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问珠双臂搁在桌角,下巴支在胳膊上,梦幻般的醉眼迷离离地望着夏日玫瑰,望着楠木挂落。头偶尔一动,浓密的秀发里便闪现出翡翠耳坠。翡翠耳坠若一对翡翠鸟时而绕出林外,时而隐入林中。
“说来也怪,仿佛一切都是命定的。要不是命定的我咋能在那种地方认识唐二爷呢?我一说那种地方你肯定会想到长安西市的粉巷,你要那样想你就错了。唐二爷去的地方要比粉巷高档十倍百倍。唐二爷不常去,甚至三年两载也去不了一次。唐二爷只有在成就一次大生意之后才去一次。
“你不要问我是哪里人?也不要问我父母是谁?我对故乡和父母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甚至记不清我是如何被倒手到长安城的。我自小就被人教着学一些歌舞和乐器,学得差不多了就随大人到星级宾馆。我长大的那一天,主人用滴溜转的贼眼给我验明正身,说花开了,瓜熟了,可以开苞了。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主人叫一个老女人伺候我用香花草药水洗过澡,又给我换上薄如蝉翼的透明衣服,把我安排在一家以前常来常往的星级宾馆的房间里。老女人临出门时回头说,今黑了你将有万元进帐哩。说着嘴角挤出狡猾的笑容,拉上门走了。门拉严实了,可那狡猾的笑容却刻印在门板上,嘲弄着我。我猛然间从那嘲弄的笑容中领悟到,一个女孩子朦胧向往而又万分惧怕的夜晚来临了。世上哪个女孩子不对未来异性怀有渴望和恐惧呢?渴望和恐惧是一对孪生兄弟,手牵手,脚跟脚,形影相随地来到你面前。渴望或许能抵消一些恐惧,所以女孩子最后都幸福地度过了。可是那时刻来得过早,而且又是一个陌生男人,渴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成倍膨胀的恐惧。
“推门进来的陌生男人是唐二爷。我不敢看他,更不知晓他刚刚成就了一桩大生意而来寻求放松。成倍膨胀的恐惧弄得我缩在屋角抖成一团。
“唐二爷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坐在床边打量着不停哆嗦的我。唐二爷本意是来放松的,结果让我这样子弄得紧张起来。
“‘嗨,你咋咧?’
“我不能回答。
“‘问你哩,到底咋咧?’
“‘我,我发抖哩。’
“‘见了我就发抖哩?’
“‘你没进来我就瑟瑟抖哩。’
“‘别的女娃头一回也抖哩,但没有一个抖成你这样。可见你胆小,像只小老鼠。’
“‘我不是小老鼠,我只是禁不住抖哩。’
“‘我有治颤抖的灵丹妙方哩,灵丹妙方就握在我巴掌心。别的女娃经我巴掌一摸就浑身发烫,烫得跟烙铁一样。这烙铁一发烫,颤抖立马就止住了。不信的话就试一试。你过来,让我这藏着灵丹妙方的手摸一摸。’
“恐惧更加膨胀,颤抖愈发剧烈,连手梢和脚趾头都花花抖哩。尽管我努力缩成一团,可还是抖得跟筛糠一样。
“唐二爷一下威严起来,板着面孔说:‘我唐二爷可是付过划苞费的,你家主人没跟你交待清楚吗?’
“‘我家主人没说啥,我家老女人倒是说我今黑了将有万元进帐。’
“‘怪不得,你家主人把另一半装在他兜里了。’
“‘我不是为万把块钱颤抖哩。’
“唐二爷并不理会,起身从衣袋里摸出一对翡翠耳坠,悬在指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翡翠耳坠明艳可爱,太吸引人了。可我不敢要也不能要,一要麻烦就大了。
“我也不为翡翠耳坠而颤抖。
“唐二爷停止晃动,翡翠耳坠平静地悬在我面前。我拼命低下头不看翡翠耳坠。
“‘你说,到底为啥发抖?’
“‘迟了,说出来也迟了。’
“‘咋的迟了?’
“‘因为你已经付过了。’
“‘哦,划苞费。’
“我畏缩着点点头。
“‘放心,我从来不划人家不乐意的苞。’
“‘你只划苞吗?’我诧异自己在慌乱中何以问出这种话来!
“‘对,我从不喝二锅头,只划苞。’
“我望着面前这个精干威严的中年男人,咬牙切齿地说:‘我不知道敬你还是恨你!’
“‘就为刚才那句话?’
“‘是!’
“唐二爷格格大笑:‘我老婆不恨我,你却恨我,是哪家子的歪道理?’
“‘你老婆虽然被你划了苞,却成了你老婆,所以不恨你。’
“唐二爷听我这么说,先是愣愣神,进而周身惊一惊,若有所思地说:‘没想到你这小小年纪的嫩芽芽女娃,倒是深谙女人世事。’
“‘不是深谙,是本能。’
“唐二爷嘘了几口长气,神态慢慢平静下来。唐二爷神态一平静,竟然讲起了他老婆。
“我老婆是个古董迷,而且专爱捣鼓旧床。一次,她从江南收到一张旧时大户人家留下来的床榻,便向身边的朋友夸耀。一个朋友说,这玩意儿咱不懂,你还是请唐二爷过过眼吧。哪个唐二爷?宝鼎楼那个主哇。咱咋见得了人家呢?嗨,撞进宝鼎楼不就见着了。
“我老婆(当时还不是)一跨进宝鼎楼,我两眼就睁大了,顿时觉着从门垴的花格里投射进来的阳光也变得五彩缤纷。这情形,只有碰到上品之上品的青铜器才出现。上品之上品的青铜器,三、五十年出现一回。可刚撞进门这位,兴许今辈子就碰见这一回。她说了一堆话,无非是帮帮眼,看看床。眼眼眼,床床床,我越听越烦。我猛然冲她狮吼一声:你那破床,有啥好看!要看床,随我来!说完拽住她手进了宝鼎楼东厅卧室。
“我让她看我寻常睡觉的拔步床。那是一件少见的红木拔步床,上是承尘下是底坐,前有廊庑中有床门,四周围屏上浮雕并蒂同心百年合好图。那高浮雕,那刀法,那疏朗图案,那柔润线条,不是天下第一也是世间第二。廊庑两侧隔出的小空间放着杌凳,雕花衣箱和羊皮灯盏。床幔一拉,简直就是一个幽静神秘的世外桃源。
“我对她说,这床是明代宫廷里用过的,明清两代数百年,不知有多少皇后妃子在上面伺候过皇上或者太子呢。
“我想我这话说不定会产生奇妙作用哩。可我错了,她根本没听我说话,而是极度惊异地看着红木拔步床,眼睛都快看裂了。那神情,是没有办法用语言形容的。我第一次上我家宝鼎楼看到小克鼎时也是这神情。
“你猜我老婆咋着?她看了许久许久,才缓缓地说:八年前,我在梦里梦到过这张床。自从梦见这张床后,我便天南地北去寻找。纵使踏破铁鞋,也要找到。
“我说,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老婆说,看到这张床,就像到家一样。我觉得我就是为这张床而托生的。哪个女人,不是为一张好床而托生的。
“听到这话,我一刻也没有等待,我怕那感受那机会稍纵即逝。我猛然用力把她抱起,要抱到拔步床上。由于过分着急,上踏步时踩在踏步沿上,人趔趔趄趄往前扑去,正好把她斜撂到床心。为拔步床托生的她,就这样趔趔趄趄回到了家。’
“‘接着呢?’
“‘我问她,和我的床比,你收的那床咋样?’
“‘哪里是床,简直一堆烂柴火。’
“‘我说,要不是那床,你就到不了这床上。’
“‘倒也是,女人总是从那张床上转到这张床上。’
“‘我知道你为啥专爱划苞了。’
“‘我虽然专爱划苞,却从来不强迫,一要我高兴,二要人家乐意。’
“‘我可不乐意?’
“‘为啥哩?’
“‘我不乐意从事那种职业。’
“‘那你想干啥呢?’
“‘想干人干的事情。’
“‘啥是人干的事情?
“‘除此之外,都是人干的事情。’
“‘那好,跟我走,我的秦汉瓦罐正缺你这样的碎女子。’
“‘我有主人,不能随便跟你走。’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你愿意赎我?
“‘是的,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除过划苞,啥条件都成。’
“唐二爷又把那对翡翠耳坠悬到我面前,说过来。我听话地过来坐在唐二爷身边。唐二爷把我耳朵上原有的一对塑料耳坠摘下来,扔到脚地用脚踩碎,还用脚后跟一碾,把那料片儿碾成粉末。唐二爷给我换上翡翠耳坠。说你戴上翡翠耳坠更纯净更漂亮了。我想我那一刻肯定既天真烂漫又妩媚动人。因为我意识到,一直困扰我的颤抖不知啥时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不知道唐二爷是如何跟我家主人交涉的,我只记得主人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陶呀,跟上唐二爷享福去吧。
“唐二爷领我回家,我在宝鼎楼的台阶前见到了他老婆。他老婆的容貌和身段里蕴含的全是贵族少妇特有的神韵。穿戴朴素大方中隐藏着金贵。发髻上的簪子、耳朵下的坠子、脖颈间的宝珠、手腕上的镯子、鞋绊上的扣子,没有一样不值钱的。我说不上来她那点漂亮,我只是感觉到她身上每一个部位都长的恰倒好处,都与别的部位和谐地搭配着。尤其是她站在台阶上的高贵气质,我再修炼上十年,恐怕也达不到。她用成熟女人柔情而尊严的眼光飞掠我一下,就像飞鸟掠过林梢一样。我感到那鸟翅像锋利的刀刃,划过我的胸脯。一丝隐疼随飞鸟掠过。
“唐二爷把我介绍给他老婆:这碎姑娘叫陶问珠。
“哦,怪好听的。我叫周玉箸。
“唐二爷:以后就叫她大姐吧。
“周玉箸浅浅一笑:有些介绍二奶奶的味道。
“唐二爷并不气恼:往后她就在秦汉瓦罐干活。
“周玉箸:那敢情好,我终于有了个好帮手。
“就这样,我来到了秦汉瓦罐,帮周玉箸经管前台,有时候到宝鼎楼东厅帮唐夫人洗梳打扮,偶尔也到西厅敲敲铜钟铜鼓。我对唐二爷说,唐二爷赎我出来,我就拼命干活顶帐。唐二爷说你这碎女子,倒是机灵得很。我说唐二爷,我欠你的,就剩下这对翡翠耳坠情了。”
听到这里,齐明刀终于忍不住问道:“这翡翠耳坠情你还还是不还?”
“还。”
“咋还?”
“不知道,听天由命,天要我咋还我就咋还。”
齐明刀心里有些糊涂:一个妙龄女子,如此坦诚的把自己的身世遭遇说给自己,仅仅是一种信任吗?还有没有比信任更珍贵的东西呢?可那听天由命的说法,又使那东西若山顶的云彩,忽尔飘向东又忽尔飘向西。
盛夏的热气从窗口涌进来,把两个人的脸面和身体都弄的燥热难耐。窗外是宝鼎楼的院庭。公斑鸠在树枝上追逐着母斑鸠,树梢上的知了一声长一声短地叫着。
陶问珠一只醉眼隐藏在浓密的秀发背后,一只醉眼透过秀发的缝隙,痴迷地望着桌对面的齐明刀。齐明刀感觉到了那只眼睛里热切的意味。齐明刀一双眼睛专注地回视着那只眼睛。那只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东西,一瞬间又隐藏到浓密的秀发后面去了。那头秀发一甩,两只翡翠耳坠闪现出来。
翡翠耳坠若一对翡翠鸟,时而绕出林外,时而隐入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