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没有找到答案：方艳霞是否有过濒临死亡的体验，或者是经历过目睹死亡的场景。
我把这个问题提出以后，方艳霞努力回忆，否认自己曾经有过濒临死亡的经历，她说自己从小身体虽然不太健康，但是没有到这种程度。
突然她的眼光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手中的水杯倾斜、里面的水快洒出来也没感觉到。
我沉默地看着她，没有打扰。
一分钟左右后，她回过眼神对我说：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我想一定和我现在的情况有关系。”
接下来，她眼睛几乎是不看我，盯住侧面的墙壁，语速缓慢地告诉我她的回忆：
“估计是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只可爱的小狮子狗，我和妹妹都喜欢得不得了，经常为它刷洗长长的毛，喂它好吃的东西，每天拉着它到外面玩。在我没有人说话的时候就和它聊天，它也好像能听懂我的话。我们养了大约有半年，也是我那几年中最高兴的时间。有一天我和妹妹上学回来，小狗不像往常那样走过来和我们亲近，一直趴在那里无精打采的。妈妈说这个上午它都是这样，不像以前那样吵闹，只是趴在那儿打蔫。我们过去逗它玩，它也不理我们。一会儿，它突然在地上不停地翻滚起来，而且一边翻滚还一边‘哼、哼’‘吱、吱’地叫，肯定很痛苦。我和妹妹当时都吓傻了，可那时候周围也没有兽医，更没有宠物医院，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妈妈说，它可能在外面吃了脏东西中毒了，喂它吃一些四季青，可以解毒。我们马上到街坊家要来了一大把四季青，用力掰开它的嘴硬塞进去。但它吃不了。等一会儿再掰开塞的时候，发现原来的那些还含在嘴里。它就这样又挣扎着翻滚了几下，小脑袋‘突’地向地下一歪就不再动了。我现在还能想起它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眼神中好像有一种祈求、哀伤的东西在里面……当时我和妹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直哭了好久、好久。
“我现在记起来了，从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情都是很难受，经常想起来那只可爱的小狗，也经常和妹妹偷偷地哭。我还记起，从那以后，只要一听说哪个人或者什么动物死了，心里就发酸、发涩，就会想起我家的小狗。
“唉，世间万物在死亡面前都是平等的，好多时候我们没有办法去阻止……”
方艳霞说到这里时，端起水杯想要喝水。突然，她的手停在嘴边，眼睛愣愣地盯着我后面的窗外，也不说话。
接着，她提高了声音说：“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天看见猫被轧死后，我心里那种难受的感觉就是这样，那只猫的眼睛就好像是我家小狗临死时的一样。”说到最后，她的声音竟然有些激动地变了调。
我给她的杯子中加入一些水，让她平静一些。然后又继续提示说：“除了这件有关死亡的事情外，你还有什么能记起来的吗？特别是与人有关的？比如你的奶奶、母亲她们去世时候的事情？”
她点头说：“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也想了她们去世的事情，但是对我没有什么触动。奶奶死的时候，我还小，只记得哭，后来就忘了。我妈是因为得肝癌，大约有半年左右的时间，我也有思想准备。倒是有一件事情，是前几天想起来的，那是我长大以后遇到的第一件死人的事情，虽然我没有看见。”
我向前探了探身体，调整了一下语气和声调对她说：“你说出来听听，好不好？”
方艳霞接着说道：
“我12岁那年上小学五年级。那一年我的身体很不好，开始出现手和胳膊抽搐的情况，经常发生在我心情紧张或者是不愉快的时候，严重时会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下。爸爸曾带我到北京的医院看病，至今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病。休学好几个月后，我的情况有了好转，才又回到学校上学。
“我上学没有一个礼拜，我们班里的一个同学病了，说是得了重感冒，好几天没来上课。有一天晚上放学，在回家的路上，听几个同学议论说那个得了重感冒的同学已经病死了。当时我心里感觉很冰凉，接着感觉很沉重。不可能！我不相信这个说法，对自己这样说道。慢慢情绪稳定一些，就开始想，这个同学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平时看她的身体也很好，而且不过是得了一个重感冒，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怎么能就死了呢！她刚刚11岁，绝对不会死的。说不定是哪个无聊的人在造谣，真是可恨！我一面往家走，一面这样想着，心情慢慢地放松了，心里那种冰凉的感觉也慢慢地没有了，甚至为自己能够识破谣言而得意起来。没有料想，事与愿违，回到家从妈妈那里证实了这件事，那个同学确实死了。原来她患感冒已经好长时间了，她父母为了赚钱无暇顾及她的病，拖了很久没有治，甚至没有怎么吃药。结果前几天高烧昏迷，送到医院后才知道已经转成了急性大脑炎，送到北京的医院时就死了。
“听妈妈这样说，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张大了嘴愣在了那里，半天没有说话。吓得妈妈使劲儿叫我，才缓过来。其实我和这个同学的关系不是很亲密，平时仅仅是在一起玩儿、聊天罢了，可是没想到，不过就是几天没有看到她，就……想到这儿，当时我嘴里、眼睛里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到晚上我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有。那一宿我几乎没有睡觉，心里反复想着这件事儿，非常想爬起来到屋子外面去看看天，总是感觉天一定是阴沉沉的。
“第二天上课，老师也证实了这件事，同学们都哭了，我也哭了。看着那张空落落的课桌，心里一阵凄凉和伤感。突然，我的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我该不会也快死了吧？’从那以后，这个念头经常出现。没过多久，我已经好转的病情开始复发，有时候一天会出现两三次抽搐的情况。我为自己的身体越发感觉担心了，但是也不敢对父母说，只好晚上躲在被子里偷偷哭。经常在晚上睡觉之前想我明天会不会也……一想到这些，就感觉非常恐惧。这种恐惧在我的心里隐藏了很久，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实在没有办法隐瞒了才告诉父母。他们大骂我一顿，接着看病吃药，又开始休学了。那一年的下半年，我第一次来了月经，把我吓坏了，以为自己真的快死了。妈妈给我解释也不相信，就是认定自己要死了，一直哭。第二天我姑姑从北京打来电话给我解释，我才相信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不会要了我的命，我的这种恐惧感才慢慢地淡化了。
“不知怎的，今天说的这些事情，我以前早就忘记了，从来也没有想起来过。怎么今天一下子想起这么多呢？”
我一面听方艳霞的回忆叙述，一面结合上次咨询中她所谈到的相关情况，在脑子里快速整理线索，印证我前几天对她所做出的判断印象。经过比对，我认为当初的判断没有错。
方艳霞停止诉说后，用急切的眼神望着我。
她是在等待结论。
我于是把自己的判断告诉给她：“通过你今天和上次告诉我的情况，结合你在医院的检查结果以及心理测验报告，我认为你的情况应该属于焦虑症的一种，我们称为惊恐障碍。意思就是说，你因为一些问题，例如和你丈夫关系的变化，当然还有为什么变化的背后原因，导致自己长时间处于焦虑情绪中；后来在看见轧死猫的事件，很有可能引发出压抑在你意识深层中对死亡的恐惧感，于是出现了惊恐发作的情况，就是你每天出现的害怕状态。说穿了，就是深藏在你心里对死亡的恐惧，用现在的这种形式表现出来了。如果没有焦虑，你的这种惊恐现象就不会表现出来，所以我判断你的问题是惊恐障碍。”
我这样说着，心里感觉还有一些现象我没有找到原因，在她被潜抑的死亡恐惧情结和看见死猫过程之间，还应该有一个过渡才对，否则就缺少了一个环节。但究竟是什么，我这时还不能清醒地看到，还需要继续探索。
方艳霞对我的判断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在征得她的同意后，我们决定以后继续咨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