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的幺妹也是可人儿,但却不是红豆沙,倒好似《红楼梦》里妙玉用梅花上的雪所沏新茶,端的是清极淡极,一丝丝人间烟火气也无。当然,妙玉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与那位多情的怡红公子之间,颇有些飞絮游丝般的牵挂。张家幺妹充和小姐,也没有全然地脱离尘世,更邂逅了一段大好姻缘。与她的爱人携手尘世、笑对年华。
那人定然是个俗世翩翩佳公子吧,或有潘安般貌?李白样才?石崇般富?山伯样痴?
其实,都不是,那人却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佬,充和幺妹随了他,远赴重洋云天外,家在万山西复西。好教人怅然若失,本是瑶台神仙种,如何移到了耶和华的花园中去呢?她这一去,秋风瑟瑟时,可感寂寞?明月皎皎时,可曾相思?
能让她心甘情愿追随而去的,必定是个极好极好的人,而且,也令她喜欢。
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
张家四姐妹中,与张充和最为交好的,是三姐张兆和。1933年兆和与沈从文成亲,充和小妹前去观礼,后来干脆跟着三姐一家住在北平,正逢北大招生,全家人都劝她去考,这个小妹虽然生性低调,并不爱出风头,其实却是四姐妹中学问根基最坚牢的一个,三个姐姐都自愧不如。
因为充和自小被寄养在寡居的叔祖母家,老太太长日无聊,竟是将全部心血付诸于充和一身,延请众多名师悉心教养,四书五经,琴棋书画,硬是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打造出了一位真正的古典仕女。
燕子飞来,燕子又去了;桃花开了,桃花又谢了。小小的充和坐在书房中,从窗外望出去的一角蓝天,留不住几朵白云。高高的、爬满了青藤的院墙上,岁月留下了无数斑驳的裂痕。姹紫嫣红,良辰美景,都付与这寂寞深闺、断壁颓垣。这一刻,杜丽娘和林黛玉们的哀伤,她全然懂得。
1930年,充和17岁了,叔祖母去世,她被接回苏州和父母姐弟们团聚,血脉亲情毕竟不可战胜,在三个新潮姐姐的影响下,充和也渐渐恢复了少女的活泼天性。
“考就考,怕什么。”充和兴冲冲地跑去报了名,考试科目有四种:国文、历史、英语和数学。前两门是她的强项,英语也学过两年,唯独数学她是一窍不通。于是好强又自尊的少女偷偷用了化名“张旋”,只因怕考不好丢了家人的面子,还怕人家看在三姐夫沈从文的面子上照顾她。
考试结果出来,她既是榜首,又是榜尾——国文是当之无愧的满分,数学是毫无悬念的零分。好在校方开明,仍是破格录取了她。当年北大中文系,她是唯二女生中的一个。
然未名湖畔的冷风热血,并不合这个幽静明丽的少女的脾胃,她宁肯和弟弟一起去清华上昆曲课。到大三,她因为肺结核休学,从此就再没回到北大的课堂上。因此认真算起来,她连张大学毕业文凭都没有,可那又如何?充和是真正的才女,又何须一纸文凭来烘托身价呢?
却原来都付与断井颓垣
抗战爆发后,张充和跟着三姐一家先后流寓昆明、重庆。数年间,她替教育部编过教科书,也订正过典礼乐章。小小女子,在做起这些烦难艰深的“大”活计时,却是游刃有余。她的才华心性、幽淑品貌,很快就得到了文艺界诸多前辈同侪的赏识。闻一多、冰心、章士钊等和她唱酬来往,大书法家沈尹默先生收她为入室弟子,无怪乎他们器重,因为充和身上,具备了传统仕女的一切文艺素养,擅书法,精昆曲,妙丹青,所作诗词更是音律和谐、韵致天然,连一代才子董桥都为之击节,说她的“长短句尤其推敲周全,玲珑标致”。
词如其人,“玲珑标致”四字用来形容充和,倒是再恰当也没有的。看她少女时期的一些旧照片,有斜倚在书阁中的案几之旁,身下坐了一方蒲团,眉目清冷如山中泉水。只合自调素琴,独阅金经。又有俏生生立在木槿花下,分明是风日晴好,花团锦簇,然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也变成了月光。
如果她愿意,哪怕是万丈红尘,也沾染不到她身上一星半点儿尘埃。
在重庆时,她写过一首脍炙人口的小令《临江仙·桃花鱼》:
记取武陵溪畔路,春风何限根芽。人间装点自由他,愿为波底蝶,随意到天涯。
描就春痕无著处,最怜泡影身家。试将飞盖约残花,轻绡都是泪,和雾落平沙。
桃花鱼是一种状若桃花的水母,活动高峰期也正在桃花开时。它们在清透水波中倏忽来去,如波底蝴蝶、飞盖落花,真是繁华如梦、飘忽若仙。令少女充和深深迷恋,她托物寓情,写自己对自由的向往,轻盈曼妙,不落凡俗。
而当她调朱施黛、粉墨登场时,那种美更是难描难画,有史为证:眼光极高的张大千看了她的戏后,灵感喷发,当即作画两张,一张画充和演戏时的窈窕身段,分花拂柳,一转秋波;另一张画了水仙,凌波踏雪,灵动之至,倒比第一张更能见出充和的神韵。只是那花光人面、名花倾国,一时却教人分不清楚、辨不明白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
抗战胜利后,张家十姐弟在上海团圆,短暂相聚后又各奔东西,从此便再也没有聚齐过。1947年,充和来北京教昆曲,继续住在三姐家,结识了三姐夫沈从文的同事,美籍德裔学者傅汉斯。已经32岁的充和,红鸾星终于动了。
此前充和总是教爱她的人担心,她美则美矣,却是太“淡”,也太“隔”了。淡,好似一树梨花,冷浸溶溶月;隔,却是墙内秋千墙外道,无情总被多情扰。可遇上了这个直爽大胆、热情傻气的外国人,就好像心如止水的小龙女遇见了一团热火样的杨过。女孩子的心,终于慢慢慢慢被融化了。
他们恋爱的美好时光,充和在结婚二十年后还能甜蜜地回忆起来。呆头鹅汉斯同学守在充和的必经之路上,等她经过时跑出来,假装是不经意间碰到,“翩翩快步上瑶阶,笑映朝阳雪映腮。记取景山西畔路,佯惊邂逅问何来。”(《结缡二十年赠汉思之一》)
有时,他们也能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玉泉潭水碧如睛,淡绿疏红傍晚晴。归去失途衣渐薄,高梁罋畔话平生。”不多话的充和,似乎也有变成话唠的潜质。
有时,他们泛舟湖上,接天莲叶,映日莲花,尽是一个爱惜珍重的“怜”字。“去来双桨叶田田,人拥荷花共一船。三海风光无限好,可能再过半秋天。”
有时,语言都成了多余,他们干脆相对静坐,享受着灵犀一刻的暗通。“霁晴轩侧涧亭旁,永昼流泉细细长。字典随身仍语隔,如禅默坐到斜阳。”
有时,他们也像调皮的孩子一样,出门到处寻小吃,为一场大雪欢呼不已。“五龙亭接小红桥,仿膳初尝帝子糕。岁岁朝阳春雪好,何人携手踏琼瑶。”
充和觉得汉斯的名字并不好,像一个傻乎乎的德国农夫,她把“斯”改成“思”,傅汉思,富含对汉唐文明之思慕,真是化腐朽为神奇。三姐兆和的小儿子虎雏最是精乖,看见他们俩一同出入就拍着手大叫:“四姨傅伯伯。”叫着叫着就成了“四姨夫伯伯”,张家四女婿的名头,算是提前被小虎雏敲定了下来。
1948年,他们结婚了,婚后数月,充和就随夫君远渡重洋。此时,距“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日子,仅仅只有数月之遥了。冥冥中有一只大手,将充和推出了政治漩涡之外,保住了她一生中,最为痴迷和美好的东西。
为这,我们感谢傅汉思先生,没有他,充和这位中国最后的闺秀,可能也早就陨落在哪场运动或风暴之中,让世人再也无从窥见,那个时代真正的传奇。
赏心乐事谁家院
人生就是如此吊诡,远离,恰恰是为了更好地亲近;陌生,反而能圆满地留住自我。
一方古砚、一盒古墨、几枝毛笔、数件旗袍,充和带走的,就是她的整个中国。
傅汉思是犹太人后裔,精通数种语言,太半因为充和的缘故,他逐渐将学术中心转移到了汉学,先后在加州大学、斯坦福大学、耶鲁大学教授中国文学,造诣日渐精深,还在1961年获得了耶鲁大学中国古典文学的教授席位。德国人不善言辞,却深深明白,爱她,就要走进她、了解她,和她同悲同喜,和她祸福相依。
充和夫唱妇随,也在耶鲁大学美术学院讲授中国书法,一登讲台,学生全是白人,充和自嘲,弟子三千,尽是“白丁”。周末,她还在家中教授昆曲,成立了一个小小的曲社,取“耶鲁”的谐音,她给曲社取名作“也庐曲会”,一个也字,随分从时,十分豁达。
汉思全力支持妻子的爱好,充和的昆曲推广活动越做越大,到各大高校演出时,汉思鞍前马后全程陪同,且每次都在妻子上台表演之前,自己先用英文,向听众们介绍昆曲这门古老的美丽艺术,尽力消除一些隔膜,好让妻子在昆曲中的美,更多一点地释放出来。
就连他们的女儿,也在夫妇俩的“威逼利诱”之下,小小年纪就开始学习昆曲,高鼻深目的混血儿“春香”,可真是笑煞了当年的“杜丽娘”(指充和)。“乳涕咿呀傍笛喧,秋千树下学游园。小儿未解临川意,爱唱思凡最后篇。”(《小园即事》之九)
想来,也只有火辣直爽的思凡小尼姑,还比较对得上活泼外向小洋妞的胃口。到九岁,女儿爱玛已经能和妈妈一起登台演出了。妈妈是太守小姐杜丽娘,爱玛是俏丽丫鬟小春香,又是丈夫又是爸爸的傅汉思坐在台下,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骄傲。
当中国的古琴遇到西方的萨克斯,也能高山流水遇知音,共奏一曲琴瑟和谐的《笑傲江湖》么?
答案是肯定的,夫妻俩不仅合作过,而且不仅一次。充和的中英文诗集《桃花鱼》,英文版本就是由傅汉思先生亲自翻译的,当事人,当时景,当日情,还有比傅汉思更能传神达意的译者么?充和女士的作品自然是精妙绝伦,汉思先生的译作,却也是公认的精品呢。
充和国学造诣深厚,既为良师,复为腻友,汉思有充和在侧,红袖添香夜读书,学问精进自然迅猛,中国书法名著《书谱》、《续书谱》的英译本,就是由夫妇俩合作完成的。中西文化间有很多桥梁,然而其中风姿挺秀、笔走龙蛇的这一座,属于傅汉思与张充和夫妇。
工作之外,他们的生活平静而悠然,耶鲁附近的一座花园洋房里,夫妻俩赏花种菜、品茗唱曲,好一似花间仙侣。充和送给汉思的诗中还写到:“莫求他世神仙侣,珍重今生未了缘。”神仙不可做,来世不可期,还有什么比眼前的良辰美景更重要呢?这份平淡洒脱的牵挂,真是我辈性情中人不可不学的境界。
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充和对“情”之一字的态度,颇可耐人寻味。不惟爱情,亲情乡情才情,亦复如是。一方面,她是绝对的专情痴情之人,如《幽梦影》中所言,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和洋夫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对书法和昆曲的热爱则贯穿了一生,对家人,对故国,她一刻也不曾忘怀。
另一方面,她又绝非一味柔弱不堪临别沾巾的小女子,离国一万里,去乡三十年,并不是谁都有这样的勇气和胸襟。情到浓时情转薄,碧海青天夜夜心。充和又是旷达而淡薄的。
这矛盾吗?一点也不;这奇怪吗?一点也不。仓央嘉措的那首诗虽然已被小清新们用滥,却委实是充和的最佳写照:来我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寂静,欢喜。
充和一生,痴情而不固执于情,专一而不拘泥于“一”,因此才成就了她智慧而通达的一生。年轻时,她的容貌在四姐妹中算不得最美,然数十年后再聚首,大姐中年痛失爱侣,二姐和三姐经历了多场政治运动的洗礼,唯有充和小妹,愈发秀逸脱俗,那是一种混合了童真与深沉、热烈与沉静的特殊的美。
1979年,充和第一次回国探亲,此时距离她离开大陆,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十年。三十年啊,分别时,姐妹们韶华正好,再见面时,已是两鬓星星。哪怕是一贯沉稳的充和,在回国前夕都激动得寝食难安,一会问“汉思,这个带了没有”,一会又担心“汉思,我穿这件可好”。已经成了大半个中国通的夫君笑她:“你这是近乡情更怯啊。”充和点头,三十年魂牵梦萦,一朝梦想成真,怎么能不叫人心潮澎湃呢?
下了飞机,人群中,最闪烁是那双晶亮有神的眼睛,不正是二姐张允和?快人快语的二姐冲上来一把抱住她:“小四黑子,你怎么还这么黑呀。”一语未落,两姐妹都流下泪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姐妹兄弟们哭啊笑啊,说不完的离情,拉不完的家常。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她们仿佛又回到了苏州寿宁弄八号那座大宅子,那里记载着她们如梦的少女时光。
张家的女婿们看着,眼睛里尽是柔和的光。
匆匆数十年呵,挂在窗前的竹帘子旧了破了褪了原本的碧绿,反倒透出几分从容。壁上的山水画似乎未变,也被熏出了些许烟火气。人也老了,一来一回间,大半辈子的悲欣,尽在其中。
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张兆和与沈从文
我极爱他的文字,像寥远夜空中一颗闪烁的星子,那是谁的眼睛呢?固然美,却那么冰冷,教人的心里也颤抖起来了。三三的眼睛,切莫这么冰,这么冷啊。
我又极爱他的故乡,湘西那座水边的小城名叫凤凰,“河边小屋在雨后屋瓦皆极黑,上面为炊烟包着浸着。远山还在雾里,同样在这条河中向上行驶的船,皆各挂了大小不等的白帆”。这一副深浅浓淡的水墨画,让他的三姊和我们沉醉徘徊,不愿醒来。
我还极爱他的人,从老旧的黑白照片中,看到他秀气温雅的眉眼,水晶般通透的眼神,三月阳春般的微笑。还有他老去之后的萧萧白发,是秋风中倔强不肯折腰的芦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