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鲁国珍藏着一个名气很大的铜鼎,那鼎的名字也起得怪,叫做馋。结果这一馋,就馋得各诸侯国都想得到它。当时齐国强大,鲁国弱小,齐国便要发兵讨伐鲁国,抢夺馋鼎。鲁国国君既不敢得罪齐国,又舍不得馋鼎,便使出偷梁换柱之计,依葫芦画瓢,铸了一个赝品派人送往齐国。齐国国君倒背双手,居高临下,反复打量那鼎,最后捻着胡须说:赝品!鲁国使臣指天发誓,百般辩解:货真价实,这就是馋鼎,我们鲁国怎么敢拿赝品来哄骗君候你呢?!齐国国君又反反复复打量那鼎,觉得鲁国使臣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将信将疑中,对鲁国使臣说,既然你说这就是馋鼎,就暂且放下,你回去,请贵国的乐正子春来鉴定一下吧。只要乐正子春说一个真字,我就收下了,而且永不出兵讨伐你们鲁国。话中威胁之意,唬得鲁国使臣内心一阵乱颤。使臣软着腿回报鲁国国君,鲁国国君召来乐正子春,简单说明原委,令乐正子春前往齐国鉴定。乐正子春站着不挪脚窝,问:国君为何不把真馋鼎送给齐国呢?国君答道:我非常珍爱馋鼎呀!乐正子春接住话茬说:国君珍爱馋鼎,我也同样珍爱我自己的信誉。请国君宽恕,我不能前去做鉴定。
第二天,河南客到金柄印处来,等杜大爷。
金柄印问:“杜大爷说他来吗?”
客人:“所托之人只说让等着。”
金柄印:“我看未必来。”
“为啥?”
“一是忙,二是架子大,请不动。”
“要是忙,就说没空,要是架子大,就说不来。让等着,就是没有回绝。”
金柄印苦笑笑:“你不了解杜大爷。”
客人:“我想了解长安城。”
两人喝茶喝到日头偏西,杜大爷也没有来,客人见杜大爷没有来,便不再提白瓷瓶的事,说时候不早了,我得告辞。金柄印客气地送客人出门。客人出得门外,往后一翘大拇指:“长安城的信誉果然名不虚传!”
一个看瓷器半桶水的人,却看准了长安城的人。
长安城的信誉名不虚传,可金柄印偷鸡不成却蚀把米,人品名誉一落千丈。
为挽回这隔在肚皮内的损失,金柄印费尽心机,才淘换到一副字画,看纸张墨色像是宋人的,可惜没有落款,只有两方私人收藏印。细察笔迹,不是宋时几大名家,但意境脱俗,功力不浅,一时难以断定出自谁人手笔。
金柄印卷起画轴,用软宣包好,放在匣子里,叫上司机,驱车直奔杜大爷的住处半坡马厩。金柄印屈尊讨教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金柄印请你杜大爷帮眼,是诚心诚意地虚心地向你讨教哩。你是乐正子春,可我不是鲁国国君。说我是鲁国国君,愣是冤枉人哩?
金柄印和司机到得半坡马厩,见杜大爷正在书房品酒临帖:抿一口酒,临一阵帖;再抿一口酒,再临一阵帖。对金柄印的到来不是视而不见,而是不视也不见。
金柄印夹着画匣,和司机在书房门里垂立半晌,心中愤愤地道:杜玉田老儿,你骄傲毬哩!我虽然没有位列四大头,却也是长安城地界上、古董行当黑白两道响当当的管事人物,你凭啥冷落我?退半步说话,也是你老朋友的女儿董青花的男人,到了你半坡马厩,进了你书房,你竟然自顾品酒临帖,连正眼瞧我一眼也不瞧!你谱儿摆得太老,派头耍得太大!杜玉田老儿,你做绝,咱都做绝!总有一天,咱俩会调个个儿打个颠倒,到时候,可别抱怨我摆谱儿耍派头!我不捏碎你的骨头揉断你的软筋我就不是从我妈人门出来的!
金柄印内心的怒火烧得像春秋季节的森林大火,熊熊燃烧着往四周漫延,想扑都扑不灭。金柄印反甩衣袖,领着司机欲走。
这时,这边的杜大爷略顿笔墨,平心静气地问:“为何而来,看到什么又急着要走?”
金柄印一只手用力抓住门框,扭头答道:“不为何而来,看到我所看到的而走!说毕,大踏步出门而走,在门外听到吱地一声响亮的喝酒声。”
后来上级组织部门考查和审查干部,耿耿于怀的金柄印本想把这事添枝加叶,倒核桃枣一般倒给上级组织,但转念一想,这事牵扯到自己哩,便把前边事隐去,只渲染杜大爷的倨傲态度。末了补充说,杜大爷这个家族呀,是三开家族,晚清时吃得开,国民党时期吃得开,到了共产党时代,仍旧吃得开。组织上的人听完他的汇报说,人家这才是世袭士族哩。人家不为哪派哪党哪个阶级吃饭,人家为民族为文化吃饭哩。再说咱审查人家也没用,人家正在办退休手续哩,听说国立西北大学堂聘人家去做教授,人家也婉言谢绝了。人家忙着正儿八经的秘密事哩。
金柄印告状不成,反而碰了软钉子,便愈发地对杜大爷耿耿于怀了。
杜大爷出入行走,无论到哪里,都被人尊为上宾,坐在上坐。偶尔碰上有市领导,也请他坐上坐。杜大爷再三谦让,还是被尊为上坐。问起原因,领导说:领导嘛,开个会提个名举个手就选出来了,杜先生这样的人才,开十回会举十回手也选不出来。所以嘛,选出来的领导就要请选不出来的杜先生坐上席上坐。服务员上菜,鱼头得对着杜大爷,杜大爷拿筷子动鱼,一圈人才拿筷子动鱼。杜大爷举杯,一圈人便轮流敬他。
每每看到这种情景,金柄印心里便不是滋味。杜玉田老儿,总有一天我要抢了你的威风派头,要让你给我敬酒哩。金柄印内里嫉妒发狠,双手却捧着杯子给杜大爷敬酒。嘴上说杜大爷我敬你一杯,心里却说我就不信山不转水还不转,三年等不下你个闰腊月?
金柄印的表情和心思,那里逃得过杜大爷那双涉世极深的眼睛。可是杜大爷不点破,一是给金柄印留几分面子,二是怕扫一桌人的酒兴。
金柄印这人呐,心里发狠,面面上却笑哈哈的。他爱杜大爷的字,爱得发疯,可就是不折气讨要。他不开金口,杜大爷自然也不动金手。后来,他三弯六拐,从别人手里转来一幅杜大爷的字,精裱装祯,悬挂在办公室向人炫耀:瞧,咱跟杜大爷关系咋样?!私底下却给杜大爷打电话说:能在我办公室挂你的字,是你的荣耀。
杜大爷在那头笑笑:全当糊壁哩。
笑话,墙壁又没破,有啥糊的?挂就是挂,不是糊。
那就当挂万国旗哩。
废话,还没到要当汉奸的份哩,真是不识抬举。
冯空首在离开瓷魂的路上,给齐明刀讲述金柄印和杜大爷的往事。齐明刀问:“这等事情,你咋知道的?”冯空首说:“江湖上传的呗。”齐明刀:“传得奇,当事人不说,咋能传开来呢?”冯空首:“不说不等于没有这事。”齐明刀:“倒也是。”
齐明刀:“杜大爷长个什么样呢?”
冯空首:“瞅着锅里的想着碗里的,唐二爷还没见上,就想着杜大爷了。”
二人在街上闲逛了一阵,齐明刀提议去郑四爷的茶楼看看:“一转眼快两个月过去了,不知郑四爷的茶楼筹建得咋样了,咱去看看吧。”
冯空首:“去倒去得,就怕碰见金三爷,烦!”
齐明刀:“徒弟烦师傅。”
冯空首:“师傅给徒弟撂蹶子,徒弟掏师傅的鸟窝是江湖上的家常便饭。”
说话间,二人到西市西拐角,见郑四爷茶楼那坨地方用彩条布围着,转进去一看,旧茶楼早已没了踪影,式样别致的新茶楼主体已经耸立起来。郑四爷人瘦鬼大,办事雷厉风行,说话间废旧立新,眼看就要成了。
齐明刀和冯空首往里钻,看见郑四爷一边指挥工人干活一边和胖圆钱似的金三爷说着什么。齐明刀和冯空首过去打招呼。金三爷对齐明刀笑一笑,对冯空首脸沉一沉。郑四爷说:“等茶楼盖好,好好请你们喝茶。”
客气过后,郑四爷又和金三爷继续说刚才被打断了的话题。
“金三老,你看起个啥名儿?”
“起名刷匾题壁的事,恐怕得请教杜一老,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动这个脑子,肯不肯提笔。”
“我想这个面子杜一老会给的。”
“那你就多备些润笔费吧。”
“我请他喝剑南蒙顶石花,完了送他一把壶,海棠红和朱砂紫由他挑,两把壶都出自嘉庆年宜兴左近溧阳县令陈鸿寿之手。”
“噢,曼生壶,可是价埒金玉的上好东西。”
“智商费嘛。”
“人间珠玉安足取,言如阳羡溪头一丸土。用价埒金玉的一丸土换杜一老几粒字,也算等价交换,公平合理。”
“唐时长安城里,死了娘老子,以得到柳公权写的墓志为孝。而今长安城里,能用杜一老的墨宝做碑牌望子,也是风光得很哩。”
“一碑立千年,值。”
齐明刀立在一旁听着,杜大爷的名声,若夏天阵雨前的雷霆,一阵紧一阵地滚进他的耳朵。齐明刀在嗡嗡鸣响中还听到电蛐蛐脆亮的叫声!
齐明刀匆匆忙忙跟金三爷和郑四爷打过招呼,便急着去回电话。冯空首随在身后叮咛:“记住,再紧火也不能跳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