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人的生命河流将要汇入大海之际,回想阿伦特的这一生:经由现象学和存在主义的双重洗礼,眼见烽火连天,身经万里逃亡,最终又政治学转向对人本身的解读。她的睿智和深邃毋庸置疑,“过去不再启示未来,人心在昏暗之中徘徊”。这样的话语如暮鼓晨钟,足以让大多数浑浑噩噩的世人为之震动惊讶,哪怕只是短暂的瞬间。对于海德格尔和汉娜自己这般的智者,他们的心,又在哪一重昏暗和光明中徘徊呢?
1975年12月,阿伦特去世。
1976年5月,海德格尔结束了此间的生活。那一年,对中国人来说,也是个不平凡的多事之秋啊。
然天不生仲尼,果真万古如长夜乎?愿我们每个人,终能成为他自己的主宰。
更爱你的灵魂:萨特与波伏娃
没有哪对情侣的故事能像萨特和波伏娃的一样,让我在动笔之前就感到了深深的困惑和迷茫。他们极度崇尚自由,却又一生都伴随在彼此身边,直至生命的终结;他们认为应对对方“忠诚”和“透明”,却又分别有着许多情人和密友,乃至经常陷入错综复杂的三角或多角关系。他们是法国乃至世界当代文坛上大师级的存在,影响力跨越了种族、国界和学术的疆域。一本《存在与虚无》扛起了存在主义哲学的大旗,一部《第二性》被奉为女性自我认知与解放的“圣经”。但他们的生活行为方式,却一直受到人们的诸多非议诟病,毁之誉之,甚嚣尘上。
如果让萨特来面对这一切,他会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推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认为你妨碍了他的“绝对自由”,而波伏娃更会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认为我们才是俗世中一群可怜的蝼蚁,将自己紧紧束缚于荒谬不合理的教条规则之间,无法享受到爱情的快乐和生命的真谛。
这一对情侣成就太高,名声太大,感情生活太过精彩不凡。借用后人评价萨特的一句话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喜爱萨特,就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不喜爱萨特一样。”这种无以名状、却又不得不去正视面对的感觉,正是我们对萨特和波伏娃的印象。
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否向往他们的爱情,就像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否不向往他们的爱情一样。
亲爱的海狸,让我们相爱吧
1929年,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未来法国精英的摇篮之一。但此时,这群青年精英们像无数大学生一样,正在焦头烂额地准备考试,如果能够大中学校教师资格会考,就意味着这批青年人从此将获得在高等学校执教的资格。
西蒙娜·德·波伏娃,正在宽大的落地窗前奋笔疾书,阳光斜照在她年轻的脸庞上,留下一道柔和静谧的侧影,仿佛日与夜的交汇。窗外的栗子林在轻风中簌簌作响,让人想象到它们成熟时的甜香。
她面前的桌上摆着一杯咖啡、一个小奶油蛋糕,这竟然是她那位挑剔又暴躁、幽默又敏感的父亲为她准备的。生活在贵族和平民夹缝中的波伏娃一家,很早就明了了这光怪陆离的世界背后,那绝对称不上温情脉脉的真相。但此刻,对聪慧无比、意气风发的少女波伏娃来说,一条崭新的、闪烁着金光的大道正在她的面前铺开。
和她一起备考的好友是萨特、尼赞、马厄,波伏娃像一块磁石一样,紧紧吸引着这三个小伙子的注意力。到底此时波伏娃更中意谁呢?我们还不得而知,但豪爽大方、博学风趣、多才多艺的萨特无疑是最具优势的。
他们谈文学、谈艺术、谈哲学,互相交流新完成的小说和剧本,她发现他在阐述自己的理论时,还带着些羞怯而多余的伪装;他则鼓励她一定要坚持对文学的热爱和坚守,把写作变成一种生活方式。
他们在还没有成为情人的时候,就已经是最好的朋友和知己了。而在精神领域无与伦比的契合和共通,更让他们之间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有了天长地久的基础。
他们互相砥砺、彼此监督,倾慕对方之余又暗暗较劲,教师资格会考结束了,他们以相同的分数并列所有考生第一。波伏娃固然是聪慧无比,萨特又何尝不是天赋超群?从来也只有旗鼓相当的对手,才能站在同一高度上,去俯瞰清风、飞鸟和流云。
能够写出《第二性》的波伏娃,自然是不希望男子重视她的美丽多过智慧,但在有情人萨特的眼中,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第一次见面,萨特就怦然心动:“我认为她很美,我一直认为她美貌迷人,波伏娃身上不可思议的是,她既有男人的智力,又有女人的敏感。”
考试通过了,在利穆赞(法国中部一区)的庄园中,这对有情人开始快乐地约会,来自波伏娃父母的反对,反而更让这段爱情迸发出醉人的甜蜜。清晨,波伏娃穿过带着露珠的田野,雀跃着来到萨特身边,和有情人,做快乐事,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往往要等到古堡的钟声想起,两人才恍然意识到,又到了午饭甚至晚饭的时间。
波伏娃的堂姐会偷偷地给萨特拿来一点吃的,有时是一块面包,有时是几块奶酪,有情饮水饱,萨特根本不在乎自己吃的是什么。为了躲避波伏娃的父母,两人不得不起的更早,黎明开始之前,他们就已经相会在小树林中了。
如果你也在那时利穆赞的庄园,你会看到这样的一双情侣,男的个子不高,貌不惊人,右眼受过伤,因此看起东西来还有点斜视;女的身材修长,面容姣好,他们总是在笑,总是在不停地说话,当他们互相凝望时,眼睛中有着醉人的光。
对于父母的反对,波伏娃态度坚定,“没有人说话,父亲不理睬我,母亲在房中哭泣,表妹认为我们的事件极为罗曼蒂克。我宽了心,一切已很明晰。我的父母已不能再控制我的生活。现在我真的要为自己负责,我可以随心所欲,他们不能再管制我了。”
哪个少男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善怀春?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初恋,哪怕是强大如萨特和波伏娃者,也不得不全身心地匍匐下去。
“那个夏季,我好像被闪电所击,一见钟情那句成语突然有了特别罗曼蒂克的意义。”
“当我在八月初向他告别时,我早已感觉到他再也无法离开我的一生了。”
这些滚烫的话语中,不难看出少女波伏娃的一往情深。然而萨特的一句话,更让我们难以忽视:“忠诚,即使是深深的忠诚,也从不会是洁白无瑕的。
偶然爱情和透明契约
萨特离不开他“亲爱的海狸”,但他同样不想为了一棵树木,去放弃整座森林,哪怕这是这棵树木是世上难遇的珍奇。他曾有过这样的自白:“我那时常常想着女人们接二连三出现在我身边,她们中的每个人在某个特定的时间都是我的全部。西蒙娜的优点使她在我的生命中有了其他人无法取代的地位……我们已经明白我们各自对于对方意味着什么。”
萨特无意于隐瞒自己的爱人,他坦率地告诉波伏娃,他不想结婚,更不认同一夫一妻制。他们两人之间的天长地久,不妨碍他们各自去寻找其他人际关系所带来的乐趣。换言之,他们各自都可以有自己的情人和生活,只要不影响到他们俩之间的主要关系就好。
这种惊世骇俗、严重挑战了现行伦理道德的言论观点,却得到了波伏娃的支持和认同。从童年起,波伏娃就见惯了父母的隔阂、争吵和最终的劳燕分飞,青春期时因恋爱失败而离开人世的闺中密友,让她对现行婚姻制度充满了反感和抵触。两人一拍即合,建立起了这种独一无二的“主要爱情关系”。
主要爱情,对应的就是“偶然爱情”。萨特说过:“在我们之间存在着无可取代的爱情,但是我们各自也会有些偶然发生的爱情。”而这一感情究竟能持续多久,不应受到感情以外的因素,诸如法律的干扰。唯一有资格决定爱情来去与否、驻留长短的,只有萨特和波伏娃自己。
一天晚上,两人在公园散步时,萨特又提议两人签订一个“两年协议”,在这两年中,他们将“尽可能亲密地度过”,但并不同居,两年之后,他们可以各自去自己最想去的地方,过自己最想要的生活,多年以后,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重逢,从此平淡度日。
这样的提议让热恋的波伏娃很难接受,女子的感性和脆弱在这一刻占了上风,但她很快就平静下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她绝对信任萨特,甚至超过了信任她自己。
他们又顺理成章地签署了第二个合约:他们将永远情投意合,永远不欺骗对方,不能隐瞒对方任何事情。他们互相分享对方的一切:工作、计划、经历,也包括彼此的“偶然爱情”。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透明契约”。
忠诚和猎艳竟然能够握手言和,嫉妒和猜疑被扼杀在襁褓之中,这可能吗?萨特说:“我必须同时做到这两点。这的确很难,但是我想做到并且我做到了。”
他还曾经跟波伏娃说过,“我们之间的爱,是一种真正的爱。但是,如果我们能同时体验一下其他意外的风流韵事,那也是件乐事。”
波伏娃毫不示弱,“我们两人的观点一致”,“我们毫不怀疑地根据自己的意志行事,自由是我们唯一遵循的原则。”
事实真的如此吗?
早在认识西蒙娜·德·波伏娃之前,萨特就深深迷恋过另一位西蒙娜,她是当时巴黎小有名气的戏剧演员,西蒙娜·若利韦。这位西蒙娜德身上有着罂粟花一样致命的吸引力,波伏娃对此感到了嫉妒和不安。当亲眼见到自由开朗、性格多变的若利韦之后,这份嫉妒更像毒蛇一样咬噬着她的心脏,让她时时哭泣、寝食难安。
若利韦有属于自己的广阔天空,这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很快过去了。接下来出现在萨特和波伏娃生命中的女孩,第一次真正参与了他们的“偶然爱情”,也让这个理念经受了巨大的考验。
通过教师资格考试后,波伏娃先后在鲁昂、勒阿弗尔任教,她的学生中,有一个叫做奥尔加的俄国小姑娘,金发雪肤,可爱如芭比娃娃,难得的是,美丽的女孩子还具有自己的头脑和思想。
奥尔加无比迷恋她的波伏娃老师,波伏娃老师也欣赏奥尔加的与众不同:“她发出惊叹时还带着孩童般的纯真……和她谈话真是一种乐趣,她会充满激情地听我说话。”除此之外,奥尔加的身上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非常令波伏娃着迷,这种东西,后来被老练的萨特概括为“高雅”。
波伏娃把奥尔加带到家中悉心照料,不知道有没有一些时候,她会后悔这个“引狼入室”的决定,因为萨特一见到奥尔加,就疯狂地爱上了这个俄国小姑娘,“我对奥尔加的感情,就像一盏煤气灯的火光,把我日常生活的浑浑噩噩一烧而空。我异常消瘦而激情万分,不再寻求任何安慰。”
这种疯狂的迷恋,一直持续了两年,“从1935年3月到1937年3月,我一直爱着奥尔加。这两年间,我因对奥尔加的感情和疯狂,而陷入了人生的最低点。”
萨特、波伏娃和奥尔加,变成了一个“三人小集体”,更玩起了一场三人都心知肚明的感情游戏。就像穿上了红舞鞋的舞者一样,他们沉浸在这种互相吸引、又互相折磨的快感中,互相撕咬,精疲力竭,欲罢不能。奥尔加心中最重要的始终是波伏娃,然而年轻的小姑娘又非常享受萨特对自己的追捧,隐隐地又想以此引起波伏娃的嫉妒和关注。波伏娃呢,要和自己的理性感性同时作战,情敌,对手,朋友,爱人……
他们每个人都在关照着对方,又从对方眼中看到别样的自己。
小女孩奥尔加最先承受不了这种游戏的强度,她开始歇斯底里,开始喃喃自语,开始拿着燃烧的香烟往自己的手指上按。波伏娃虽然认为这种三人关系中,仍有非常多的幸福感和美好时刻,但她也不得不承认,“每个人都有难受的时候。”
这样的轻描淡写,是否能够真实反映波伏娃当时心中的天人交战、冰炭交融呢?事实上,在多年后的回忆录中,波伏娃终于坦诚地面对了自己,“我试图在这种关系中得到满足,但我白费了力气,我在其中从未感到过自在。”
“在这种三人的聚首中,我总感到受了双重的损害,他们之间总有一种旖旎的气氛,我则舍己投效,玉成其好,但我一想到这种三重奏长年累月持续下去,我就不寒而栗。”
但波伏娃毕竟是波伏娃,她将自己内心的纠结和挣扎,全部用文字精准地形容出来,这就是她的第一部小说《女宾》,在波伏娃所有的作品中,《女宾》是最接近自传的一部。小说中的女主角(对应波伏娃)最后打开煤气自杀了,现实中的波伏娃却像凤凰一样,涅槃重生。
此后的三角关系和偶然爱情仍然层出不穷,几年后萨特还爱上了奥尔加的妹妹万达,分手后还在生活上多加照顾,直到生命的终结。
玛蒂娜、露易丝、多洛莱丝,以及萨特众多的疯狂女粉丝。
波伏娃的情人们也毫不逊色,博斯特、郎兹曼,以及最后的“美国情人”尼尔森·艾格林。
但这些偶然爱情的熊熊烈火,从来也没有危及到萨特和波伏娃之间的平静和契约,“那些第三者,不管是萨特生活中的还是我生活中的,一开始就知道我和萨特的关系,都清楚这种关系远在我们和他们的关系之上。”
这样的爱情,我们应当作何评价呢?似乎怎么评价都有偏颇之嫌,还是借用萨特存在主义的两句名言吧:他人即地狱,爱情是冲突。
存在主义和第二性
让萨特和波伏娃名闻天下的,是他们在思想领域做出的重大贡献,而不是他们的花边新闻和生活八卦。
在萨特这一帮存在主义哲学家尚未出世前,为了对抗中世纪神学,哲学家们宣扬“本质先于存在”,到萨特这里,哲学的河流拐了180度的一个大弯,“存在先于本质”,人的存在具有绝对的超越性,因此也就具有“绝对自由”,当然同时也要担负起“绝对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