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胜的喜悦氛围让秀水轻易地给搅和了,众人当时不知道该恨还是该爱亦或是该同情秀水。这一刻,爱和同情被不祥的大水所淹没,余下的,惟有恨了。各人以各人独特的愤恨方式怒视或者仇视着秀水。
来凤仪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但秀水并未觉着意外,脸上反而现出轻松的神情。
金三爷看不下去,正要发作,却听茶楼大厅一个茶童高声叫唤:“客来了,上官茶。”
郑四爷忙收了桌上小克鼎,从角门藏到另一间屋里去。这厢里,陶问珠将那个马槽鼎摆上桌面。
刚摆布停当,一人挑开门帘进来。众人看时,却是京兆区公安分局局副宋元祐。
宋元祐抱拳打拱:“嚯,今日四水堂可是高手云集,贤士雅会呀。”
郑四爷忙唤茶童上茶,并让宋元祐坐:“哟,原来是宋局长呀,这帮人也跟你一样,不期而来,凑在一起,喝喝茶,赏赏鼎,没承想,这热闹也让你给凑上喽。”
宋元祐眼光扫着桌面上的马槽鼎,嘴上却说:“算我有福气,跟上大家沾光,叨一口茶喝。”
唐二爷和金三爷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哼。
宋元祐坐下来:“哼哼声大了,当心把铜鼎震落到脚地。”
杜大爷和唐二爷依凭长安城大东门城楼的雕栏,掂起脚尖往远处了望。一条大道直出东门,笔直地往前延伸而去。大道两旁的楼房瓦舍消隐不见,只有稀疏的树木在秋风中摇曳。高升的秋阳朗照在大道上,大道中心泛起一条白色的光带。
杜大爷和唐二爷一直掐指算着日子,算日子金柄印该从美国回来了,所以两个人就一同登上长安城东门城楼来瞭望。金柄印的身影果然出现在大道中央泛起的白光里。金柄印背着两块大青石板,艰难地往长安城走着。一块大青石板镌刻的是飒露紫,另一块大青石板上镌刻的是拳毛騧。金柄印背石板背得太久,走路走得太远,石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依然咬紧牙关坚持着。他窝蜷着腰,罗圈着腿,蚂蚁驮泰山一般,颤巍巍地一步一步朝长安城挪来。杜大爷一拍唐二爷肩膀,说:宝鼎楼的饯行宴席没有白摆!鼎簋肉饭没有白吃!菊花杜康酒没有白喝!唐二爷也猛地一拍栏杆,末了振臂高呼:金柄印万岁!杜大爷和唐二爷兴奋和激动地慌不择路,飞身跳下城楼踏着大道中央的白光往金柄印跑过去。
金柄印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往前挪动一步。可能是看见杜大爷唐二爷以及长安城东门楼,心气散了,整个人和两块大青石板仄斜着往长安城的方向仆倒。老天有眼,咋能让金柄印和飒露紫和拳毛騧在长安城的东门外跌倒呢?!杜大爷和唐二爷正好赶到,一人抓住一块大青石板。大青石板这头被杜大爷和唐二爷撑住了,那头却砸在大道的地面上。就这么一震之间,飒露紫和拳毛騧从大青石板上跳跃下来,腾跃四蹄,长鬃飞扬,嘶鸣着朝长安城敞开的大东门狂奔而去。
杜大爷和唐二爷顾不上跌爬在地的金柄印,张臂纵跃,追着飒露紫和拳毛騧高喊:
“飒露紫!”
“拳毛騧!”
“飒露紫和拳毛騧!”
“回来了!”
“回咱长安城了!”
楚灵璧正在展抹条案,听到杜大爷高声呼喊,忙走到床榻跟前,用手推杜大爷。
昨黑了在四水堂竞拍小克鼎,长安城人虽然战胜了秀水,但长安城人心里都没有得胜的喜悦。在那样的秀水面前,长安城人咋能喜悦得起来呢?再加上凤凰虫草八棱开光青花梅瓶的提起和宋元祐的出现,使那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喜悦一下淹没在不祥的征兆和氛围中。结果是董五娘早早走了,别的人一直耗到宋元祐走了才散伙。散伙的时候,天已大亮。
楚灵璧一半陪一半送杜大爷回到半坡马厩,侍奉杜大爷睡下,自己则把半坡马厩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又给墨猴喂过食水,然后展抹多宝格和条案。正展抹条案,听到杜大爷呼叫,忙过来推他。
杜大爷被推醒过来,看到楚灵璧坐在面前,楚灵璧的脖子像天鹅一样优美,楚灵璧推他时手臂的动作像天鹅一样优雅,楚灵璧说话的声音像天鹅唳唱一样嘹亮明丽,楚灵璧的月亮眼像她额带上的紫玉一样明亮有光。
“你呼唤飒露紫和拳毛騧哩。”
“我做梦了。”
“日有思,夜有梦。”
“我梦见金柄印从美国回来,背着两块大青石板。”
“金柄印背着大青石板,却把你累出一身汗。”
杜大爷这才发现自己像是躺在院中的溪水渠里,脸膛、脖颈、胸腹、双腿全浸在汗里。汗出得久,已经冰冷寒渗;汗出得多,把被里浸得湿湿的。
楚灵璧忙给杜大爷换了被子,又用热水浸了毛巾给杜大爷擦汗。杜大爷觉得有些不大方便,就说我来吧,你去弄些吃的。
楚灵璧便去院中菜畦中拔了几样秋菜,打了三颗鸡蛋,炒了两盘菜,温了一壶酒,陪杜大爷吃喝。
吃罢喝毕,杜大爷仍然觉着心中空空寒寒的,心情咋也好不过来,表情也闷闷不乐的。楚灵璧收拾完碗碟,说我给你弹一曲吧。
杜大爷仍像沉浸在梦中,未置可否。
楚灵璧取琴支好,当心一划,那琴嗡地一响,杜大爷立刻回过神来。就连墨猴,也跳出来蹲在墨猴居的沿儿上往这边望着,准备听楚灵璧弹琴。
楚灵璧坐在琴前,实在像古画中的女子。瘦肩窈窕,腰不盈尺,短衣长裙,空空灵灵。天鹅一样的脖子微微前倾,秀发自然垂在胸前,额带紫玉下边,细眉轻颦,两只月亮眼含着幽幽情思,十只象牙一样光滑细腻且修长的手指抚在琴弦上,随时准备弹奏。
杜大爷看着坐在琴前的楚灵璧,不知缘何长长哀叹一声。
楚灵璧手指上翻,拇指一挑,古琴便发出一个悠长的声音。随后,楚灵璧十指催动,上翻下挑,拨弄着琴弦,琴弦上立刻流淌出一曲《江城子》。楚灵璧和着旋律,边弹边唱:
宝鼎阁上酒如川。说心事,往流连。春风虚假,桃李落荒年。月前群英共相聚,钟鸣后,鼎摆前。 梦回汉唐情相牵,路迢迢,山难翻。天隐飞鸿,一线入秋烟。昭陵二骏今安在,长安望,泪潸然。
杜大爷听任两股热泪流下老人斑若隐若现的腮帮。
楚灵璧的心意随曲流动,而往事也如飞鸿,翩然落在琴台角上。
前年仲夏的一天黄昏,楚灵璧携琴随杜大爷来到半坡马厩外一棵古松下面。松旁溪水潺潺,松下青石凉凉。楚灵璧和杜大爷盘腿坐在青石上弹琴对话。黄昏渐渐逝去,初月渐渐升上终南山山巅。夏夜的山风吹拂着松枝和两人的衣衫,溪水在朦胧的月光下闪闪烁烁地往山下流去。楚灵璧由琴心二字问到卓文君随司马相如听琴私奔的事。杜大爷没有正面回答,却转而讲俞伯牙汉阳江口焚香弹琴巧遇钟子期的故事,并说人生在世,有一知音足矣!
年轻的楚灵璧问得再含蓄,年长的杜大爷也能窥破她的心思,杜大爷也巧妙含蓄地用俞伯牙弹琴遇知音的故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楚灵璧以为,能被杜大爷视为知音应该心满意足了。至于更深一层的期望,只能等待来日。楚灵璧非常清楚:杜大爷的整个心思都在昭陵二骏上。唯有二骏安然回归,那更深一层的期望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二骏回归,六骏团聚,成了杜大爷整个生命的支撑点。杜大爷近几年来的所作所为,一丝儿都没有离开过这件事。
三尺石上,明月朗照,夜风徐来,琴瑟鸣响,溪水栖鸟协奏,这清凉凄美的意境,人一生难得遇上一回。楚灵璧满心希望这情这景这时间像终南山一样凝固不动,永驻不去。
楚灵璧的琴音渐渐落下,杜大爷的琴音渐渐涌起。杜大爷弹奏的是《秦王破阵乐》。杜大爷许多年来只弹这一首曲子。别的曲子,似乎已经忘记了。山间凄美忧怨的意境中,陡然增添了许多壮美之情。
月轮渐渐西沉,悄悄隐在西边一座山峰的后边去。
曲终人倦,楚灵璧和杜大爷合衣枕琴,眠于三尺青石上,入梦时感觉两人融进了苍茫大山。楚灵璧挨着杜大爷,身心立即掠过一丝异样的感受。杜大爷挨着楚灵璧,犹如父亲躺在女儿身边,虽有异样的感觉,却无一丝杂念。两人只觉石中凉意,一丝丝渗入肌肤和心灵。
这是楚灵璧有生以来,跟杜大爷最近的一次亲密接触。这次接触,让楚灵璧回忆了不知多少个夜晚。
今日在半坡马厩杜大爷的书房兼卧室里,楚灵璧本来是想弹《秦王破阵乐》,怕勾起杜大爷的伤心,就现编现弹了这首《江城子》,没想到,让杜大爷更加伤心,而且伤心得落了老泪。
杜大爷没有擦泪,而是走过来。楚灵璧起身让座,杜大爷坐在琴前,挥手抚琴,亲自弹奏《秦王破阵乐》。音调急转,声韵铿锵就连书房里的空气也骤然紧张的随着琴音发出波波声响。
杜大爷身体起伏着,胳膊挥舞着,手指翻飞着,激越的琴声涌动着。楚灵璧立在当地,热血沸腾,幽怨哀伤的大眼睛看着杜大爷,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那琴裂帛似地一声长嘶,随即崩地一响,一根琴弦断裂了。
四水堂竞拍小克鼎虽然因为宋元祐的搅局而持续到第二天天亮才散,但齐明刀一丝儿困意和睡意也没有。齐明刀觉得这一夜收获巨大,巨大得使自己对古董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古董是什么?古董就是人,就是精神,鉴别古董其实是鉴别人哩。杜大爷和唐二爷不愧为古董界的顶尖高手,一遇到重要的古董器物,总是能把其根根梢梢来龙去脉以及相关人物的灵魂鉴别得透透彻彻。
这手绝招,啥时才能学到手?这境界,哪年哪月才能修炼到呢?
遥远着哩,遥远着哩,遥远得齐明刀一时还不敢想那招术和境界。齐明刀此刻只为小克鼎有了最为理想的着落而满心欢喜着。
齐明刀的欢喜感染了陶问珠,陶问珠也欢喜得在齐明刀面前走来走去。齐明刀觉得陶问珠的翡翠耳坠活像在稠密的树枝上唱歌跳舞的翡翠鸟。
齐明刀在欢喜心情的支使下邀请陶问珠去吃早点,陶问珠在欢喜心情的支使下满口答应了。出四水堂踏到街面上时,陶问珠还悄悄地把自己的一只手塞到齐明刀的巴掌里,齐明刀干过粗笨农活也握过古董的大巴掌攥着陶问珠绵软的秀手自自然然地摆动着。男人和女人心情一欢喜,手握手摆动就自然得窍得很哩。瞧齐明刀和陶问珠,两只手臂像是连成了一只手臂,自自然然摆动,和欢快的脚步配合得和谐一致。齐明刀想:那日进宝鼎楼,还是胳膊蹭胳膊,今日离四水堂逛大街就是手拉手了。快呀,时间快,一切都快。转眼间进长安城已经超过半年。半年来见的人不少,经的事也不少。半年来自己在这人事中向长安城的深处走进去很长一截。自己进长安城时曾发誓要娶一房长安城的妻子,生一个长安城的儿子,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长安人。几宗古董生意的成功说明自己的愿望极有可能实现,陶问珠绵软的秀手说明自己的愿望正在实现。
娶陶问珠做妻子,生一个长安娃……齐明刀想着想着脸脖就羞红了。齐明刀脸脖羞红的时候正好来到一家豆浆油条店前。这店咋能这么快就出现呢?这店应该建的更远些,好让我攥着陶问珠的秀手多欢快地蹦跳一阵儿。
陶问珠:“咱喝豆浆吧。”
齐明刀:“好吧,吃油条喝豆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