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西方的那位绝世美人海伦,千万战士为她流血牺牲,多少城池为她陷入炮火硝烟。但本来怒气冲冲、想要处死海伦的长老们一看到她,就无条件地折服了,“没有人会责备特洛伊人和希腊人为这个女人进行了长久的痛苦的战争,她真像一位不朽的女神啊”。
芸娘当然没有她们那种惊世骇俗的美貌,但幸运的是,她和她们一样,都是有风韵的女人。
这种风韵来自何处?来自芸娘的天资聪慧,更来自她对文字、对艺术的灵慧感悟。腹有诗书气自华,用在芸娘这里,是再恰当也不过了。而这种风韵,只有知心人沈三白,才能够全部欣赏并懂得,因为懂得,于是更为怜惜。
两人洞房花烛夜,谈的是金圣叹批过的“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并得出共同结论“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这结论下得切当,不是同样的聪明人,就没有这样贴切的形容。而更能见出夫妻俩志同道合、情趣相投的,是他们对李杜两大宗师的评点。
三白问芸娘:“诗歌一道首推李杜,你更倾向于谁呢?”芸娘毫无一般闺中女子的畏缩,落落大方地说:“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三白提出异议:“杜工部集诗家大成,学老杜的人比较多,你为什么独钟于李太白呢?”芸娘解释,杜诗并非不好,“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因此她自己私心而言,“宗杜心浅,爱李心深”罢了。三白深以为然,打趣她“不料陈淑珍倒是李青莲的知己呢”。
这段对李杜两大诗人的评点,尤其对李太白诗风的概括,真是深得我心,太白之诗,全从天性中来,清水芙蓉,毫无雕饰。对于芸娘和我这样生于太平之世、并无太多雄心的小女子而言,那位总是皱着眉头忧国忧民的老杜未免太过沉重沧桑,而潇洒落拓、笑傲王侯的李白,才是我们仰慕向往的大神啊。
爱文学,也爱旅游,这是芸娘。但在那个时代,她并无太多出门机会,体贴的沈三白总是想方设法去帮她圆梦,哪怕是不合礼法,哪怕受长辈责难。一位好的爱人,就是把你的梦想当成他自己的梦想,把你的愿望当成他一生的追求。
他精心安排,中秋之夜,带她同游沧浪亭;他们借芸娘回娘家的机会,共赏太湖美景,“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这在今人看来只是平常,但芸娘却激动得几乎落下泪来,“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中能见此者!”
可怜的芸娘,仅仅是亲眼看一看太湖,已经让你无比满足,毕竟你的太多闺中同伴,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但你又是幸运的,此刻站在你身边与你共赏这落霞孤鹜、秋水长天的,是你在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关于旅行,两人还有过这样的一段对话:
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鬃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
“化女为男”之事,这对活泼有趣的小夫妻是做过的,芸娘想随三白去参加花会。三白教她“冠我冠,衣我衣”,又卖来大小可调整的蝴蝶履,外形上掩饰得毫无破绽之后,芸娘又在家中练习男子步伐,拱手阔步,惟妙惟肖。临行前,芸娘有点怯场,三白给她打气:“怕什么呢?就算大家认出来,也不过一笑了之罢了。”于是终于成行,有人问时三白就说芸娘是自己的表弟,芸娘跟在后面只拱手行礼不做声,一晚上逛下来竟然毫无破绽。当然,还是出了个小插曲,芸娘一时没有站稳,碰了旁边的少妇一下,被视作轻薄无赖之徒。芸娘赶快脱下鞋翘起小脚,“我也是女子呀”,对方转怒为喜,一笑而罢。
情趣相投如此,小夫妻俩对相视如仇的怨偶,还有相敬如冰的错配们,感到万分的茫然不解,夫妻怎么可以这样呢?殊不知,别人看到他们的恩爱情状更是惊讶,夫妻竟然做到这样啊?
二十余年夫妻,两人非但没有一刻生厌,反而“年愈久而情愈密”,区区一语,让多少围城内外的人眼红不已。哪怕在家中遇见,也要执手相问一句“去哪里”,两人同行并坐,出入相随,已成习惯。芸娘和别人说话,见三白进来,就自然而然地往旁边让让,让三白坐过来。这样的举动莫说是古人,就算是现代人见了,也会觉得这对夫妻实在太过“腻歪”,而三白和芸娘已经“不期然而然”,习以为常了。
这是为什么呢?在这里不得不赞一句芸娘在经营夫妻关系的高妙之处,沈三白本是落拓不羁之人,而芸娘却礼数周全,甚至有迂腐之嫌。沈复批评过妻子,最后却被妻子说服,认同了她对待至亲之人也要“恭而有礼”的观点。此后两人相处,“岂敢”、“得罪”竟成了日常用语。奇怪的是,这样待之以礼,两人非但没有生疏,却正如上文所言,感情愈发浓厚甘醇,如陈年佳酿了。
人际关系本是世间最微妙难言之事,夫妻关系则更是人间种种关系中,最为复杂微妙的关系。唐代女诗人李冶感叹过:“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一个把握不好,亲变为疏,情变为仇者,比比皆是。更别说有多少分道扬镳、劳燕分飞的伴侣了。
芸娘也不是迂腐拘泥的女子,她深爱丈夫,但却仍然尊重恭敬他。人常说“近之则不逊,远之则不亲”,太过亲近,往往有亲近狎昵之嫌,甚至于侵犯到了对方的个人天地;太过疏远,则又难以交心。这远近之间的距离,委实相当难以把握。而聪慧的芸娘,却将这亲疏之间、远近之间的分寸拿捏得这样好,方成就了这一生一世的一双人。
沈复说芸娘是,“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世间男子的最高梦想,莫过于身边有这样一位如花美眷,则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两人的闺房之乐,或许可以用一段戏曲唱词来形容,这是越剧《红楼梦》中,贾宝玉误以为自己要迎娶林黛玉时,对未来婚后生活的美好畅想:
从此后与你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灯把谜猜。
添香并立观书画,步月随影踏苍苔。
从今后俏语娇音满室闻,如刀断水分不开。
这真是银河虽阔总有渡,牛郎织女七夕会。
宝玉的幻想虽然落空,但在现实的尘世中,在与曹公几乎同时的姑苏城里,真的有这么一对夫妻,将所有人对于爱情婚姻的期许,都化作了不容置疑的现实。为此,我们不得不对这世间,又多一分热爱的理由。
布衣蔬食,妙想灵思
芸娘之爱沈复,如鱼依水;沈复之爱芸娘,如蝶恋花。如果说芸娘对沈复的爱,还带有一点古代女子的依附性。那么沈复之爱芸娘,完完全全是因为,她是独一无二的陈芸娘,陈淑珍。
芸娘的可爱,不独她的丈夫发现懂得并视若珍宝,百年后又多了一个隔世知音:林语堂。这位学贯中西的大师毫不吝惜地称芸娘为“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并在《浮生六记》的序言中写下这样一封别致的“情书”:
她并非最美丽,因为这书的作者,她的丈夫,并没有这样推崇;但是谁能否认她是最可爱的女人?她只是我们有时在朋友家中遇见的有风韵的丽人,因与其夫伉俪情笃令人尽绝倾慕之念,我们只觉得世上有这样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只顾认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来吃午饭,或者当她与她丈夫促膝畅谈书画文学腐乳卤瓜之时,你们打瞌睡,她可以来放一条毛毡把你的脚腿盖上。也许古今各代都有这种女人,不过在芸身上,我们似乎看见这样贤达的美德特别齐全,一生中不可多得。你想谁不愿意和她夫妇,背着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观玩洋洋万顷的湖水,而叹天地宽,或者同到万年桥去赏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国,谁不愿意陪她参观伦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坠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抄本?
字里行间,林语堂对陈芸的激赏由此可见,但我相信,即使生为同时人,沈复对于林语堂这样的朋友仍然是不会介怀的,因为林语堂对芸娘的欣赏,实在如同“霁月光风耀玉堂”,没有一丝一毫的儿女私情。全然是出于对一个爱生活、懂艺术、有风韵的丽人的赞叹。
这就像是竹林七贤的阮籍,同样是不守礼法的旷达之士,经常到邻居家去喝酒,邻居家有一位卖酒的美丽少妇,喝醉了,他就躺下来休息。少妇的丈夫先是怀疑愤怒,悄悄观察了几次后,却发现自己实在是想多了,于是释怀。
你不必怀疑,总有像林语堂和阮籍这样的唯美人士,能够充分地欣赏美人和美景,而不必怀着占有她们的念头。
而芸娘的好,芸娘的美,是值得每一个爱美之人去珍惜的。
沈复夫妇的经济状况并不佳,他们看来风雅有趣的生活,多半出自于芸娘的一颗慧心、一双巧手。螺蛳壳里巧作道场,方寸之间开辟天地,让丈夫哪怕在最穷困潦倒时,都能在家人朋友之间,高高地抬起他清瘦的头颅。
客居在朋友处时,一群书生常有诗酒之会,芸娘厨艺极佳,“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真所谓化腐朽为神奇,正是《射雕英雄传》中黄蓉一样的手艺。有时囊中羞涩,芸娘也从不让丈夫费心丢脸,“拔钗沽酒,不动声色”,硬是让每个平常日子,都化作不可再得的良辰美景。
朋友们笑着来了,又笑着离开,自去自来,恰如梁上燕子;居于小楼中的夫妻俩,则始终相亲相爱,如水中白鸥。
元稹在悼亡诗中也写过贤惠的妻子,“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困窘如此,还要歪缠妻子拿金钗换酒,也算是贫贱夫妻间的小情趣。而芸娘拔钗沽酒,却是不让人看见的,这份从容与大度,真正是少有人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