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瞬间,金三爷看到杜大爷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一手执着玉圭,一手握着腰间那块飞马玉佩,朝他细细摩挲。杜大爷平常和他们在一起鉴玉石,碰到好玉,就是这样摩挲。边摩挲边称赞玉德:巧笑之瑳,佩玉之傩。意思是君子比德与玉,行为要有节度。金三爷再看唐二爷,唐二爷也在朝他微微摇头,意思是决不可造次。金三爷想这背后必有机关,自己千万不可搅局。这一想,内心的冲动立时冷却下来,冲出喉咙眼的脏话也就挂在了稀疏的牙齿上,没能飞得出来。金三爷又轻轻哼了一鼻子,把眼睛别到郑四爷那边去了。
这厢里,董五娘看情势有些紧张,也从后面拉扯丈夫金柄印的衣襟。金柄印见金三爷把眼睛别到一边去,也收了怒容,半开玩笑地对董五娘说:“这不是咱屋,这是宝鼎楼的板屋秦声,你拉拉扯扯地干啥呦?”
唐二爷见气氛缓和下来,趁机走到金柄印跟前:“金厅长,杜一老请你坐头把交椅,你难道不乐意吗?”
金柄印忙回道:“不是不乐意,是不敢,还请杜一老坐头把交椅。”
杜大爷还是双手执圭,躬身邀请:“今日为金厅长饯行,金厅长是主角,该坐头把交椅。”
金柄印终于如愿以偿地坐在了头把交椅上。
杜大爷坐到第二把交椅上,恭恭敬敬地把青玉圭放置在面前的桌面上。
依次是金三爷、郑四爷、董五娘、周玉箸、齐明刀。唐二爷因兼着东道主和司仪,故而排在末位。楚灵璧抱着古琴,背着行囊,和陶问珠并排站在木质花格隔扇的门边,一队乐工,隐在隔扇里面。
齐明刀看坐在席间的长安古董行当四大头,或庄严端肃,或高素清雅,或深沉凝重,或骨骄气傲,聚坐一起,把屋内气氛弄的凝重而紧张。再看长安城四大美女,个个玉树兰芝,各显风姿,或站或坐,和屋角菊花光彩互映,给凝重紧张中平添几分秀美之气。
金柄印本来要对杜大爷的服饰发表意见,唐二爷要坐下谈话。没料到,费了这么大周折才坐下,那就说话吧。
金柄印:“杜一老以往到正式场合总是穿绯衫,今日何故穿青衫?”
杜大爷:“紫绯绿青,青为最末等。”
“何以见得?”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洲司马青衫湿。”
“杜一老成了白香山,被谪外放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能不泪洒青衫湿。”
“身在流放,心在事中,要不,何以有这饯行宴会?”
“金厅长果真明慧机巧,一语中的。今日酒席饯行,我身着青衫,自降身份,以表示对你的尊重和信任。”
“哪里哪里,难得难得。”
金柄印嘴上谦虚,心中却恨恨地道:杜老儿你服不服,对你这样知识硬骨头软的名人,就得使些手段,再拿权威压一压,你的态度就颠倒过来了。要不然,你的尾巴还不翘到天空的云朵上面去。金柄印心中再次升腾起无尽的满足和自豪。满长安城,能被你杜老儿如此高看一眼的人,尚是凤毛麟角。嘿哈,我次此美国之行,一路上都有杜老儿这根鸡毛掸子扑索哩!
在金柄印得意而自豪的心情中,唐二爷高声宣布:“宴会开始!”
花格隔扇里面,铜鼓擂了三响,响声嗡嗡回荡。
“第一项,净手。”
花格隔扇里面,钟鸣两声,声轻而悠长。
客人依次离座净手,陶问珠双手执葫芦瓢形青铜匜给客人手上注水。金柄印见青铜酒葫芦上饰着一个兽首,柄上衔一环,很是好看,心道:唐二爷个狗东西,拿这么贵重的宝贝净手哩。一旁侍立着的唐二爷看出了金柄印的心思,说寻常也不用,遇到特殊场合,才拿出来用一用。金柄印一听,心里更加满意了。
陶问珠每给一位客人注一次水,花格隔扇里面的铜钲便鸣响一声。
“第二项,上菜。”
九位女侍双手捧着鼎或者簋,排成一溜,由门口鱼贯而入,来到桌前,将鼎和簋按次序摆好,然后躬身退出。女侍是前边秦汉瓦罐的女招待,平时训练得好,今儿又换了新衣裙,行动循序有礼,款款飘飘。
鼎食自古有制,鼎列单数,簋用偶数。单偶相合,仍为单数。古制规定,天子九鼎八簋。在坐者没有天子,坚决不能用九鼎八簋。古制又规定:士大夫用五鼎四簋。在坐各位,要说够大夫身份的恐怕还没有,金柄印不过是个副厅长,距大夫之位还遥远。但够士身份的,却有人在。杜大爷士族后裔,又是当世长安名士,唐二爷也是古董行当公认的长安名士,董五娘也有女士人名份。金三爷和郑四爷,距士的距离也不远。故今日宴饮,用五鼎四簋。
鼎有圆鼎方鼎鬲鼎扁足鼎羊鼎鹿鼎。簋呢,有方座簋和圈足簋。今日宴席上用的是两个四足方鼎,三个三足圆鼎,两个方座簋,两个圈足簋。方鼎和簋摆成四方形,园鼎摆成三角形,取四方天下三足鼎立之意。
鼎内所盛饭菜为:四足方鼎一为秦汉瓦罐,一为帅帐干锅。其余鼎簋内分盛六国佳肴:楚国竹香鱼,齐国粉皮肉,韩国粉蒸肉,燕国酱板鸭,魏国金瓜饼,赵国小炒黑山羊,另有一簋猎兔汤。总共是秦国二菜六国六菜外加猎兔汤,计为五鼎四簋八菜一汤。
齐明刀想起来,前面瓦罐楼宣传册上写着,这些菜肴,是由杜修言、杜正身、杜玉田三代人穷尽资料考证出来的。
金柄印望着鼎内的饭菜,想这些饭菜寻常在前面秦汉瓦罐楼吃过不知多少回。但将这些饭菜放在鼎簋里吃,自己还真的没吃过。这些饭菜放到鼎簋里,味道就不一样吧。
唐二爷用高过前面的洪亮声音宣布:“第三项,置杯添酒。”
宣布完,唐二爷走过去,陶问珠为他执匜净手。净手毕,他移步到方形浅腹内外有铭文的铜盘前,用盘中水一一清洗放在竹筐中的酒具。唐二爷当面清洗酒具,以洁礼表示对宾客的尊重。洁礼完成,陶问珠执盘端着酒具,由唐二爷将酒具分敬给席上宾客。
金柄印,喇叭口形三节束腰牲首纹铜尊。这尊在以往的重要聚会中由杜大爷专用,今日敬给了金柄印。金三爷又欲立眉竖眼,看到杜大爷又在朝他摩挲飞马玉佩,便把肿眼耷拉下来。不看了,眼不见为净。
其余各位,一概用三足流槽口沿竖双柱的青铜爵。
分置完尊爵,唐二爷沉稳地走到竹筐前,取出一个精美异常的铜壶。那壶形状像塔却是园顶,顶上覆莲瓣盖,盖上立一只伸颈长鸣的小鹤。壶身上线雕兽面纹,颈旁饰着双系双环。唐二爷揭开壶盖,从贮酒器青铜觯中往壶里灌酒。青铜觯边,还放置着铜匜和铜角,里面都贮满了酒。酒香弥漫开来,和屋里的菊花香味混和一起,直叫宾客生出未饮先醉的感觉。
唐二爷亲自执壶,给各位尊爵中添酒,添到郑四爷跟前,郑四爷手一翻,从袖中翻出紫砂核桃壶,展在掌心,揭开盖儿。唐二爷这才想起,自己平生只饮酒不饮茶,郑四爷平生只饮茶,不饮酒。于是朝核桃壶中滴一滴酒。那壶茶便算作酒了。唐二爷一一添满酒,然后回到末座,说:“宴会三项礼成,现在由杜一老致祝酒辞。”
众人起,一齐望着满身唐服的杜大爷。杜大爷理理服饰,整整幞首,双手执青玉圭,恭恭敬敬地朝天地作了三个揖,又恭恭敬敬地将青玉圭端端正正地放在桌面,这才端起酒爵向各位示意。
“各位,今日重阳佳节由唐二老出面,邀请大家到宝鼎楼板屋秦声雅聚,以菊花杜康酒,为金厅长赴美饯行。”
金柄印得意得满面春风,忙整理西装领带,站立端正,等待人们朝贺。
杜大爷:“在这隆重的饯行宴上,我先要郑重恭敬地敬金厅长三杯。”
金柄印微微撇撇嘴角,暗道:杜老儿终于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敬金厅长三杯酒了。
金三爷本来已端起酒爵,听到杜大爷要敬金柄印三杯。又将酒爵放下:杜一老咋能这样呢?自降身份可以,咋能自失身份呢?!这边唐二爷连忙朝金三爷摇头,那摇头的姿势很奇怪,似乎在说:杜一老绝不会因为畏惧或者阿谀巴结一个副厅长而敬金柄印三杯。金三爷重又把酒爵端起来,但心中还是一个劲犯嘀咕。平常被市长尊为上宾的人,今日咋要敬一个副厅长三杯呢?
杜大爷:“第一杯酒,恭敬金柄印高升高升,官拜长安城文化厅常务副厅长。”
众人附和,拍几声巴掌。金柄印觉着,众人的巴掌没有杜大爷话语心诚。
杜大爷话音刚落,那厢楚灵璧便抱着一个精巧的黄杨木匣子款款走过来。唐二爷金三爷郑四爷董五娘周玉箸几位眼中有水的人一看那黄杨木匣子,登时惊讶得不得了:那黄杨木匣子是古时地方官员给皇帝上表状时专用的。杜大爷今日要将它送给金柄印厅长,可是把金厅长的规格提高得太高了。黄杨木匣子里所装绝非俗物。这样子的规格,如此重的礼仪,金柄印小小个厅长,承受得住吗?
楚灵璧将黄杨木匣子放在桌角,打开,取出两样黄绫包裹的礼物展示给大家看。一样是一块八角八边形墨饼。饼面阴刻涂金莲花首栓马桩,马桩吊环上系一匹瘦脑细腿丰胸肥臀的神俊烈马,右上空处,题五个字:应图求骏马。众人看着,一齐惊奇。唐二爷对金柄印说:“这块墨可是明代《方氏墨谱》上载录着的名墨:应图求骏马。古人言万色归于墨,万途归于一。杜一老不愧名士高人,以晦致显,将此墨宝献于您。”
话音未落,楚灵璧打开了第二样礼物,是一轴手卷。手卷装裱显然出自名匠赵骐骧之手,精致非常。纸色古旧,墨色新莹,题首三个大字:贺官帖。
杜大爷示意,楚灵璧便展卷朗诵。楚灵璧的声音本来就美如玉璧相撞,叮叮铃铃,再加花隔扇里铜錞于不时和着朗诵节拍伴奏,一时满屋金玉和鸣,萦萦回回,绕梁穿窗而去。
柄印台甫,欣闻阁下将承加国家政府厚命,出任长安城文化厅常务副厅长一职,在下蛰居终南,相望云霄,攀附何阶,唯躬身稽首拜祝。阁下荣升高位,凭己之能,得民之信,定当守公廉之心,行端正之事。古人云:公生明,廉生威,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阁下居高位,处事务,将殚精竭虑,为公廉续谱,实乃长安城文化事业之大幸。众望所属,众望所归,众望所寄,阁下当领悟众人殷殷之心。墨虽留迹,笔难尽意,仰首窗外山坡,松翠柏森,当是阁下立于天地间乎!心念萦系,手书一卷,难称古雅,芹献之意,仍请哂纳为盼!
半坡马厩杜玉田顿首
楚灵璧朗读已毕,叮铃之音仍不绝于耳朵,环绕在板屋秦声之内。
楚灵璧要把贺官帖交付金柄印手中,却见金柄印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没有回过神来,满眼满脸都是痴呆神情。不知是听痴呆了还是看痴呆了?
金三爷看到金柄印的痴呆相,朝郑四爷笑笑,郑四爷也回笑笑。两人心里都觉着杜大爷今日的言行有些大异往日,甚至大异得超出了杜大爷以往的行事规则。
中国人自古以来就爱讲究个礼仪,而且讲究到深入骨髓的地步。娘生娃满月要贺喜得贵子;春节要贺万物唯新万物顺遂;若是乔迁,不光要贺,还要有贺礼。贺礼随人而定:青铜、瓦当、玉印、青花、画卷书轴,金、银、美元、日元、港币,最次人民币。活物为狼狗、京巴、、画眉、鹦鹉、金丝、鸽子、墨猴不一而足。一切视主人身份高低贵贱脾气喜好而定夺。投其所好,爱什么送什么。不爱什么千万不可送什么。不然的话,金页纸就要用来揩屁股。贺官一事古有定例,现如今场面上已不大明见,暗地里却变着形式进行。官员晋级迁升,总要摆两桌好酒菜、摆几瓶上档次的名酒,借口邀朋友雅聚,实则庆贺自己荣升,趁机也看看旧属新僚谁走得近谁走得远。
杜大爷和唐二老今日设局贺官,依的是古例。起初,金三爷和郑四爷对此大为不解,甚至有些下瞧杜大爷和唐二爷。但等到听完楚灵璧朗诵的贺官辞,便渐渐地有些领悟过来:杜大爷在投金柄印所好的背后,似乎隐藏着精巧的人生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