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的日子中，小小的快乐，就是乌云上的银边，透露出太阳的些许光辉。端午节快到了，爱美的朝云稍一装点，立刻便是神采奕奕，但她总觉得还缺了最重要的一环，于是又发起愁来。直到东坡提醒，她才恍然大悟，“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
好诗要向谁求呢？眼前不正是天下无双的人选吗？苏东坡欣然从命，挥毫而就。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佳人相见一千年，读着这三生之约的美好词句，朝云会心地笑了。
岭南毕竟条件艰苦，朝云的身体状况愈来愈差，但和那位病了之后就再不见汉武帝的李夫人不同，在爱人东坡的眼中，病了的朝云还是美的，就像天边的明月一样，哪怕被云彩遮掩，却更添风姿。东坡心疼朝云，恨不得病生在自己身上，朝云却摇摇头，为他唱起了一曲《金缕衣》。以此来安慰他：好景不长，且行且珍惜吧。
美人如月，乍见掩暮云，更增妍绝。
算应无恨，安用阴晴圆缺？
娇甚空只成愁，待下床又懒，未语先咽。
数日不来，落尽一庭红叶。
今朝置酒强起，问为谁减动，一分香雪？
何事散花却病，维摩无疾？
却低眉、惨然不答，唱《金缕》一声怨切：
堪折便折，且惜取、少年花发。
朝云的病情稍有好转，老东坡手舞足蹈，高兴得像孩子一样。但非常不幸，这只是病人的回光返照，朝云的生日快到了，东坡用了诗歌中最隆重正式的体裁，口号，为她祈福祝寿，“天容水色聊同夜，发泽肤光自鉴人。万户春风为子寿，坐看沧海起扬尘。”
沧海桑田，敌不过黄泉碧落。临终之际，朝云望着她追随了一生的东坡，眼前一幕幕如电般掠过，西子湖畔初见，琵琶弦上重逢，黄州的艰辛和甜蜜，儿子夭亡的痛楚，“不合时宜”的知心，天涯芳草的失落，老来相伴的温馨……一幕幕，一重重，朝云释然了，轻声念着《金刚经》的偈子，在东坡怀中，她安然离世……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看似超脱的句子背后，何尝不是对东坡最后的安慰和牵挂？
朝云也去了，东坡终于消尽了平生种种心。他把朝云安葬在惠州西湖的南畔，为她写下了墓志铭：“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唯佛是归。”归去吧，归去吧，这人生万般苦，愿你能早登极乐，早得解脱。
在《惠州荐朝云疏》中，他用八个字来概括朝云，“一生辛勤，万里随从”，平平常常的两句话中，蕴含的是两人二十余年间无比深厚的感情。“此会我虽健，狂风卷朝霞。使我如霜月，孤光挂天涯。”“朝霞”（即朝云）一去，东坡就如同风霜冷月，孤孤单单，凄凄冷冷，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啊。
又到一年梅花开时，东坡睹花思人，写下了号称“古今第一咏梅词”的《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常嫌粉污，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玉骨冰肌，素面朝天，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净土掩风流。而余下的尘世中人，还将在这万丈红尘中继续随波而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年年岁岁，东坡徜徉在惠州的西子湖畔，朝云墓边的“六如亭”里，是他对朝云最后的告白：“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黄昏时节，细雨纷飞，天上人间，他们会在哪个地方重逢呢？
赌书消得泼茶香：李清照与赵明诚
《红楼梦》中黛玉教香菱学诗，纵论古今诗人高下，别具慧眼，锦心绣口，使我心有戚戚焉。她鄙薄陆放翁的“浅近”，认为这并非诗的正道。推崇李太白、杜工部和王摩诘三位大家，分别视为七绝、七律和五律的正宗。溯而源之，再读一读魏晋诸位名家如陶渊明、谢眺、阮籍、庾信、鲍照等人的集子，以香菱的聪慧，不出一年半载，就“不愁不是诗翁了”。
有这样高明又不藏私的老师，又有那样好学而悟性十足的学生。后来香菱在大观园诗社中的精彩表现，也就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事了。如此珠玉琳琅一段好文字，方可称得上是“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啊。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以性情身世禀赋而言，在历代诗人中，林妹妹却偏偏不喜欢和她最是相近的李商隐，有一回大家坐船玩耍，林妹妹对宝哥哥半是撒娇半是蛮横地说：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有一句还算挺好，留得残荷听雨声。在妹妹面前根本毫无脾气节操的宝哥哥一听马上说好啊真是好句子，咱家池塘里的枯枝败叶都不要拔了。
如此殷勤，也不过换得妹妹莞尔一笑。
同是才女，不知林妹妹对易安居士可有隔代知音之感？曹雪芹先生没说，我们也不好妄加揣测，但从妹妹哀婉悱恻、清丽尖新的诗句来看，倒是很有几分漱玉花间的味道。
林妹妹还写过《五美吟》，颂扬感慨过古时几位大名鼎鼎的奇女子，美人巨眼识穷途的红拂，吴宫空自忆儿家的西施。向往知音、爱情与生命的自由，质疑权力的虚伪和命运的定数。像一簇小小的却明亮的火焰，盛开在庭院深深的朱门绣户中。
所以李清照与赵明诚那样的爱情，应该是为她所嘉许的吧。林妹妹说过，“我为的是我的心”，“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似污淖陷渠沟”。空灵洁净，不染尘埃。而在真实的历史中，能配得上如此评语的，怕也只有李清照等寥寥数人耳。
对了，李清照也有一位女弟子韩玉父，后来千里寻夫，知其薄幸，遂写诗叹曰“生平良自珍，羞为浪子妇”。这样的自珍、自重和自尊，何尝不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呢？抹去了世俗风烟尘灰色，方能看出这一位位好女子心中，未被玷污的最初的洁白。
倚门回首弄青梅
宋，元丰七年（1084年）春，山东济南章丘，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来到了世上。其父李格非才华俊迈，识见过人；其母王氏则是宰相之后，名门闺秀，学养出众。先天的优良基因，加以后天的良好教养，让小女孩的聪颖慧黠得以无拘无束地蓬勃生发，成就了后来名垂千古的李清照。
清照两三岁时，父亲由家乡的一名小小闲官，被提拔为国子监的学录，然京城居大不易，李格非孤身赴任，眷属仍旧留在故乡。虽然出身平凡，然而李格非以其过人才华，很快崭露头角，先后升任学正、国子博士等职，更得到文坛盟主苏东坡的青眼，成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良马既闲，丽服有晖，金明池畔的依依杨柳，见证了李格非吟哦唱和的美好时光。
然春风得意时，最不可忘记初心。因为与苏东坡亦师亦友的知交之谊，李格非被无可避免地卷入党争之中，因拒绝揭发攻击与其亲近的元祐党人，李格非被贬出京，到江西为官。升沉际遇浑闲事，风骨其人可铸金。言传而身教若此，李清照之才华风骨，可谓渊源有自。
章丘境内山重水复，有“小泉城”之称，美丽清幽，如诗如画，虽然与父亲别多聚少，但在母亲的悉心关爱教导下，李清照一天天地长大了。少女的欢乐如夏日微风般不可捉摸。常常在清凉的夏夜，她和女伴们结伴荡着小舟，放歌纵酒，徜徉于荷香水月间，沉醉不知归路。渐渐迷失了来时的方向，欢笑嬉闹间，惊起一滩沉睡的鸥鹭。
婷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这一年，少女李清照接到了暌违已久的好消息：父亲李格非转回京城为官，担任礼部员外郎。欣喜之余，清照忽地意识到，僻居小城一隅，亲近故乡山水的时光，也许很快就要远去了。
无论多么的留恋不舍，李清照还是和家人一起，在一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上元佳节前，来到了东京汴梁。那是一个如梦幻般壮丽的都市，数十年后的一本《东京梦华录》，用细腻感伤的笔触，铺排点染其中一二光景，已教后人为之沉醉神往、不可自拔。
初来乍到的少女很快适应并融入了这个本就属于她的迷人舞台。除却“倚楼无语理瑶琴”、“海燕未来人斗草”的闺中乐趣外。令她时时吟咏回味的，却是其父《洛阳名园记》一文，借园林花木之胜景，道古今沧桑之变幻，意味悠远。少女李清照明媚的大眼睛中，应该已经有了这样“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和“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然而真正让她名动京城的，还是那一曲不可复增、亦不可复减的《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
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风雨如晦的夜晚，正适合做一场酒酣香浓的美梦。梦醒之后，忽地想起庭前一树海棠花。然而娇憨天真的卷帘小丫鬟，却不解自家小姐心中，缠绵五内的一段情思。清照不由得悠然叹息：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眼前景，心中事，梦中情，交织得天衣无缝却又明白如话，道破了人人皆有却无法一言蔽之的点滴情怀。
一夜之间，汴梁为之纸贵。吏部侍郎之子、太学生赵明诚读着这首美丽的小词，心旌摇动，悠然神往。正当知慕少艾的年岁，家中长辈也早开始为明诚相看各家的闺英阁秀。倘若结缡同归，他愿意与之共效于飞的，当是何等样的女子呢？白日多所思，有天晚上，他便做了一个奇幻而美丽的梦，醒来只记得其中三句，“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无需太费心思，也可解开这个浅显之极的字谜，无非隐含了“词女之夫”四字。精明强干的赵挺之大人明了自家幼子的心事，不由拈须微笑，登门求亲两相说合不在话下，赵李姻缘由此而启。也许是小儿女的故作狡狯，也许是才子佳人姻缘天成，这场亦真亦幻的梦境，倒是为李清照与赵明诚的缘分，平添了几分玫瑰色的旖旎趣味。
婚事既定，赵明诚益发想登门一窥未婚妻的真容，清照大约也对这位才名卓著的未婚夫好奇不已。至于赵公子千伶百俐的小厮，还有李小姐知情解意的丫鬟，应当也是推波助澜的“帮凶”。这边公子登门，明明在去泰山大人的书房路上，却一不小心走到了后花园。那边本应早早避开或干脆独坐深闺的小姐，却偏偏在秋千上贪玩忘了时辰。两下里一见面，那边作揖避让，这边掩面疾走，偏偏又“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一次早有预谋的邂逅，好似夏日午后的一场暴雨，来无踪去无影，只在两位当事人的心中，留下了惊心动魄永不磨灭的痕迹。
要经历多少次梦想多少次追寻，才能等到那个人终于出现？而世间所有的相遇，都不过是久别后的重逢。
白玉堂前一树花，照见女儿好年华。公元1101年，十八岁的清照，嫁给了二十一岁的赵明诚。
眉间心上可消除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两人志趣相合，情意缠绵，不啻神仙眷属。“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间第一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清照的笔下，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甜蜜欢乐，张扬又自矜，胸中似有一盏猎猎飞扬的旌旗。彼时明诚尚未出仕，生活算不得豪奢无度，每逢初一十五，他都要请假当了闲置衣物，跑去相国寺，细细挑选碑文拓本，当然还有清照极爱的各色干果小吃。归来后两人促膝并肩，边吃边赏，喁喁细语，抬头一看，竟不知东方之既白。
然而世间事大概如此，愈是急管繁弦的欢乐时刻，曲终人散的哀音愈是来得匆匆。婚后第二年夏天，清照之父李格非被列入元祐党籍，罢官去职。而明诚之父赵挺之却作为攻讦元祐党人的政敌，接连升官。在政治大棒的碾压下，往日小家庭的和睦变得岌岌可危。水火境遇，冰炭肠中，清照奋而上书公公大人，请求他看在亲家面上施以援手，“何况人间父子情”。但作为一名合格的政治家，赵挺之的反应无疑令重情重义的李清照心灰意冷，“炙手可热心可寒”，这样的句子一出，清照与夫家的关系降至冰点。
没有任何史料能够证明赵明诚的态度如何，而沉默，往往意味着盲从和伤害。婚后第三年，无法见容于翁姑的清照回到了山东老家，临行前，夫君汴水相送，但见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两人的心境却不似这般轻盈，多情而善感的清照，此时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未来的风雨长途。
我们读漱玉词，往往沉迷于其中的“美丽与哀愁”，却很少跳脱出来，用理性和冷静的态度分析一下，同样是抒写离情别绪的闺怨词，其色调是明亮还是黯淡，情感是缠绵坚定还是凄楚哀艳。无疑，漱玉词属于后者。那么其缘由何在？除了物理时空上注定的天涯海角的分离外，恐怕更重要的，当是两颗心灵的隔阂与破裂。
有太多的缘由，足以令那些闺中女子们的天空乌云密布。“楼高不见章台路”的寻花问柳是对诺言的背弃，“悔教夫婿觅封侯”是屈从了功名权势。稍微大胆一些的，可能会发出“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的合乎人性的呼唤，然而大多数善良而沉默的女子仍然选择了体谅与宽容，“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无论造就情意不再的情况和原因有多少，“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的结局，却像魔咒一般，萦绕在代代登高望远、盼望离人归来的女子身上，直到她们都变成坚硬而冰冷的望、夫、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