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明刀面对颯露紫和拳毛騧空空荡荡的位置,忽然想起在电视上看到的英国名马红兰姆。红兰姆双耳尖竖,两目明亮,身躯俊美,跑起来跟流星一样快。红兰姆三夺英国全国赛马冠军,和其他几位体育明星一起,被评为最佳运动员。红兰姆死后葬在她获得殊荣的赛马场终点上,坟墓四周遍植绿树碧草,墓前恭放着她的主人、骑师、追随者、拥踅敬献的簇簇鲜花。赛场中心,高耸着红兰姆的青铜塑像。塑像凝固着红兰姆无尽的光荣与骄傲。
红兰姆不愧为一匹神驹,但她的风光只是在赛场上,而颯露紫和拳毛騧的神威却是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赛场和战场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啊!
英国人把红兰姆埋在了她取得光荣与骄傲的地方,而中国人却让颯露紫和拳毛騧漂流海外!
杜大爷呀,你的灵魂是追随颯露紫和拳毛騧去了吗?!
齐明刀和楚灵璧面对在场和不在场的六匹神骏深深三鞠躬,然后来到东厢房。
案上裂成两半的青玉圭不在了,其他东西一样不少。墨猴蹲在墨猴居的壁沿上,双目无神地往前看着。齐明刀敲敲案角,见墨猴没有半丝反应,便伸指一拨,墨猴立即僵硬地往后一翻,跌进墨猴居里去,墨猴居里登时腾飞起一片细小的猴毛。原来,墨猴已经死去多时了。墨猴居旁边放着苹果片和核桃仁,砚台池里还有残存的墨汁。墨猴绝对不会是饿死的。
齐明刀和楚灵璧再看杜大爷平日睡觉的床塌下面,蟋蟀死了整整一层。楚灵璧看到自己搭的床并没有拆去,张鸣岐制作的那件铜煨脚炉还放在床中央。炉火早已熄灭,炉灰被透窗的寒风吹洒在床铺上面。
那天晚上,她和杜大爷煨着炉火,杜大爷对她说:我的病好了,体力恢复了,完全能够像以前那样生活了。三个了字,是客气地向她下逐客令呢。楚灵璧有些后悔,后悔她对杜大爷太好了,伺候得太精心了,让杜大爷的病好得太利索了,体力恢复得太快了。太快了!太快导致自己也要太快地离开了!楚灵璧呀,你急什么呀!你就不能慢一点吗?慢一天你就可以在半坡城马厩多呆一天,慢一分钟你就可以多陪杜大爷一分钟。楚灵璧只有装聋卖傻,假意没听见杜大爷的话。杜大爷并不罢休,接着说:这些天幸亏你来照顾我。
这是杜大爷对楚灵璧所说的程度最深的感激话,楚灵璧听到这句话,心中澎湃起巨大的浪潮。但是她得走了,因为杜大爷又说,你也够累了,该回家休息休息了,顺便打问打问咱古董行当最近还有啥事儿。楚灵璧忍住泪水点头同意。第二天,她给杜大爷煎了最后一次药,伺候杜大爷喝下。做了最后一顿饭菜,温了最后一壶酒,陪杜大爷吃了喝了,又嘱咐杜大爷,晚上风寒,睡觉时穿上我给你织绣的贴身小衣,免得着凉。然后告辞。杜大爷一直把她送到柴门外。楚灵璧记不清自己来过半坡马厩多少次,每次走时打声招呼就走了,杜大爷顶多把她送到溪水边,她跨过溪水出柴门就走了。今日倒怪,送到柴门外,还伸手握住她的手,像摇一根小树枝一般摇了摇。
楚灵璧说,回去就看不见你了。
杜大爷说,咋能呢?看见终南山就看见我了。
楚灵璧看了一眼溪水边瑟瑟发抖的卷耳,流着泪走了,回长安城自家屋里去了。
寒风透窗拂来,把煨脚炉吹得铮铮发响,那响声奏成几句曲子:“衷祈愿,终南依旧。秀手绢字临行稿,把英雄遗事托身后。君在上,吾叩首。”
楚灵璧捧炉在手,几天前夜半和杜大爷铜炉煨脚的情形再次浮现眼前,而且愈浮现愈清晰,清晰得刻印进脑海的屏幕上。
齐明刀看着楚灵璧的眼泪滴在煨脚炉里,听着铜炉的铮铮声,不禁也沉入风一样弥漫在东厢屋的哀伤之中。
楚灵璧把煨脚炉放到条案上,又来整理床铺,结果在枕头底下发现了自己亲手给杜大爷织绣的贴身小衣。自己千针万线,缜缜密密织绣的贴身小衣整整齐齐压在枕头底下。杜大爷走了,走的时候没有穿这件贴身小衣,该不会是忘记了吧?
楚灵璧绽开贴身小衣,展在手中细看。贴身小衣的衣背上绣的是八角花,衣前襟绣的是瓜瓞绵绵图。八角中绣的是一茎花草,花草腰间结一对硕果,梢上歇一对衔枝鸟。前襟一朵蓝花上,金瓜迭加金瓜,一直往上。左边一蝶,右边一凤,戏耍得正欢快。楚灵璧绣这每一样瓜果花鸟都有寓意,简直把自个儿的心都绣进去了。可是,杜大爷走的时候忘了穿这件贴身小衣。再一想,不是忘了。自己走时是让他试在身上的。杜大爷试在身上,还开玩笑说我一穿小衣就成凤飞蝶绕的瓜果园林了。贴身小衣叠得整整齐齐压在枕头底下,分明不是忘记了。
楚灵璧把贴身小衣铺展在床榻上,打开自个儿带来的蓝布碎花包袱,取出青白玉人,平放在贴身小衣上。齐明刀看到青白玉人身上沁着殷红殷红的血,那品相风貌,比他第一次在楚灵璧闺房的枕边看到的青白玉人可是好得多了。
楚灵璧用贴身小衣把青白玉人包裹严实,再用包袱包好。楚灵璧把包袱挎在臂肘间,双手抱着煨脚炉,说:“咱走。”
齐明刀见楚灵璧抱着煨脚炉,自己便抱过墨猴居和墨猴,随着楚灵璧出了半坡马厩。
两人绕到半坡马厩后边,沿着弯曲的小径一直往上走,走到一块坡势较缓,树木稀疏,能看到长安城全貌和东流渭水的地方,停下来,楚灵璧对着涧水说:“挖。”
时值秋末冬初,土地坚硬,用手咋能挖得动呢?齐明刀返身回到半坡马厩,找来一把铁镐。齐明刀回来时,看到楚灵璧跪在铺满枯树叶的坡地上,双手正在刨土。楚灵璧双手的指头已经刨烂,血把泥土粘凝在指头上。
齐明刀说我来吧,楚灵璧便退到一边看齐明刀挖。齐明刀一口气挖了两个坑。一个大坑一个小坑。
楚灵璧拣来许多枯叶,一片一片铺在大坑坑底。那动作,比给杜大爷铺床还仔细。铺好树叶,楚灵璧才把包裹着贴身小衣的青白玉人放进坑里,又把煨脚炉放在青白玉人的脚旁边。然后又拣树叶,一层层遮盖住青白玉人和煨脚炉,最后才用双手刨土,掩埋青白玉人和煨脚炉。
看着楚灵璧恓惶的动作,齐明刀的思绪像山间的旋风一般满坡旋转,搅起团团尘土和枯叶。
杜大爷消失了,一种滋生于汉唐沃土,曾经蓬勃兴旺的精神也随着苦苦支撑了许久的杜大爷消失了。
这种精神消失得太过莫名其妙。
这种精神不知道能不能再生?齐明刀楚灵璧不知道能不能承继和发扬这种精神?我齐明刀有这个愿望。楚灵璧肯定也有这个愿望。
齐明刀双手紧紧攥着一把枯草,仿佛攥着正在奔驰的骏马的缰绳。
楚灵璧正在掩埋青白玉人和煨脚炉,坟头已经隆起来,楚灵璧悲哀的脸上呈现出一丝坚毅的神色。
齐明刀依着楚灵璧的样儿,在小坟里掩埋了墨猴和墨猴居。墨猴将一直陪伴着杜大爷。
就在齐明刀捧完最后一捧土时,天空飞来一只四声杜鹃,落在一棵古松的枝头,往刚刚隆起的两堆新坟凄切地鸣叫。
齐明刀和楚灵璧站在新坟前,仰头望四声杜鹃。四声杜鹃叫了一阵,忽然跃离枝头,往终南山的高处飞走了。
清冷的斜阳照射着山坡、涧水、古松和正在飞远的四声杜鹃鸟,也照射着新隆起的土坟和站在坟前的人。
古松是头缠幞首腰佩美玉的杜大爷吗?杜鹃鸟是杜大爷的灵魂吗?杜大爷立在山坡水边,灵魂飞隐到终南山的高处去了吗?!
杜鹃鸟消隐时,楚灵璧凄凉万分地嘶叫一声:“杜——玉——人——!”
齐明刀也随之高声呼叫:“杜——大——爷——!”
满山满谷回响盘施着楚灵璧和齐明刀的声音:
“杜——玉——人——!”
“杜——大——爷——!”
楚灵璧和齐明刀跪倒在新隆起的坟前,额头砸地地磕了三个响头。
苍天啊!我们跪下了,跪在杜大爷的坟前,为杜大爷叩头!
楚灵璧和齐明刀感觉到膝盖凝固在坟前的泥土里,并且生根往下长。楚灵璧和齐明刀觉得俩人很快就会长成两尊跪着的雕塑。
齐明刀叩完头,侧目看楚灵璧。楚灵璧扎着白额带的额头和素脸印满泪痕,身上的缁衣和麻腰絰被寒风吹得哗哗抖动。
楚灵璧跪在坟前,尽着一个未亡人的责任。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曰卒,庶人曰死,而士死曰不禄。杜大爷不是天子,亦非诸侯,也不是大夫,更非庶人。杜大爷是长安城里真真正正的名士,名士消失,未亡人楚灵璧会不会哭唱不禄词曲呢?如果楚灵璧哭唱不禄词曲,自己就做一个执绋唱挽歌的挽歌郎吧!
齐明刀没有听到不禄词曲,却看到楚灵璧脸色由白转向蜡黄。楚灵璧叩完头想抬身起来,却因为膝盖生长在泥土里没能起来,楚灵璧一挣扎反而栽倒了。齐明刀忙去扶,却也因为膝盖生长在泥土里,没扶成,反倒和楚灵璧一齐栽倒在坟前。
两人挣扎许久,终于将膝下的大块泥土和膝盖一起挣脱起来。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下山来。
两个人没有再进半坡马厩,只是路过半坡马厩前院时把马厩的柴门掩上。半坡马厩的大门缓缓地永远地关闭了,若骏马的鼻翼停止了呼吸,像雄鹰收拢了翅膀,更像夜晚到来前的暮色垂下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