿开始学小提琴。在不大的饭馆子里，小姑娘本来看电视看得好好的，我们在等面也等得心平气和。老板心血来潮，忽然说：拉个琴给叔叔听听。于是女儿不情愿地爬起来，搭琴在肩，“吱——丝”，撕心裂肺的一个长音，将我们的食欲切割成数瓣，彻底地毁掉了。
肥肠鱼我不知道是不是南京人的又一个贡献，有段时间在南京确实够火。我吃第一顿前在想，这简直是绝妙的搭配，把有男人爱的肥腻和女人爱的鲜嫩结合在一起，用的又是川菜这样的重口味，属于可以吃得尽情尽兴的菜肴。但想来应该美好的东西吃起来真的一般，详细也说不上来，但此后并无吃第二次的冲动，可以想见这道菜与我真的缘浅。
语言在食物上的变迁也很有意思。比如，过去我们一般只说吃大肠而不是肥肠，结果吃的却大多是选料最好的大肠头，肥而不腻。现在倒好，菜单上都报的是肥肠，听上去很有食欲，但最终端上来的，都是又薄又瘦的小肠子。筷子尖起来捏住一个肠圈，放入嘴里，缓慢地咀嚼咀嚼再咀嚼。当耐心变成伤心，当欲望变成绝望，这块看似瘦弱的小肠子还是没有如愿被嚼烂。是吐出来还是咽下去？非常尴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