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明刀和冯空首离开郑氏茶楼时,天已麻擦黑了,冯空首问:“咋办?”齐明刀说“啥咋办?”冯空首说:“回你四郎河,肯定没车了。就是有车,你背一疙瘩钱,万一坐的是黑车,既惹眼又危险。”齐明刀:“瞧我,把这么大的事给忘了,是得寻个落脚的窝。”冯空首:“你两眼一抹黑,万一住到黑店哩。”齐明刀:“瞧你,把长安城说得一团漆黑。”冯空首:“江湖嘴,黑说哩。”齐明刀:“那咋办呀?”冯空首:“你要不嫌弃,到老哥那儿将就一宿。”明刀乐意地答应了:“老哥就是老哥。”
冯空首的住处在安仁坊南边两三站一片杂乱的民居里。冯空首领着齐明刀沿小街陋巷七弯八拐地走着。
“我还以为你住在无聚楼哩。”跟在身后的齐明刀说。
“无聚楼是师傅和师娘的居家,我咋能随随便便住那儿呢。”
“你这地方难寻难找得很。”
“这地方地杂人杂,能混水摸鱼。”
“金三爷今儿态度不是太好。”
冯空首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师傅收拾徒弟,老鸡给小鸡踏蛋儿,正常得很。得空逮住机会,小鸡也能给老鸡踏蛋。”
冯空首住了一小套房。里外两间,里间一张床,外间一桌一椅一个简易沙发,墙角小柜子上放一个小彩电,别的再没啥东西。
齐明刀想:这地方,和无聚楼没法比了。
冯空首从楼底下要来两个凉菜两瓶啤酒。齐明刀这才想到整整一天粒米没沾牙,拿起筷子就吃。
“能喝惯啤酒不?”
“刚喝跟尿差不多,喝一阵就适应了。”
吃喝间,齐明刀按江湖规矩,又数一毛钱给冯空首,冯空首边收钱边说:“我成了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
“乡里人叫一个萝卜两头切。”
“你这一把赚得不少,能在乡下盖个二层楼,再讨一房漂亮媳妇,夏天给你洗脚,冬天给你烧炕。”
“脚洗得舒服,炕烧得也热,只是生下娃还是乡下稼娃。”
“咋?进一回城,心野了?”
“不瞒你老哥说,我一看到安远门的城门楼,身上的青筋就暴得老高,一看到城楼檐下的马燕,我的心就跟着飞起来。我在城门洞里打了三个穿堂过,想凡是长着两条腿的人,都能自由出入。咱生不是长安城的人,死却可以做长安城的鬼。”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也算是个理想。”
“天子堂咱不指望。”
“指望在长安城里买地购房,娶个洋媳妇,生个洋娃。”
“瞧老哥这张嘴。”
“江湖嘴,黑说哩。”
“今儿在茶楼里,听郑四爷跟金三爷说,想重修茶楼哩。”
“谋算的日月长了,但想要的那些古料没有备齐。”
“我倒踏摸到两样东西,一套黄花犁屏风,一个大琉璃鸱吻。”
冯空首的圆猴眼立即睁得滚圆,滴溜溜转着放着闪闪的光彩,手上连忙给齐明刀添啤酒。
“不过藏主不是一般人,不像那大半瓦罐钱那么好挖抓。”
“不就是个钱么。”;
“至少得八块十块甚至十好几块。”
“碎碎个事,包在老哥身上。你只说,咋合作哩?”
“对开。”齐明刀想,头一回,耍个大方。
“不成不成,坏了江湖规矩。”
“那至少也得四六分成。”
“好好好,没白认得兄弟一回。咱菜吃了,酒喝了,不谝了,睡,做抵足兄弟,明儿……明儿的事明儿再说。”
第二天,冯空首接连不断打电话,四处约人,说晚上到秦汉瓦罐聚一聚。冯空首那帮狐朋狗友,听说聚一聚,就知道江湖上又出东西了。
天黑时,冯空首对齐明刀说:“走,到秦汉瓦罐,摇钱去。”
齐明刀:“咋,秦汉瓦罐有摇钱树哩?”
“没有摇钱树也能摇到钱。”
“那咱走。”
二人搭车直奔秦汉瓦罐。
秦汉瓦罐坐落在城东南角,往西看,能清楚地看到城墙东南角上的箭楼,往东看,隐约能看到兴庆宫。秦汉瓦罐是两层阁楼,青石底座,砖木结构。三大间开面,朱红廊柱,木雕门窗。门两侧青石台阶上,分列八个大半人高的大缶,底下文火,上面覆盖,里面煨着各式鲜汤。二楼正中飞檐底下,挂着一块硕大的金字招牌:“秦汉瓦罐”。看楼的模样,立在这里,已有好些年头了。
秦汉瓦罐前面的小广场上停满小车,门厅人进人出。齐明刀想:城里到底人多,这么个地方,繁华兴旺成这样。谁开这瓦罐楼,可是把钱挣海了。又想:秦汉瓦罐,有意思,吃的是秦朝汉朝的饭呢?还是用的是秦朝和汉朝的瓦罐呢?亦或是用秦朝汉朝的瓦罐装的秦朝汉朝的饭?接着暗自对自己说:昨儿喝了郑四爷的茶,今儿又要吃秦汉瓦罐,我这几把刀进城,也算是吃吱喝吱了。今儿个,就让咱这稼娃肚子换换汤水。咱要把这肚皮吃得跟门旁边的大瓦缶一样又鼓又圆。
冯空首领着齐明刀穿过大厅上了二楼,进了最里面的幽兰间。
已经有好几个人等在里面了。齐明刀一眼就看到了昨天买走大半罐古钱币的那个瘦高个。瘦高个旁边坐的是一位仪表堂堂、英俊潇洒的青年,神情略显憔悴。若光论身材长相,这青年可称得上是男人里的梢子。青年人旁边端坐一位穿着打扮非常时髦,高挑个儿,天生丽质,甚或带几分妖气的女子。这样的女子齐明刀只在电视里见过。妖女子旁边,歪坐一个五短身材,前颁颅、后颁颅、尖嘴猴腮、看人不停眨眼、模样奇丑的男子。再过去,是三个长相平常的年轻男子。十个座位九个人,空着一个座位。
冯空首挨个介绍,瘦高个叫殷龙骨,相貌堂堂的年轻人叫王真行,丑男子叫毛猴,妖女子叫花燕,余下三个男子,只报姓没报名。
冯空首介绍一个,齐明刀就学城里人和谁握下手。和妖女子花燕握手时,花燕只伸出她两个指头尖,不知是表示男女有别哩还是蔑视他这个穿着乡下衣服的稼娃哩?齐明刀没握住她的手指蛋儿,只挨住了她的指甲。齐明刀觉得那指甲光得跟刀一样,扎得他手指蛋儿疼。
刚介绍完,冯空首就指着妖女子花燕问齐明刀:“你瞅瞅,花燕是谁的马子?”
“马子是啥?”
“马子是啥?马子就是份子。在四大头他们长辈那儿叫份子,在底下这些小鬼之间就叫马子。”
“马子就是份子,份子就是马子,我还是听不明白。”
“看来,我不当汉奸翻译官都不由我,我给你翻译:马子份子就是相好,就是那种关系!”
噢,齐明刀一下明白了。冯空首个鬼,咋刚见面就给人出这难题哩。齐明刀瞧瞧一边仪表堂堂的俊小子,又瞅瞅另一边的丑男子,再看看中间的妖女子花燕,竭力想从他们细小的表情和动作间捕捉到哪怕是一丁点儿信息。岂料冯空首此题一出,三个人要么严肃端坐,要么环顾左右而言他,三个人之间谁也不瞧谁一眼,谁也不跟谁说一句话。
齐明刀看不出,便说了模棱两可的话:“和王真行般配,和毛猴和谐。”
“不行,不准耍滑头,必须在他俩间挑一个。”
正在这时,妖女子飞了王真行一眼,转头嫣然一笑。
齐明刀伸指一指王真行和花燕,花燕立即笑出声来。
冯空首:“兴亏是看人哩,要是看古董,可翻了大船了。”
齐明刀这才悟出,妖女子花燕刚才飞眼一笑是诈他诱他上当受骗哩。得当心哩,城里的女子一笑一飞眼都是陷阱呢。
冯空首:“看古董看人都得练眼气哩,当初我仨投奔金三爷拜师学艺,想英俊潇洒人又绝顶聪明的王真行最有希望被选中,其次是毛猴。因为人挑人,两头攫梢子。没想到,金三爷却选中了我这中不溜儿。你们说,金三爷为啥能挑中我呢?猜不出来吧,实话告诉你们,有绝招哩。”
原来,冯空首也是个农村娃。他大[大:关中方言,指父亲。]是个木匠,农闲时就领着快要成年的儿子走上近百里路到长安城做活计。冯空首跟在自家大后面,混迹在大东门外城河边劳务市场的人群中等人雇用。这劳务市场人员混杂,三教九流,各行各业都有。木工、泥瓦工、水工、电工、粉刷工、修厕所工,样样齐全。若来一个要装修房子的主雇,各式手艺人一拥而上,把主人围在核心,争抢生意。主雇虽然被围得水泄不通,脸上却露出挑选和奴使下人的得意。主雇高喊泥瓦工举手,泥瓦工把瓦刀举成一片;主雇喊水工举手,水工又把扳子钳子举到空中;主雇喊粉刷工举手,粉刷工便把长把滚子举的跟森林一样;主雇喊木工举手,木工便把锯和刨子高举过顶。主人挑选泥瓦工水工粉刷工尽挑年轻力壮手脚麻利的,惟独挑木工要长些岁数、手中刨子要陈旧光亮的。挑兵点将,挑点上的,三呼万岁,一呼啦跟在主雇后边走了。主雇一边摇头晃脑地在前边走,一边对身后的手艺人感叹:“中国啥都贵,就是人便宜。”手艺人忙随声附和:“就是就是。”主雇:“就是就是,那就不要讲价钱了,有饭吃总比蹲在城墙角饿肚子强。”手艺人一听这话,全吐了长舌头。
冯空首他大正值壮年,手中的刨子又旧又光亮,刚到跟前就被挑上了。主雇一看屁股后边还跟了个没成年的娃,眉头就皱了起来。冯空首他大说:“我儿。”主雇说:“娃没工钱。”冯空首他大说:“管两顿饭就成。”
冯空首跟他大给人家干了十来天木工活,混个嘴油肚子圆,还挣下几十块钱。冯空首他大把钱往腰带底下的口袋里一塞:“这城里的钱就是好挣,咱在黄土堆里鸡刨食一样刨上半年,结果还折了本。”冯空首他大这句话,让做儿子的动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