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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小说叙事与传统文化内涵的传达(2)

第三节 自然思想支配下的小说叙事艺术

一、都市之外辟自然

中国虽然有“大隐隐于朝市”的说法,但在文学作品里,隐士往往隐居在山水田园之间。一个突出的例子是陶潜的诗歌中的抒情或叙事主人公,他们甘于贫贱、乐而忘忧,在山水里体验人与自然的和谐之乐趣。柳宗元也有几首写隐士的诗歌,如《江雪》、《渔翁》等。其中,后一首是典型的叙事诗:“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崖上无心云相逐。”它显然具备了叙事诗的特征,“一、它要表现时间的长度和空间的变化,交代人物的行动和动作;二、它对‘行为’的描述,总是与抒情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三、它对‘行为’的描述,总要受到诗歌节奏、韵律和意象性句法结构、修辞规则的制约。”【24】这里要说明的是诗歌的叙事空间是天地山水,而且是非人化的山水、自然的山水,它为人物的道家人格表演提供了一个十分适合的场所。

许多古典文学作品之所以建构人类社会之外的自然空间,在于自然确实能体现道家精神。无论是老子或庄子,虽然他们的思想不尽相同,但他们都对自然有特别的好感,在《老子》的言论中“天地”总是高于人,庄子有“天地有大美而不言”【25】等;另一方面,他们都痛恨当时的社会,认为人的文化损毁了天道,所以,道家在总体上有避人世、返自然的倾向,老庄自己就是以身作则的典范。受道家思想影响,道家中人或生活在自然或寄性情于自然,因此,自古至今的道家叙事文学(包括抒情文学在内),在叙事空间的选择上偏好自然,换言之,小说故事发生的空间为山水或田园。

海派道家题材的小说也常常将天地山水作为叙事空间。它是海派小说的第四空间,其他一是现代气息的都市(如街道、舞厅、咖啡馆等),一是儒家的内室,一是佛教色彩的空间。从特定角度看,它是一个远离社会的空间,因为道家的自然本来就是非人化的自然。因此,道家文化小说叙事空间的创建往往必须延伸到都市之外,《田舍风景》、《怀乡病》、《渔人何长庆》、《黑牡丹》、《鸟语》等都是实例。其二,如果说儒家家文化空间是伦理空间,佛教色彩空间是宗教空间,那么,道家小说叙事空间就是一个生存哲学的空间,它不只是风景,而且是道家淡泊人生上演的舞台。这种人生规避都市文明,所以,山水是它最好的载体。当然,这么说也并不是认为隐士就只能在山水之间忘情、忘我,而不能寄居尘世,但作为叙事空间,自然确实是一个最有道家文化色彩的空间,从这个角度讲,海派小说以山水作为叙事空间就显现了空间的道家文化价值,反过来说,小说正是在道家文化的制约下选择了自然。这正如有学者在评论废名、沈从文等人的创作时所言:“对自然人性的关注,使他们甘居于时代的边缘地带,于纷纭的时代潮流之外坚守文明批判阵地,远离喧嚣的城市,聚焦于宁静和谐的田园山村。”【26】海派作家是赶时髦的一群,但他们并没有弃离传统,道家文化空间的择取是例证之一。

《渔人何长庆》故事发生的空间是:“沪杭路线的终点站,闸口那个地方,有人到过或者去住过几天吗?那里是个好地方。钱塘江水和缓地从富阳桐庐流下来,经过了这个小镇,然后又和缓地流入大海去。镇市的后面是许多秀丽的青山,那便是西湖的屏障,从弯弯曲曲的山中小径上走进去,可以到西湖的边上。”虽然沪杭线把古老的镇市与现代都市上海联系在一起,现代气息不可避免地随风而至,但那个地方仍如世外桃源,因为民风相对而言还是很淳朴。尤其是这一块风水宝地,富足、美丽,人生活在这里就容易淡泊镇定、从容和顺。类似的到都市之外开辟道家叙事空间的还有《怀乡病》、《黑牡丹》等。《怀乡病》也虚构了一个农村,江南水乡,充满诗情画意,是传统的中国农村,在那里,人们或健步或划船,没有现代交通工具,只有乡土田园氛围。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以上两个小说的自然既是优美的,有时又是富足的,这恐怕超出了道家朴素概念的范围,具有人的理想化色彩。不过,在物质、精神上求满足是一般人的正常需求,在此基础上追求一点道家的素朴天真也很合理,《渔人何长庆》、《怀乡病》就贯穿了这种思想。《黑牡丹》的叙事空间似乎更有人的味道,那是一个郊外别墅,而且富有现代色彩,但自然确实有使人复归到朴素的感觉。“田原里充满着烂熟的果子香,麦的焦香,带着阿摩尼亚的轻风把我脊梁上压着的生活的忧虑赶跑了。在那边坟山旁的大树底下,树荫里躺着个在抽纸烟的农人。树里的蝉声和太阳光一同占领了郊外的空间,是在米勒的田舍画里呢。”这里的风景可以使人卸下都市里的重压,享受无欲念的清闲、自在,这不正是道家自然的含义么?

比之以上小说,《鸟语》走得更远,它所虚构的叙事空间,简直到了道家素朴之境地。需要说明的是,在前一节的论述里《鸟语》也是一个重要作品,这是因为它是一个融佛道思想于一体的小说,二者对小说叙事都产生了影响。先看一段:“这是一个江南的乡村,全村不过十来户人家,门前是稻场,稻场上长满了绿草,四周有树,后面是山,晴时似近,雾时似远,前面二三百步外是一条小河,顺着河,坐船或者步行,四五里就可以到镇上。”这也是一个“桃花源”,所以,“居民大都务农,大家都和蔼宁静简单质朴地生活着”。再进一步,小说还创建了主人公生活的小空间,且看原文:

天有雾,我看不见天色,只看见东方的红光。不久鸟声起来了,先是一只,清润婉转,一声两声,从这条竹枝上飞到那条竹枝上,接着另一只叫起来,像对语似的;就在那时候,我听见篱外响应了一声,我马上看到了那个女孩子,穿着灰色的旗袍,梳着两条辫子。这时竹林中许多鸟都噪应起来,但原先对语的那两只鸟,竟飞到篱笆上,同外面的女孩唧哝起来。那女孩子抬着头,她的脸是圆的,眼睛闪着新鲜的光,面上浮着愉悦的笑容,发出一种很好听的声音,不像鸟鸣,不像人语,也不像是歌唱;两只小鸟,似乎同她很熟稔的一回飞进篱内,一回飞到她身边,一回又站到篱笆,啾啾喈喈的好像同她很亲热。

这是一个自然的世界,或者说原始的世界,有竹林、小鸟,不见人为的气息。道家经常倡导“素朴”,所谓“素”,指的是原帛,“朴”,指的是原木,二者都是未经过人为加工的材料,道家以它来指代最高境界:自然,也就是非人为。毫无疑问,这个境界是双重自然的,一方面它是大自然,另一方面,它又是没有人为气息的大自然。在这个叙事空间里,芸芊“素朴而民性得矣”【27】。

综上所述,在道家文化小说里,山水与其说是景物,还不如说是叙事空间。以自然山水作为叙事空间,这不仅是呼应了道家文化,而且,由于在特定的空间里,小说叙事以及相关的人物塑造都有相应的便利,至少,对人物的叙述往往因此而有道家特性。因此,这就是一个悖论,道家的山水是非人化的,而这本身便是一种道家文化色彩,这说明自然山水是一个脱尽文化气息的文化空间。在海派小说里它与都市化空间构成了对立,一自然,一刻意的人为。

二、道家文化主题与小说叙事

海派作家是都市之子,尽情地享受都市繁荣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与都市亲密无间。一方面,他们张开感官体悟都市;另一方面,他们对现代社会保持应有的警觉,高度物质化的社会把人异化了,以庄子的话说是“终身役役”【28】,韦伯将它形容为人生活在“铁的牢笼”【29】中。任何关注人的作家都必须面对人的生存状况,上文所论佛教人格的反现代意义即是海派作家对现实的反制,同理,作家也能从道家哲学中探寻到人的解放的钥匙,虽然说这柄钥匙不一定就能解决所有现实问题,但对现代社会的弊端,它的针对性很强。“文明的进步发展,使人日益成为社会机器的一个零件,成为日益增长的物质与精神财富的附庸品,人的自然本性被扭曲,文明已成为一种与人异在的客观力量压制着个体生命,使之成为一个抽象的贫乏所在。”【30】从《黑牡丹》、《鸟语》等小说来看,海派文学以道家素朴纯真的人性抗衡都市社会中异化人的力量,需要指出的是,现代文明对人的异化不局限在都市,而且它还逐渐延伸到农村,《怀乡病》、《渔人何长庆》等是形象的说明。总之,上述小说在批判现代文明的同时,又在为“铁笼”中的人寻找出路,走出都市、复归素朴是人的一种理想生存状态。

海派作家对现代文明的批判与沈从文、废名等不同,在京派作家,“他们中许多人其实并不了解现代文明,只是凭着感性的认识和对一些具体事件的不满,才表现出对现代文明的恐惧和仇视,并进而全面否定了现代新的价值标准和道德规范”【31】。海派作家对现代文明显然有较为深刻的认识,如施蛰存、穆时英、徐讠于等人是洋场才子,他们本身就是现代都市里的一种风景,所以,如果说乡土作家否定现代都市未免是浅薄之见,那海派作家对现代性的批判则有一定的力度与深度。因此,二者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沈从文等以纯粹“乡下人”的身份反现代文明,至于海派作家,虽然他们也浑身散发出泥土味,但他们是一种混合物,由乡土精神与现代文明共同作用生成,所以,他们对现代性的批判既是一种反现代性又是一种审美现代性,它来自于现代自身,是对现代的不断完善。可见,如果说中国现代文学有审美现代性因素的话,海派小说是可以厕身其中的,它确实也承担了审美现代性的功能。海派作家在道家哲学中找到慰藉现代人的“心灵鸡汤”,“文明人割断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个主题后来成为现代性批判的主旋律”【32】。西方人往往从古老的东方哲学里寻找灵感,海派作家则是继承了道家的智慧,以自然思想纠正现代性的负面影响。

对抗异化、复归素朴,为了突出这一主题,海派小说首先叙述了现代社会对人的压抑。穆时英是新感觉派“圣手”,他的小说很好地把握住现代都市“物”的本质,《黑牡丹》是其中的代表之一。都市故事的发生空间是舞厅,焦点是舞娘“黑牡丹”,她的倦乏在她与舞客之间引起一场对话:

“卷在生活的激流里,你知道的,喘过口气来的时候,已经沉到水底,再也浮不起来了。”

“我们这代人是胃的奴隶,肢体的奴隶……都叫生活压扁了的人啊!”

“譬如我。我是在奢侈里生活着的,脱离了爵士乐,狐步舞,混合酒,秋季的流行色,八汽缸的跑车,埃及烟……我便成了没有灵魂的人。那么深深地浸在奢侈里,抓紧着生活,就在这奢侈里,在生活里我是疲倦了。——”

“是的,生活是机械地,用全速度向前冲刺着,我们究竟是有机体啊!……”

上述对话简短,但对现代人的刻画相当深刻。他们生活在物质的海洋里,物质的丰富程度、诱惑力就像《申报》上的消费品广告,所以,他们身不由己地占有各种物质、竭力满足自己的消费欲求。然而,在拥有物质的同时,他们其实也被物质拥有,一是他们得赚钱购买物质,二是他们的身心都被物质所迷惑。除了物质,他们没有了自己,这就是为现代文明所异化的人。没有灵魂,他们的灵魂被物质所攫取,他们只有倦怠的躯壳,他们需要休息更需要反思。患有现代文明病的人不只这两人,小说《鸟语》里的都市人也病了,因过于在乎名利、欲望,他“患着严重的神经衰弱”。呈病态的人很多,尤以刘呐鸥、穆时英等人的小说为最,吴福辉先生以为:“海派的这种文学中的‘人’,其显著的现代特征,是它感受文化压迫的敏锐性。”【33】说到底,现代文化压迫人,所以,我们能说,小说以都市叙事展开了对现代文明的批判。小说家也在为患“现代病”的人寻找出路,即小说的落脚点是人的解放,如何治疗都市病是小说要确立的另一个宗旨。

如《黑牡丹》里的都市人所言,他们“该找一个好的驿站休息一下”,放松身心,谋求解脱,于是,小说开始另类叙事,即田园或山水叙事。与都市叙事不同,后者着力凸显道家风范,叙述一种无负重的生活。《风景》里的现代人在旅行途中觅得片刻的身心放逐,他们走出都市脱光象征着文化的衣服、赤身走在自然,如“出笼的小鸟”把机械文明弃置身后,以放浪的生活抗拒文明的刻板,以原始对抗都市的人为。《鸟语》有更为突出的道家文化色彩,一是整个乡村的环境宁静和谐,二是人们过着简单朴质的生活,三是被人称为“白痴”的芸芊毫无机心、朴素如真人。无论是《黑牡丹》还是《鸟语》,小说均以诗一般的语言讴歌乡村美景与人们的淳朴生活,如:“外祖母家有一个后园,后园不小,都种满竹,也有几株果树,几丛野花,围着枯朽的篱笆。园中有一间凸出的轩子,是旧式的建筑。假如在过去,这后园应当是一个花园,这轩子一定是饮酒赏花赋诗的所在,但如今再没有人玩这些风雅的事,外祖母把它充作堆农具杂物的地方。”这一段描述真实地展示农村的风景,一是优美,如诗如画;二是没有多少人工气息、更没有文人气息,因为它是素朴的。再如,为都市物质所奴役的人,在来到圣五所隐居的别墅后,“黑牡丹坐在露台上静静地抽着烟,脸上已经没有了疲倦的样子,给生活压扁的样子”。这点明郊外的生活悠闲,人们不再用心,心不为外物所驱使。所以,田园或山水叙事的目的就在于给都市人找一处放牧心灵的地方,在于解放备受羁绊的人性,而道家生存哲学则是解脱的工具。

现代都市文明还在向乡土扩张,“这种现代文明正渐渐地侵蚀着乡村生活与乡下人淳朴的人性”【34】。注意到该现象的不只沈从文等乡土作家,海派作家对此也不乏深刻的认识。杜衡的小说《怀乡病》叙述一个古朴的乡村,那里的生活方式很古旧,人们的生活很简单。但是,随着现代公路延伸到这里,乡村的宁静被打破了,首受其害的是众多船夫,公共汽车的开通使得他们集体失业。于是,在那里,河流上几乎看不见船只来往,朴实知足的船夫因而不能养家糊口,他们被迫走上打家劫舍的道路。客观地说,现代化未必就是一个不好的进程,只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好,这对乡村也是有利的。不过,从小说的倾向看,批判现代、向往素朴的生活是它的大主题,这表明了作家有反现代文明的愿望。这种叙事可称为泛都市叙事,是都市叙事在乡村的延续。在这个方面,《渔人何长庆》也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受海派风气的影响,人们慢慢地有了对简单生活不满、向往奢华的心理,菊贞就是其中的一个。为繁华都市所诱惑,她来到上海,纯朴的心性被扭曲,她坠入上海物欲的地狱里,身不由己地堕落。可见,泛都市叙事揭示了都市文明对乡土自然人性的异化,特别是《怀乡病》,它犹如一曲田园牧歌的挽歌,深切地悲悼逝去的宁静乡村、淳朴人性、朴实生活。

而未遭受破坏的乡村,有着简单的富足、宁静的平和。如《渔人何长庆》有一大段对镇市的描述:“这个小镇的魅惑人的地方,还不仅是这些小山的故事,它又有一种满带着鱼腥的江村的景色,足以使人慨然想起了我国的富饶。每天上午,你从闸口镇的头上慢慢地走,向左方看,向右方看,一直走到南星桥市梢,你可以看见各种新鲜的鱼,……”这是一种天生的富饶,不像都市的繁华,有过多的人工色彩,是人欲疯狂追逐所致,乡村是朴素的。乡村人的生活是随时令的,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不会刻意追求;乡村人划船、打鱼、卖菜,都有着自然的随意。《渔人何长庆》是这么形容小镇人的:

正午之后,恰与都会的街上相反,大路上显得静寂了。店铺里的伙计,大都在靠着柜台打盹。即使寥寥的几个行人也显得神情十分懒散,拖拽着沉重而迟滞的脚步,到码头上,车站上去接候,或送别什么人,或是上澡堂子去洗澡,理发店里去剪发。小茶店里桌面空空,只有两三个默然相对的茶客。……一个陌生人会在这时候怅然有长日如年的感想。

没有速度,有的是懒散寥落;没有喧嚣,有的是静寂,乡村有古老的诗意,乡村叙事就是要描绘出这经久的诗意。风景是诗的,人在画中,生活自在,人性自然,这距离老庄的理想社会应该不会太远了。

上文论述了几个小说,它们可分为两种类型,但是,在叙事上它们有共同点。它们所叙述的世界有两个:“一个是代表着邪恶、腐败、堕落、委琐,人性深受文明异化的现代都市;一个是代表着未受文明玷污,充满牧歌情调的乡村世界。”【35】这句话虽然是用来评价乡土小说的,但同样适用上述几个海派小说。而且,在沈从文等人的小说中,这两个世界大都是彼此分开的,在海派小说,二者有机地融合在一起。这么做的目的是:都市叙事不光着眼于批判,更在于拯救,唯有返回到自然,现代人才能从“铁笼”中解脱而诗意地栖居,因此,有人说,“老庄思想当下所成就的人生,实际是艺术的人生”【36】,而不是功利的人生。可见,都市叙事与乡村叙事形成反差,这就达到了小说的预期目的:反现代与复归到素朴。

三、自然人格与小说叙事

海派文学的自然人格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做自然人、自然做人、与自然合一。它始终有一个参照物,即为都市所异化的世俗人格,所以,这势必给小说叙事带来特定的影响,一方面,叙事必然受自然人格的制约,另一方面,为了进一步突出自然人格,必要的世俗叙事也不可少。换言之,自然人格在乡村叙事与都市叙事的对比中得以尽情展现。

《鸟语》里的叙述者是小说里的一个人物,他是都市中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他被人所创造的现代文化所异化,患有心理疾患,所以,他对相对朴素原始的乡村很有好感,对自然纯净的芸芊十分赞赏,小说正是从这个现代人的视角来看芸芊的。在叙述上,小说先从外围接近芸芊,她的第一次出场只是露了一个面,但因为给叙述者留下好的印象,所以,叙述者向旁人打听她,得到的答案是“她是一个白痴、绣花枕头”,既不会读书、也不会做女红、更不善于跟人交往。第二次出场则是在清晨里她与鸟的交流了,叙述者从中看到她的可爱,并且,随着交往的进一步加深,他“骤然看到她的脸的奇美与高贵”。他们的正式交往由此开始,叙事进入正面展示芸芊心性的阶段。小说叙事突出两个方面的内容,在人的文化领域,芸芊堪称痴笨;但她很神奇,她的神奇不属于人间、而是属于自然。因此,她在读书时神情恍惚,不过,她对诗歌《鸟语》有很不错的悟性,一讲到自然知识,她也很感兴趣。综合各种感受,叙述者有一段对她进行评价的描述:“我发觉她的悟性无疑的是超乎常人,她直觉非常灵敏,但是她没有系统与组织的能力,记忆力不强而感应力非常丰富,许多的回忆实际在她只是一种感应而不是记忆,她似乎有十个心灵,但缺少一个头脑,而她性格的超绝与美丽,纯洁与善良也许也正是这个原因了。”这是一个处于原始状态下的人,形容她的系列词是“悟性”、“直觉”、“感应力”、“心灵”,不吻合她的系列词是“系统”、“组织力”、“记忆力”、“头脑”,总之,她有“心”无“智”,她的心性停留在人的本真状态,没有进入人的文化领域,她真是“绝圣弃智”【37】的典型,因此,饱受现代文化之苦的叙述者,不仅努力地亲近她,而且,从中也看到人的解放的曙光。综上,小说在叙事上的特色是:从现代文明受害者的视角看芸芊,叙述者从远到近,以至于后来零距离跟她接触,对她的素朴、纯真、善良,叙述者作了高度的评价。

海派文学中以朴素天然的人性作为叙述对象的小说并不多,倒是叙述不拘泥于名利欲、率真地做人的人格的小说还有几个,如《怀乡病》、《渔人何长庆》、《黑牡丹》、《风景》等都是这种类型的小说。无一例外地,自然做人都遭到现代文明的挑战,有的人格解体了,如《怀乡病》里的长发;有的坚守做人的底线,如《渔人何长庆》中的长庆;有的则逃避现代文明、复归于素朴,如《黑牡丹》里的圣五。这些小说在叙事上各有特点。《怀乡病》一如《鸟语》,也有一个既是人物也是叙述者的现代知识分子,他对乡村的宁静谐和格外欣赏,对乡民的朴素、纯真颇有好感。小说将叙事焦点对准了船夫,他们还真有一点柳宗元诗歌里的“渔翁”的味道,在河里劳作、生活,做人比较自然,对生活没有太多的欲望。小说又集中叙述现代文明对诗意而古老田园生活的破坏,渔夫上岸了,他们亲近自然的生活结束了,进入人的社会,他们由不争而抗争,再也不自然做人了。与《怀乡病》叙述现代文明的冲击造成自然人格的解体不同,《渔人何长庆》则叙述渔夫固执地坚守原有的生活方式:一、现代文明也进入镇市,但长庆接过父辈衣钵,过着在文人看来如诗意一般的渔人生活,其实也就是道家的自然生活;二、菊贞听从都市的召唤,长庆把处在“地狱”中的她接回。可见,小说运用了对比的手法,一旦进入都市,人就不是自己的,而持续固有的生活方式,自然做人,人就有高度的自由。对长庆与菊贞的叙述阐明了一个悖论,主体张扬自我则失却主体性,反之,主体性得到高扬,这真是“外其身而身存”【38】。圣五可能深谙其中的道理,所以,他是现代隐士,从现代都市退出;而被叙述的另一方,则承受都市给他带来的身心痛苦。因此,上述小说仍不乏共同点,叙述对象总是有两个,一是道家的自然做人,二是都市中的物质化做人,在二者的对比中,小说突出了道家自然做人的救赎价值,文明人若不想失去自我,复归自然是必经之路。

在人造的都市里,人遗失了本性,丢失了自我,所以,道家文化小说给都市人指明的道路是,人从自然中来,自然是人类的精神家园,人唯有返回到自然中,心灵才有安顿之处。《怀乡病》、《黑牡丹》、《鸟语》等中的都市人都是一种无根的存在,而融入自然的人,长发、圣五、芸芊等脱离人化的社会,他们维护了生命自身的价值。对主体与客体合一的叙述,海派文学继承了古典文学的叙述模式,一是叙述景物,二是叙述主体化的景物,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主体、客体双向互动,主体寄情于物,因客体触发而主体情思兴起。总之,景物不是单纯的景物,而是人的情思、生命意识的寄托,这种写法在中国古代的诗歌、小说、戏剧中都很常见。毫无疑问,对它的熟练运用始于庄子,如《庄子》里的庄周梦蝶【39】、子非鱼【40】等都是有意混淆人与物隔阂的寓言,这种生命哲学与艺术思维方式对后人的影响很大。这又是文化叙事的一个体现,道家的生命哲学衍生出一种物我合一的审美人生,由此而生成了一种叙事(主要是抒情)模式。由以上所论能看出,海派道家文化小说不仅将道家哲学视为批判都市文化、走出人生困境的工具,而且,与道家哲学相关的叙事模式也为海派小说所承继。《田舍风景》、《怀乡病》、《黑牡丹》、《鸟语》等中所描述的田园风景自然、闲适、优美,主人公的心性与景色融为一体,这突出了生命因走向自然而获得极大自由。

以自然人格对抗现代都市体现了海派作家有一定的精英意识,他们没有完全迷失在都市的犬马声色中,也没有完全被金钱遮住慧眼,他们关注被物所奴役的人。他们寄希望于自然人格,这或许是一种文化保守主义态度,但文学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传达对社会现状的不满。在此基础上的叙事走向两个极端,都市叙事再现了现代文明的恶,人在都市躯体劳累、精神疲惫,从来就没有自由过;反之,田园叙事展现了道家的逍遥游,人不是物的奴隶,他们精神愉悦,生命从来就没有因人的文化而被囚禁。所以,我们可以说,自然人格既规范着田园叙事,也制约了都市叙事,这两种叙事是自然人格的两面,缺一便不完整。

注释:

【1】[俄]尤·迪尼亚诺夫:《论文学的演变》,[法]茨维坦·托多罗夫编:《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蔡鸿滨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15页。

【2】[法]罗兰·巴特:《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符号学美学》,董学文、王葵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15页。

【3】杨义:《中国叙事学的文化阐释》,载《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3期,第32页。

【4】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5页。

【5】徐岱:《小说叙事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63页。

【6】[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73页。

【7】《周礼·仪礼·礼记》,岳麓书社出版社1989年版,第388页。

【8】王建科:《元明家庭家族叙事文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74页。

【9】张爱玲:《自己的文章》,载《张爱玲散文》,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98页。

【10】[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付礼军译,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5页。

【11】[法]茨维坦·托多罗夫:《文学作品分析》,黄晓敏译,张寅德编选:《法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刊:叙述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63页。

【12】徐岱:《小说叙事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40页。

【13】徐岱:《小说叙事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41页。

【14】杨洪承:《现代中国小说的叙事空间》,载《小说评论》2008年第2期,第68页。

【15】施蛰存:《关于〈黄心大师〉》,转引自卢洪涛:《佛教题材的世俗改写与历史文本的人性解读》,《文艺理论研究》2006年第6期,第116页。

【16】唐韵:《即世成佛的苦修者》,载《飞天》2007年第8期,第50页。

【17】孙福轩:《中国古典小说叙事空间的文化论析》,载《广州大学学报》2008年第7期,第74页。

【18】罗小东:《话本小说叙事研究》,学苑出版社2002年版,第236—237页。

【19】卢洪涛:《佛教题材的世俗改写与历史文本的人性解读》,载《文艺理论研究》2006年第6期,第115页。

【20】谭桂林:《20世纪中国文学与佛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23页。

【21】谭桂林:《20世纪中国文学与佛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25页。

【22】赵朴初:《赵朴初文集》(下卷),华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808页。

【23】周宪:《审美现代性批判》,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56—157页。

【24】高永年:《中国叙事诗研究·前言》,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页。

【25】《庄子》,崇文书局2003年版,第253页。

【26】罗成琰:《百年文学与传统文化》,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12页。

【27】《庄子》,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88页。

【28】《庄子》,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13页。

【29】[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纲译,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42页。

【30】罗成琰:《百年文学与传统文化》,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07—108页。

【31】栾梅健:《纯与俗的变奏》,山东友谊出版社2006年版,第165页。

【32】周宪:《审美现代性批判》,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4页。

【33】吴福辉:《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205页。

【34】罗成琰:《百年文学与传统文化》,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09页。

【35】罗成琰:《百年文学与传统文化》,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08页。

【36】刘介民:《道家文化与太极诗学》,广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37】《老子》,崇文书局2003年版,第42页。

【38】《老子》,崇文书局2003年版,第14页。

【39】《庄子》,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18页。

【40】《庄子》,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1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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