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符号让我们联想起那个渐行渐远忽不见、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民国:西南联大,月份牌,阮玲玉,《金粉世家》,军阀,东西结合的小公馆……又例如以“五四”为标志的一代热血青年之横空出世,满城争欲一睹梅郎之绝代风华的热烈痴狂,张爱玲笔下如沉香屑般颓废绝美的倾城文字……当他们成为故事的主角,又会谱写出多少不一样的传奇?
陶然亭畔旧春风——高君宇和石评梅
今朝恰逢七七事变七十七周年纪念日,打开电视,便听到骆玉笙老人铿锵激昂、千回百转的咏唱: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地无和平。一腔无声血,万缕慈母情。为雪国耻身先去,重整河山待后生。
一开始只是怔怔听着,不知不觉,泪已盈腮。作为一名爱国情怀汹涌澎湃号称自干五的文艺女青年,每每想起我大中华那一百余年的近代史,便是扼腕叹息气不能平。
那个让我们从万国来朝变成东亚病夫的拐点,是从何时开始出现的呢?是陆秀夫背着南宋小皇帝崖山前的决然一跳?还是公元1644年中原大地的连天烽火白山黑水间的铁骑入关?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而无论前进还是倒退,清流还是浊流,遗憾还是庆幸,它们终究都已汇聚成了国家发展、民族存亡的一部分。这是历史赋予我们不可再得的经验和教训。
赋到沧桑语便工,历史强大的惯性,让中国这辆不堪重负的老旧马车,开始踉跄摇晃着向前行进了:我们绝不应该忘了这样的开始,在1919年那个逝去的永不再回来的春日,有一群青春蓬勃的脸庞,向老弱不堪的中国和不怀好意的世界发出了他们的怒吼。
我们称之为“五四”!
石评梅和高君宇,就是在五四前后涌现的一大批优秀青年中,格外令人惋惜扼腕的两个。属于他们的精彩似乎还未开始,就已经匆匆结束了。风雨如磐的故园里,如果再多这样一些旧时代的掘墓人、新时代的建设者。也许黎明就能来得更迅速、更彻底一些。
珍重芳心莫轻吐
“心珠,我的女儿,为什么你的脸色黄瘦又掉头发呢?你在外面过得不好么?快回到故乡来,回到母亲的怀抱里来。家乡的山水人情,能抚平你心头的哀伤。”
“妈妈,我最亲爱的妈妈,我想念您温暖的怀抱,我想念那平和的小城。人生的苦酒呵,我竟然品尝得那样早;这难解的愁绪,我只想说给家人听。”
那一年,石评梅刚刚二十岁,刚刚经历了初恋的痛苦与幻灭——过去的三年有多甜蜜难忘,此时回想起来就有多么绝望失意。卸下了少女的心防,敞开了幽谧的灵台,正要无比真诚而向往地拥抱这份爱情时,却发现那人,吴天放,竟然是有妻有子的男人。他竟是这样的一个骗子!
心烦意乱回到宿舍中,将他送来的所有礼物收拾起来:印了梅花的信笺,绣有梅花的手帕,题了梅花诗句的扇子……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在与好友庐隐的信件中,她愤激地写道:“青年人的养料唯一是爱,然而我第一便怀疑爱,我更讪笑人们口头笔尖那些诱人昏醉的麻剂。”
然而当时的自己,何尝不是昏醉在这麻剂中间,乐悠悠地忘了所有呢?
其实这在今日的姑娘们看来,委实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是涉世未深,识人不清,一不小心受了男人花言巧语的欺骗,甚至还做了“小三”——虽说并不知情,到底是如鲠在喉憋屈得很。不过也没什么,谁年轻的时候没喜欢过个把人渣呢?他们就是好姑娘成长道路上的绊脚石和牛粪堆,只有绕过去或者踩过去,才能看到前方的通天大道。躲到被窝里大哭一场,和闺蜜痛痛快快看两场电影唱个k大醉一场,明天醒来,保证神清气爽百病全消。
但对近一个世纪以前的少女石评梅来说,这绝对是件天崩地裂的大事,重要到几乎要摧毁重塑了她的恋爱观、人生观和世界观。读者们也别觉得她是小题大做,想想林妹妹与宝哥哥拌个嘴都气得又是吐药又是葬花,冯小青看个牡丹亭都能伤心得死去活来。可知在这群视爱情如生命的女孩子眼中——林妹妹语:我为的是我的心——情可以生,可以死。相较于前辈而言,和年轻的民国共同成长起来的石评梅小姑娘,委实已经是一个够果敢自立的“新人”了呢。
1902年,石评梅出生在山西省平定县,在这样一个淳朴幽静的小城中,石家是当地颇为丰裕的大户人家。年过不惑方得一女,父母的欣悦可想而知。父亲为她取名为汝璧,小名心珠。其价连城如玉璧;掌上心头之明珠,光从这名字来看,小小女孩在父母心上的分量已可想而知,她真是个少见的幸运儿。
小女孩天性中便有一种聪慧灵秀、亲近翰墨的天分,开明的父母欣喜不已,赋予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学前教育。十岁那一年,石评梅一家举家迁往太原,评梅进入太原附小就读,三年后,她又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太原女子师范学校,一篇题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入学作文,被她反其意而行之,生生写成了一篇妇女解放的檄文,其才华锋芒可见一斑。待到三年后从师范学校毕业时,“她省里的人,都认她是省里的一个才女”了。
正待扬鞭奋蹄向春风,石评梅的目光,已经投向了娘子关外更辽阔的天地。1920年,18岁的石评梅第一次走出了三晋山河,来到了北平,并报考了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遗憾的是当年女高师并不招收文科生,权衡之下,她考入了女高师的体育部:野蛮其体魄,方可强健其精神。这在当时互相交锋的种种思想潮流中,并不算是少数派呢。
徜徉在女高师的红楼间,又有庐隐、陆晶清(石评梅作品中的“小鹿”)、冯沅君、苏雪林等一干好友相伴,写新诗,作散文,少女多情善感的天性得以无拘束地喷发,这真是一段蔷薇色的日子,直到——她的初恋破碎。
与吴天放分手后三四个月,石评梅的第一个剧本《这是谁的罪》问世了,它描写了两位自由恋爱的大学生,因受到封建旧礼教的阻碍,酿成血案后双双含恨自杀的故事。剧本取材于石评梅同学的真实故事,也不乏作者本人的夫子自道,哀艳绝伦,却又一阵见血地指出了当下严重的社会问题:这是谁的罪?
剧本发表后不久,便在文学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在与同行读者的切磋交流中,有一封信,格外地切中了评梅的心事:“我断定你是现在世界桎梏下的呻吟者!这是谁的罪——虚伪的社会!我们忍着在悲哀中了此一生吗?还是积极地起来粉碎这些桎梏呢?愿你自信,你是很有力的,一切的不满意将由你自己的力量去粉碎!”
热情又不乏理智,冷静而满含激情。说出了评梅所未说出的话,更做出了评梅所向往却未敢涉足的大事业。他,就是高君宇。
春风无限潇湘意
说起来,高石两人其实还是旧相识,早在考入女高师不久后的同乡会上,英姿勃发、口若悬河的北京大学英语系学生高君宇,就是风头正劲的中心人物。石评梅的父亲石铭,还曾是高君宇的老师。有这样的双重缘分,石评梅对这位同乡大哥自是敬佩有加,高君宇对这位才华横溢的小师妹亦是早有耳闻,因此虽是初见,却似是故人。
高君宇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他是早期共产党人之一,与李大钊、邓中夏等相交莫逆,后来还做过周恩来与邓颖超的“大媒”——天若假年,这位有志青年本应在那波澜壮阔的大时代,书写他更为壮丽的人生。不过当时石评梅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对这位总是来去如风、思想如电的大哥,他们更多的是通过书信交流往来,不谈风月,但论纵横。她风檐展书读之时,他胸中自有正道照颜色。是谓浩然!
偶然闲暇,他会约她到京城南郊的陶然亭畔散步,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这样的太平好景,是两人由衷所向,然更须用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地去创造得到。高君宇的循循善诱,渐渐将石评梅从一己的狭小忧伤中带领了出来。促使她的眼光,去望向更加动荡的天地。
石评梅开始将自己的苦闷心事说与这位高大哥听,却不知她的高大哥,其实也有一段不足为人道的隐情:早在离开山西之前,高君宇的家里就为他订好了一门亲事,在父母几乎以死相逼的强硬之下,高君宇不得不同那位李氏女子拜堂成亲,却在洞房花烛当夜就吐了血,并于婚后不久就“逃离”了家乡,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何尝不是高君宇的桎梏呢?两人互诉身世之余,更多了几分亲近。然高君宇这样的状况,纵有一星半点绮思,却是根本无法诉之于口只可深藏于心的。
1923年,震惊中外的京汉铁路大罢工席卷而来,风声鹤唳,情势危急,但独坐书斋的评梅并不知道这样的消息。一个风急雨狂的夜里,她披衣起来正往家里写信的时候,小女佣忽然推门进来,还带了一个男子,仔细一看,却是化了装的高君宇。评梅既惊且喜,却又疑惑他为什么要扮出这么个老成绅士的样子。高君宇苦笑着告诉她:军警队还在他的住处等着抓捕他,晚上十一点,他就要坐火车逃出京城,这一来,是特地冒了奇险,来向她告别的。
评梅的脸顿时变得苍白了,高君宇却反来安慰她,说自己一点也不怕,并随时做好了坐牢的准备。他还想多说点什么,评梅却低头咽泪,并不怎样搭话,高君宇也只好叹气,临行前,他说:为防通信检查,我们以后都另外称呼个名字。我叫你波微吧。
微微投影在你的波心,留下永不消失的涟漪,从此只有他这样唤她。君宇去后,评梅辗转反侧,中宵长叹。虽说是最难风雨故人来,可这样的一夜啊,也在评梅的心中镌了不灭的痕迹。
一片幽情冷处浓
一晃眼间,评梅的三年女高师生涯就要结束了,毕业旅行的千里长途中,所闻所感,所思所行,让她积蓄了满腔创作的热情,高君宇也来信鼓励她:“(然而)我总愿世人应该把他的才能志愿,将宇宙一切都画出来。”
有了高君的鼓励,石评梅思如泉涌,很快写出了《京汉路中的残痕》、《南京的几个学校》等十余篇游记佳作,并在晨报副刊上开辟了“模糊的余影——女高师第二组团国内旅行团的游记”专栏,这在石评梅的创作生涯中,又是一次不小的进步。
“我们今天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毕业后,石评梅因出色的学绩和良好的品行,受聘北师大附中女子部学级主任一职,育英才治天下,树桃李于春风,这真是一个再理想不过的选择。她搬进了简陋的教员宿舍,并与两三好友一起,将其改造成了清新雅致的“梅窠”,高君宇也送来自己亲手抄录的《陋室铭》,以贺评梅搬迁之乐,评梅大喜,四目相对间,尽是笑意盈盈。
评梅是一位再优秀不过的教师,再年轻不过的教育家,她以一颗母亲般的爱心,无差别地爱着每一个学生。生活上无微不至的关怀,学习上“多看、多读、多写”的真知灼见,体育场上身先士卒的英姿,让她很快得到了学生的无上爱戴。就在此时,一枚自北京西山飘来的红叶,扰乱了评梅的心湖。
红叶鲜艳如血,上面只题了两句话,“满山秋色关不住,一片红叶寄相思”,落款却是“天辛”,这正是高君宇的字。
评梅清楚地意识到,纵使再多无奈决绝,她也不可能容许自己再度接纳一个有妇之夫的感情了,她轻轻地翻转了红叶,在叶子的背面写下“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鲜红的叶儿”。
还君红叶双泪垂呵,此时此夜难为情。
假期到了,石评梅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在父母亲慈爱的笑容中,在小侄女甜软的亲吻下,郁结于心的纠葛烦乱统统退却,站在屋后的青山田园间,看着天上缓缓流动的白云,听着远处飘来若有若无的社戏声,评梅的心,似乎缓缓平静下来了。
就在此时,高君宇也回到了太原家中,开始不屈不挠的新一轮斗争,终于退婚之后,他马上写了一封整整二十页的长信寄给评梅,告诉她自己的胜利,终于粉碎了旧婚姻的牢笼。但此时矢志紧闭心门的评梅,却“觉得他可怜得更厉害,从此后他真的孤身只影流落天涯,连这个礼教上应该敬爱的人都莫有了。他终究是空虚,终究是失望”。
因为此时的石评梅,已经是抱定了独身主义的想法,接连两次的求而不得,得非所愿,让她像一只仓皇而孤独的小兽,再不敢希冀那一点点最难得的温情。
石评梅虽然拒绝了高君宇的爱意,但两人间相知相许的情意,并不稍减,评梅甚至向他提出:两人之间,可以建立“冰雪友谊”。洁如冰雪,皎如明月,这是评梅一厢情愿的固执想法,深爱评梅的高君宇自然也不忍拒绝她。犹记那日河畔分别,尽管心中失落低徊,高君宇还是紧握着石评梅的手说:“朋友!过去的确是过去了,我们在疲倦的路上,努力去创造未来吧。”在心的最底处,他仍是抱有希望的,而她又何尝不是充满了想爱不敢爱的踌躇与痛苦?
别后不久,评梅收到高君宇的信,拆开一看,一枚洁白而坚硬的象牙戒指静静躺在那里,聪慧如她,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诚然,我也愿用象牙的洁白和坚实,来纪念我们自己静寂像枯骨似的生命。”
知君用心如日月,此心愿托死与生。
但这样的“告白”与“拒绝”,却总有一丝不祥的意味。料应怕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美则美矣,总嫌过于凄清,不可久居呀。
她愿意和他做“唯一知己的朋友”,也愿意和他做“以事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却唯独不愿意,许下他想听的承诺,订下他想要的誓约。尽管如此,他还是对她说:“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