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花开的声音
荣姨的院里种满各种不名贵的花:指甲草、浇汤花儿、秋菊、向日葵……她不能生育,收养了一位与我同龄的弃儿,叫文超。我喜欢花儿,就常到荣姨家里找文超玩。
儿时的游戏不需要许多语言交流,我们常常坐在地上,静听满院花开的声音。
五岁那年,我和文超一起到小学校报名读书,突然发现无论别人问什么,他只会发出”啊巴、啊巴”的下意识声音。这种声音引来别人的注目,我第一次感到难堪。
荣姨曾送他到康复学校,三个月后,忍不住思念,又把他接回家。
我读书越多,便离他的生活越远,偶尔路过他门前,看到他总是忙碌活计。
他家盖了小楼,越发漂亮,院里窗台都有花儿向路人招摇。
终于有一个不太漂亮的女孩代替荣姨每天浇这些花儿。她是文超的妻子婉慧,也是一个哑巴。婉慧家在乡下,三岁时庆大霉素注射过敏,再也听不到声音了。她在市康复中心学习过,能讲简单的话,认唇语,爱读书。
婉慧很勤劳,白天在麻花店里打工,晚上收拾好碗筷,便学习。文超把她的书夺过来放到一边,两人便嘻笑着,比划着,荣姨坐在院子里,感到生活像眼前的花儿刷拉刷拉开放着。
婉慧生了一个可爱健康的男孩。
荣姨给孩子取名智全,她不让文超和婉慧带孩子,怕孩子跟他们学成哑巴;荣姨管着他们的工资,怕他们不会说话弄丢了……读懂婆婆的话,婉慧的眼里巴嗒巴嗒流下泪来,从此没了笑容。
婉慧的同学来了,一群哑巴站在大门口打哑语,婉慧笑得咯咯的。文超不懂哑语,急躁得在院里打转,婉慧送走同学,便蔫下来。文超比比划划地要她别跟这些人往来,婉慧看着他无章法的手势,掉过头去。
给婉慧的信来了,荣姨拆了信让邻居读给自己听,然后告诉儿子要把婉慧看紧,不能给她一分钱。
市场上流行什么衣服,荣姨就带婉慧买下来。荣姨把孙子智全带得干干净净,教他说话。荣姨在夜里听到他们争吵撕打,会闯进来训斥文超……当婉慧拿着已被拆看的信大哭时,邻居都比划着说:“你该知足,老人都是为你们好。”
后来听说婉慧离婚走了。小智全在奶奶精心养护下健康乖巧,进了街道幼儿园。回到家便搂着父亲的脖子唱儿歌,用粉笔在红砖墙上写“大小上下”。忙了一天的文超高兴地“啊巴”不止。荣姨浇着她的一院花儿,依然幸福。但她始终不明白婉慧怎么不知足呢?
多年后,我参加一次访友聚会,见到一位叫“幸福是花开的声音”的同龄女子。她语调古怪,语速很慢,常问:“你说什么?”有时要求人把说过的话写下来给她看。
她的身边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叫心韵。心韵常重复别人的话给她看,她看了,再答别人。
我明白她在读唇语,便尽量使口型明显。她看出我的好意,说谢谢。她说心韵从懂事起一直照顾她,那年,她因为听不到孩子的呼喊,差点在街上与孩子走失。她揪着自己的头发说:“我为什么听不见呢,真没用!”孩子说:“不要这样想,妈妈,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她的老公是一个普通工人,读书不多,却非常支持她业余写作。在小小的居室里,给她开辟出写作一角,临窗的书桌上,养着她喜欢的文竹,墙上是聋哑书法家给她写的:“幸福是花开的声音。”
她指给我看那帮聋哑舞蹈组合“热情的沙漠”;告诉我那个给游泳人打节拍的青年是著名聋哑画家,他的妻子是聋人画协副主席,正筹备出国办画展。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串漂亮的彩色感应灯闪动着。她抬起头,乒乓室门口几个聋哑青年冲她招手。她笑着挥手答应。她说他们就是用短信联系起来的,后来有了网络,他们联系的范围越来越广。
她邀我一起去打乒乓球,我说想静一会儿。她说:“我叫李婉慧,我们交流一下电话号码,多多联系。”
李婉慧,似曾听过的名字。看着她迅速游过泳池,上楼去了。我想起家乡那座开满花儿的小院里,文超那个常常哭泣的前妻婉慧。她们朦朦胧胧像同一个人,却不完全不同。
我踏着红毯走上四楼,坐在一丛滴水观音旁边,阳光从天窗透进来,在底层的水池里荡漾,周围一片静寂。也许在没有世声喧嚣的空间里,另外有一种流动的声音,花开的声音,那是一种幸福。
之后常留意到各种刊物上,有李婉慧的文章发表。
有事没事打个电话
老施耐心地喂教授吃粥。教授半边身子没有知觉,说话也不灵便,脾气却出奇暴躁,一不小心,他就挥动暂时可以指挥得动的左手,打掉粥碗。
这个行为让老施叫苦不堪,教授却因为这是他引起人们关注的好方式,而乐此不疲。
老施终于斗智斗勇喂完教授吃粥,给他擦好嘴巴,放回床上。哄他睡着。老施走出这座高校后面的高档别塾,来到街上。这条小街的店铺无一例外是为旁边高校里的学生、和附近建筑公司工人服务的。街口的公话超市,在上午十点左右,是最清静的时刻。
老施照例对着守话吧的女孩笑笑。走进临窗隔音档里,拨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他的儿子。
老施先问:“你妈在做什么?”
儿子说:“好像把家里的玉米粒装了一袋,悄悄背着出门了。”
老施说:“又粜粮食了。”这是他第三次听到老伴卖粮食了。他说:“快了,我很快就做够一个月了,拿到工资就寄回家。”
儿子便说:“辛苦了,都怪我拖累你们。”
老施问:“月月呢?”
“一早吃了点干馍,就出门上东坡挖药材了。”豫北的土坡,哪出什么珍贵药材,只不过茅草根、梭草疙瘩之类一两一块钱的凉药罢了。
儿子问老施城市里的工作好干不。老施说好,挺好。陪着一个八十岁老教授,吃的好,住的好。教授只有一个女儿,拿老施当儿子一般看待。这话每打一次电话,老施都要说一遍。
老施怎么让儿子开心,就怎么好地说了一通,挂了电话,递给坐在吧台电脑前头也不抬的女孩几毛钱,女孩接过看也不看,扔进抽屉。老施就出了话吧,拐进菜市场采购一番,他不吝口舌地和菜贩子讨价还价,一分一毛地节约菜金。然后他回到别塾,给大小便失禁的教授收拾干净床褥,开始做午饭。
中午,教授的女儿兰妮要回来吃饭。她也五十多岁了,风姿犹存,老伴早去逝了,独自一人守着市中心一份房产。
当初老施寻到教授家,就是在电台听到有人征家政服务,要五十多岁会做家务的单身男子,照料生病的父亲。儿媳月月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老施还在犹豫。儿子出车祸瘫痪在床,因为是责任方,还负担了对方五万多元的各种费用,一下子欠下十来万的饥荒。
儿子跑运输,是全家的经济来源。他一躺倒,家里的经济支柱就倒了。一家几口大眼瞪小眼正无计可施,发现这样一个机会。
月月说:“我要出门打工,你们都不放心。这下,爹去吧。总得想法找钱,才能还上那么多的债。”
老施就进市了,费了几番周折,才找到教授家。看到教授的状况,他说还好,自己能干得下来。但教授女儿兰妮半含羞郝一番话,让老施哭笑不得。原来,兰妮为父亲寻男保姆,就是给自己征婚。老施实实在在地说自己有老伴了,他出来打工,是为了还车祸欠款。而兰妮,她怎么能看上这个农村来的半大老头儿?
但这会儿,教授在床上叫起来。瘦弱的兰妮要扶起他十分吃力。老施忙上前帮忙,对着满床的秽物,老施没皱一下眉头,利落地收拾干净了。
老施充满惦念离开教授家,他转到街口话吧,拨打家中电话。家里,儿子儿媳老伴仨人守着电话等他消息,争抢着问他怎么样。他忍下嘴边的话,说还好,能做下来。一家人便有了指望,都松了一口气。
老施走出话吧,徘徊在街上,尽管入了秋,天气还是热,转悠到晚上,偎着一个墙角,熬了前半夜的热、后半夜的冷,终于,第二天来临了。
老施走进话吧,打兰妮留的电话,他说:“你一个女人家挺辛苦的,要不,我先替你照顾着老人家,等你有了合适的人,要我走,我马上就走。”
兰妮不耐烦地要收电话,老施急了,他说:“你行行好,我一家人盼着我找下这个事儿。”不管兰妮愿不愿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起家里的遭遇。最后,他顿了顿,说真不行就别为难。
兰妮呆了好久,才说:“难怪你会照顾人。好,你来试试吧。”
老施就开始了住教授别塾的生活。照顾教授的时候,他很尽心,像捧着一家人的希望。
每天上午十点钟,话吧最闲的时候,不管有事没事,老施都走进去,打电话给同教授一样躺在床上不能动的儿子,把希望通过音波,传递给他。
可是,却一直没有像老施这样年龄的单身的男性再来应征。忙忙碌碌的兰妮回来,看到干干净净,像小孩子一样开心的爸爸,很高兴。她很感激老施:“你留下来吧,爸爸交给你,我放心。”
老施也很感动。他说:“大妹子,你放心把老人交给我。你好好找一个年貌相当,说得着话的人吧。我帮你去把广告词改过来。”
兰妮点点头,叫了声:“施哥。”床上的教授听了,咧着嘴,憨憨地笑出了声。
偷早桃
小城外的凤山坡上全是桃树,桃林外依着山坡的走势,圈筑起高高的围墙,每年春天,人在城里,便可见漫坡粉霞,直到五月桃子上市,却没人能轻易走进围墙内私摘鲜桃——外地一家客商承包了桃园,春贵叔做了照应桃园的经理。
五月鲜桃熟,那说的是农历的五月,阳历五月里,桃子还像一个个青皮核桃,拿在手里硬梆梆,吃在嘴里苦又酸。
但娘却用微弱的声音说:“真想尝一口鲜桃。”
小霞便一口答应。母亲卧床多日,一直水米不进。今天突然想吃东西,小霞像有了抓头一样,高兴起来。
桃园正中有三四行早熟的品种,每年到这种时候已有鲜桃笑红了脸,没用任何催熟剂自然早熟的果子,很珍贵,是用来换外汇的。春贵叔早领了人一棵一棵地数过,等着外面的人来拉。看桃的人都不敢尝鲜,看丢一个,要按价扣工资,甚至丢差事。
可娘想吃,小霞想,一定得满足她这个心愿。她想起同伴小月,她们一起上学到高中毕业,小霞在家伺侯娘,小月在一家商场打工。小月比纤瘦的小霞高半个头,白白的皮肤,细细的腰身,肥肥的大腿,一见人就笑,小嘴又特顺溜,一点都不饶人,像一朵带刺的花。可是小伙子们偏偏喜欢跟她逗嘴,似乎被花刺扎一下,才松爽畅快。
最爱跟月儿逗的是金星,小眼一眨就出一个主意,见了小月就逗得她又笑又骂又要打。小霞文文静静站在旁边,只是抿嘴笑,她性子笨,想插句嘴凑热闹,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何况娘病着,她的心里总是煎熬,没有心思逗笑。不和小月逗笑的只有志强。小霞看电视时,总觉得里面那些好小伙长得像志强。看志强的时候,便怯怯地,无缘由地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