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种东方式的、天长地久的爱情观,其实可以也看做傅雷对自己妻子最大的赞美。无论从哪一条标准来看,朱梅馥的温厚善良、聪慧包容,都让傅雷在最大限度上得到了身心的舒展,和家庭的温馨。
“夫妇之间只有彻底谅解,全心包容,经常忍让,并且感情真挚不渝,对生活有一致的看法,有共同的崇高理想与信念,才能在人生的旅途上平安渡过大大小小的风波,成为琴瑟和谐的终身伴侣。”(傅雷)
朱梅馥则是这样认为的:“婚后因为他脾气急躁,大大小小的折磨终是难免的,不过我们感情还是那么融洽,那么牢固,到现在年龄大了,火气也退了,爸爸对我更体贴了,更爱护我了。我虽不智,天性懦弱,可是靠了我的耐性,对他无形中或大或小多少有些帮助,这是我觉得可以骄傲的,可以安慰的。我们现在真是终身伴侣,缺一不可的。”
傅聪和弥拉成婚了,除了对这双小夫妻的由衷祝福和谆谆教诲外,傅雷和朱梅馥反而因此起了一点甜蜜的小小争执:盼孙心切的朱梅馥希望他们能早生孩子,傅雷却从实际出发,认为可以稍缓一两年再谈生儿育女之事不迟。不过两人万里之外空自争执,倒也好笑。这哪里是长辈能左右得了的事呢?不过“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你们”罢了。即使再迂腐固执的学者,这舐犊之情,也和常人一般无二呢。
人过中年之后,渐觉老境颓唐之时,少年夫妻老来伴的意味,却也更加浓厚了。年轻时的棱角渐渐磨平,火气逐日消退,与人与己,与世与时,都多了宽容平和的意味。许多可说可不说的话,便不说;许多仍旧非说不可的话,便说与老伴听:
我经常与妈妈谈天说地,对人生、政治、艺术、各种问题发表各种感想,往往使我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出一个小小的头绪来。单就这一点来说,你妈妈对我确是大有帮助,虽然不是出于她主动。——可见终身伴侣的相互帮助有许多完全是不知不觉的。
这样的画面,常常一读便让人感动不已,下午三四点钟,妻子轻轻敲响书房的门,来提醒丈夫喝水、吃药、休息,丈夫也便从书山中抬起头来,脸上是孩子一样专心执着的神气,却又带点迷茫的神游,他还未从书中那个世界全然走出来。一开口,先是有些不知所云,慢慢便顺畅了起来,一大段一大段,人生阅历,智慧闪光。她静静地听,偶然插话,虽然不多,但总在点子上。蓦地,一个久思不得的、最恰当的句子跳了出来,他顾不得说话,马上又转身投入到格子纸中间。她无奈地笑笑,帮丈夫把散落的稿件轻轻整理好,又蹑手蹑脚轻轻退了出去。
在傅雷家中,这是日日习见的场景。傅聪未离家之时,因为父子两人相同的倔强暴躁,朱梅馥更得“在当中任劳任怨,小心翼翼,耐心调停”,方能使得他们和睦相处,让这个家保持安宁平和。身为一名妻子,她一向都原谅丈夫;身为一名母亲,她一向都体贴儿子。或许可以这么说,傅雷和傅聪这两团不羁的火焰,如果没有朱梅馥“熔造化为一炉”的锻造磨合,或许早就烧成了一地灰烬,不可收拾了。
尽管朱梅馥自己身体也不好,却仍然自认为是这个家中最“强大”的人,总是要把吃的省下来给傅雷和傅敏吃。这父子俩怎么肯呢?又硬要推让回来,又不免有所争执。争执的结果,却往往是“以柔克刚”。
“我对你爸爸性情脾气的委曲求全,逆来顺受,都是有原则的,因为我太了解他,他一贯的秉性乖戾,嫉恶如仇,是有根源的,当时你祖父受上豪劣绅的欺侮压迫,二十四岁上就郁闷而死,寡母孤儿(你祖母和你爸爸)悲惨凄凉的生活,修道院式的童年,真是不堪回首。到成年后,孤军奋斗,爱真理,恨一切不合理的旧传统和杀人不见血的旧礼教,为人正直不苟,对事业忠心耿耿,我爱他,我原谅他。为了家庭的幸福,儿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业的成就,放弃小我,顾全大局。”(朱梅馥)
更为斯民哭健儿
这样深沉博大的爱意,源于无上的理解和慈悲。相应地,傅雷曾经这样剖析过自己:我一生从来不曾有过“恋爱至上”的看法。“真理至上”“道德至上”“正义至上”这种种都应当作为立身的原则。恋爱不论在如何狂热的高潮阶段也不能侵犯这些原则。朋友也好,妻子也好,爱人也好,一遇到重大关头,与真理、道德、正义……等等有关的问题,决不让步。
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1966年9月2日晚,傅雷与朱梅馥夫妇自缢于住所。生来不同时,但愿同时归。黄泉路上,也省得你等我时等不见我,我寻你时觅不见你。那碗汤,要喝便一起喝,要倒便一起倒。
在遗书中,他们这样写道:“我们纵有千万罪行,却从来不曾有过变天思想。我们也知道搜出的罪证虽然有口难辩,在英明的共产党领导和伟大的毛主席领导之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决不至因之而判重刑。只是含冤不白,无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还要难过。何况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渣滓早应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了!”
呜呼哀哉,夫复何言!
我又想起近现代史上文化界中两次著名的自杀事件:1927年6月2日,王国维先生自沉于昆明湖,遗书开头为“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后人众说纷纭,唯有知其最深的陈寅恪先生理解最确:“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末有之钜劫奇变;劫尽变穷,则以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
1966年8月23日,傅雷夫妇自缢前十天,老舍自沉于北京太平湖,他随身带着的一本《毛泽东诗词》,还漂在湖面没有沉下去。老舍夫人胡絜青认为,投湖之前,老舍读了一整天的《毛主席诗词》。
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傅雷就在为好友张弦所作的悼文中大声疾呼:
我们沉浸在目前臭腐的浊流中,挣扎摸索,时刻想抓住真理的灵光,急切的需要明锐稳静的善性和奋斗的气流为我们先导,减轻我们心灵上所感到的重压,使我们有所凭藉,使我们的勇气永永不竭……现在这凭藉是被造物之神剥夺了!我们应当悲伤长号,抚膺疾首!不为旁人,仅仅为了我们自己!仅仅为了我们自己!(《我们已失去了凭藉》)
仅仅为了我们自己!仅仅为了我们自己!其言也切,其声也厉。如今,真可用来凭吊同辈和自己了。
我们今天读傅雷,惊心于其一语成谶时,其实只是因为他在评价历史上那些伟大而孤独的灵魂时,冥冥之中,或许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去路。
傅雷夫妇去世之时,傅聪远在海外,傅敏自顾不暇。这时,有一位同傅家素不相识,充其量只能算是傅雷读者和傅聪听众的弱女子江小燕,默默地来到殡仪馆,冒着极大的风险,自称是傅雷的干女儿,将傅雷夫妇的骨灰收存安置妥当。为此,她在反革命的结论下孤独地度过了整个青春时光。当一切都开始回到原位后,傅氏兄弟想向她表示谢意,她却淡然而从容地拒绝了。
这终算是为这个悲凉的故事,留下了一条光明的尾巴。
至柔弱又至刚强,至渺小又至博大,唯有人心。
在傅雷的墓碑上,选了家书中的一句话: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相信在那个世界中,他应当可以自由地表达思想,独立地思考工作。身边还陪伴着他深爱的妻子。
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遮蔽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
沿用鲁迅先生之意,我还想说,容不下天才的高傲、孤独和清醒的民族,是注定平庸的。
有了天才却反要将其扼杀的民族,是丧失了希望的。
但愿我们的土地,永远不要再发生这样的悲剧。
万水千山走遍——三毛与荷西
这世上有无数条可以名利双收、俯瞰红尘的途径,其中最难的一条不过是:做自己。而三毛却用她潇洒来去山水间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飘然身影,轻描淡写地打破了这一难题。这也许是世上文艺女青年男青年文艺青年们不能忘怀她的最大原因吧——所谓传奇,应如是。
让最好的人,生活在最好的时代里。正如李太白之于风华绝代的盛唐,曹雪芹之于大厦倾颓之末世。又如港片TVB张国荣、周星驰之于黄金九十年代的香港,或者三毛、齐豫、潘越云、罗大佑、杨惠珊之于文艺八零年代的台湾。
“让流浪的足迹在荒漠里写下永久的回忆,飘来飘去的笔迹是深藏激情的你的心语。前尘后世轮回中,谁在声音里徘徊,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终难解的关怀。”如果非要给罗大佑的这首《追梦人》找一位缪斯或者现实中的原型,非三毛莫属。这比之原版本特意多出的四句,在远去的那个时代里,由一位永恒的歌者,献给另一个流浪的灵魂。缠绵如烈火,坚硬如流水,让青春无悔不死,献给永远的爱人——荷西。
荷西之来,见证了三毛也绽放了三毛;荷西之死,毁灭了三毛也成就了三毛。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可曾来入梦?不知梦里再度相逢时,是梦里花落知多少的温馨悠然?还是云在青天水在瓶的两心相映呢?
莫从他处读此间
西班牙,加那利群岛,常年有银色的浪花,来回击打在黑色的礁石上。对一个普通的中国人来说,仿佛是天涯海角的尽头。
据说,她来自远方,她身在此处。
岛上的每一个人都关心她,听说他来找她,都用警惕而怀疑的眼光上下看一看他。
终于走到那栋白房子的外面,低矮的围墙里,几丛树枝纵横交错伸出墙头,她背对着大路,正低头给草地浇水。
也许已经习惯了这样不请自来的打扰,她不算太高兴,却也没有不高兴,淡淡地请他到屋里去坐。整洁明亮的客厅处处高雅别致,是一处自成圆满的世外洞天。
她不太擅于寻找话题,也没有太多太浓重的情感投注,写作更只是随心所欲的兴趣而已。在石头上画画,手工做画框花架,和朋友去山上打枪,这些事情她做来更是有滋有味。
她将他送上公车,漫天的夕阳里,她的白衬衫猎猎飘动,像一只火中的凤凰。
数月萧索,冬日寂寥,他不由自主又来见她,却是人去楼空无觅处,他茫茫然立在原处,不知昨日相逢是幻是真。幸而在善良的邻居的指点下,他又找到了她的新居。一回头,她站在屋顶上斜斜地俯视着他,像是神话里的美杜莎,他几乎要在那双黑漆漆的眸子中化成石头。
然而当她跳下房顶站到他面前,语笑嫣然,温柔清稚,又像小女孩一般天真而动人。他益发眩惑,明知道她的不开心,依然想站在她周围,默默地看着她。
她请他去看自家的玻璃花房,邀请他留下来参加自助宴会——他羞怯地拒绝却又忍不住躲在她门外偷看——直到她发怒。
她带他参观自己的生活:处理好生活中每一件琐事,不停地收进又送出礼物,她像是童话中的小仙女和安琪儿,有那么多素昧平生的人都爱她,遑论她身边的人。她离群索居,世界却从不曾停止向她释放温暖与眷恋。
“其实,台湾是一生,沙漠是一生,荷西在时是一生,荷西死了是一生,早已不是相同的生命了,那些信,总是不很明白我。”
她倦倦地说,何尝不是说给身边的他听呢?而此日再来,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无论是洒脱还是淡漠,无论是对这个世界saynoorsayhi,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与他人无关。
他平静而黯然地转身离去,心情一如长者送给她的诗句:
秋来的树木都应结果,
多馀的花卉徒乱天时,
长长的旅途布满寂寞,
黯淡的云端深藏灿烂的日子。
这次门里对门外的叩问,总让人想起汉代墓葬画像石上常见的那一幅图像:一扇半开半掩的门后,藏身着一个正往外探头看的女子。视线里牵绊着两个世界间若有若无的联系。那边是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这边却是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只是此岸焉知彼岸之乐,彼岸又如何看待此岸之苦呢?
虽千万人吾往矣
撒哈拉是三毛前世的乡愁。
但直到握着机票,带着两件随身行李直奔这片大漠而来时,让三毛内心丰盈而踏实的,却是旅途终点的荷西。三毛知道,此前和此后数十年,可能再也找不到人这样对待她了,他的胸怀,比撒哈拉沙漠还要广大。
六年前初见,三毛刚刚经历了不再来的雨季,蜕变成一位果敢自立离家万里的女大学生,而荷西那时还不到十八岁,耀眼如正午的阳光。三毛心头如同轰雷掣电: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男孩子呢?那一年,她二十四岁。
“阳光”慢慢降临到她的生活中,荷西请她看电影,约她四处走走看看,男孩子的紧张羞涩一览无余,三毛开始觉得要给这段关系画上休止符了。荷西却郑重地对她说:“等我六年,四年大学,两年兵役,然后我们就可以结婚了。”
六年时光倏忽而过,两人在相隔不远的世界里各自读书生活,慢慢长大成熟,慢慢各自变老,然而他们都没有忘记对方。三毛回到台湾又重返西班牙,朋友神秘地把她拉到自己家里,忽然,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背后抱住了三毛。
荷西回来了,命运将他们又带回了彼此的身旁。
那些从未结束的,如何又要重新开始?也许他们需要的,仅仅是一点点妙不可言的机缘。然万里长空几度聚散,他们之间的牵绊,又岂止是一点点?三毛在荷西的房间里,看见了满满一墙壁的自己。大笑的,沉思的,游玩的,孤独的,各种各样的表情姿态凝固在放大的黑白照片上,满满的,都是一个少年沉默而固执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