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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古歌谣及乐府(1)

序论

韵文之兴,当以民间歌谣为最先。歌谣是不会做诗的人(最少也不是专门诗家的人)将自己一瞬间的情感,用极简短极自然的音节表现出来,并无意要它流传。因为这种天籁与人类好美性最相契合,所以好的歌谣,能令人人传诵,历几千年不废。其感人之深,有时还驾专门诗家的诗而上之。

诗和歌谣最显著的分别:歌谣的字句音节是新定的,或多或少、或长或短,都是随一时情感所至,尽量发泄,发泄完便戛然而止。诗呢,无论四言、五言、七言,乃至楚骚体,最少也有略固定的字数、句法和调法,所以词胜于意的地方多少总不能免。简单说,好歌谣纯属自然美,好诗便要加上人工的美。

但我们不能因此说只要歌谣不要诗,因为人类的好美性决不能以天然的自满足,对于自然美加上些人工,又是别一种风味的美。譬如美的璞玉,经琢磨雕饰而更美;美的花卉,经栽植布置而更美。原样的璞玉、花卉,无论美到怎么样,总是单调的,没有多少变化发展。人工的琢磨雕饰栽植布置,可以各式各样月异而岁不同。诗的命运比歌谣悠长,境土比歌谣广阔,都为此故。后代的诗,虽与歌谣划然异体,然歌谣总是诗的前躯。一时代的歌谣往往与其诗有密切的影响,所以歌谣在韵文界的地位,治文学史的人首当承认。

歌谣自然是用来唱的,但严格论之,歌与谣又自有别。《诗经·魏风·园有桃》篇:“我歌且谣。”《毛传》云:“合乐曰歌,徒歌曰谣。”然则有乐谱者谓之歌,无者谓之谣。虽然,人类必先有歌而后有乐,凡歌没有不先自徒歌起者。及专门音乐家出,乃取古代或现代有名的歌谣按制成谱。于是乎有合乐之歌,则后世所谓乐府也。

诗并不是一定用来唱的,“不歌而诵”的也是诗之一体。但音乐发达的时代,好的诗多半被采入乐,几乎有诗乐合一之观。《史记》说:“《诗》三百篇,孔子皆弦而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大抵《三百篇》里头,除三《颂》或者是专为协乐而作诗之外,其余十五《国风》多半是各地“徒歌”的民谣,二《雅》则诗人所作“不歌而诵”的诗,自孔子以后,却全部变成乐府了。后世乐府,其成立发达的次序,大概也是一样。

乐府之名,起于西汉。《汉书·艺文志》云:“自孝武立乐府(官名)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这几句话叙乐府来历,大概是不错的。但有当注意的一点,当时是采歌谣以入乐府,并非先有乐府而后制歌谣。大抵汉代乐府可大别为二类:其一,《郊祀》、《房中》诸歌,歌词与乐谱同时并制,性质和《诗经》的三《颂》略同;其二,即乐府所采之民谣,其中大半是“徒歌”,而乐官被之以音乐。《铙歌鼓吹曲》之《朱鹭》、《思悲翁》……等十八调,《横吹曲》之《陇头》、《折杨柳》……,《相和歌辞》之《鸡鸣》、《乌生八九子》、《陌上桑》……等皆是也(看第三章),性质和《诗经》的十五《国风》略同。汉乐府属于第二类者盖十而七八,此类乐府,大率采各地方之诗,而还被以各地方之乐(《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载有“《吴楚汝南歌诗》十五篇、《燕代讴雁门云中陇西歌诗》九篇、《邯郸河间歌诗》四篇、《齐郑歌诗》四篇、《淮南歌诗》四篇、《左冯翊秦歌诗》三篇、《京兆尹秦歌诗》五篇、《河东蒲反歌诗》一篇、《雒阳歌诗》四篇、《河南周歌诗》七篇、《河南周歌诗声曲折》七篇、《周谣歌诗》七十五篇、《周谣歌诗声曲折》七十五篇”。可见当时乐府,以地为别。又别有所谓“声曲折”者,则乐谱也。),但后来有其诗而亡其谱,音节之异同,久已无考了。

汉代乐府,谅来都是能唱的(最少也可以徒歌),所以和普通的诗可以划然分出界限。魏晋以后,用乐府的调名来做五言诗的题目,虽号称乐府,已经和“不歌而诵”的诗没有分别了。此如《三百篇》与乐相丽,汉以后的四言诗便与乐相离;宋词与乐相丽,元明词便与乐相离;元明曲与乐相丽,近人曲便与乐相离,虽时代嬗变不得不然。然而名实之间,却不可含糊看过。要之乐府一体,自西汉中叶始出现,至东汉末年而消沉,乐府在汉代文学史的地位,恰如诗之在唐,词之在宋,确为一时代之代表产物。过此以往,虽继续摹仿者不少,价值却完全两样了。

南北朝以降,摹仿汉乐府的作品,已并吞在五言诗范围中。但其时却另有一种类似乐府之短歌谣,其格调和当时诗家的诗大有不同。把几个时代这类作品比而观之,可以见出数百年间平民文学变迁的实况。

本卷所叙录,以汉乐府为中坚,而上溯古歌谣以穷其源,下附南北朝短调杂曲以竟其委,魏晋后用乐府调名标题诸作,则各以归诸其时代之诗,不复在此论列。

◎第一章秦以前之歌谣及其真伪

歌谣既为韵文中最早产生者,则其起源自当甚古。质而言之,远在有史以前,半开化时代,一切文学美术作品没有,歌谣便已先有。试看现在苗子,连文字都没有,却有不少的歌谣。我族亦何独不然?虽然,古歌谣发达虽甚早,传留却甚难,不著竹帛,口口相传,无论传诵如何广远,终久总要遗失。何况歌谣之为物,本是当时之人自写其实感,社会状况变迁,情感的内容亦随而变。甲时代人极有趣的作品,乙时代人听起来或者索然无味。现代欧美一时流行的曲子,过了几年便无人过问者往往而有,况于一千几百年前的古歌?想它流传不坠,谈何容易。现在古书中传下来这类古董,也有好十几件,我们虽甚珍惜,却有审查真伪的必要。

最古之歌谣见于经书者,有帝舜与皋陶唱和的歌:

股肱起哉,元首喜哉,百工熙哉。

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

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

右(指上,编者注。下同不另注。)歌见《尚书·皋陶谟》,在我们未能把《皋陶谟》的编辑时代从新考定以前,只得相信它是真。那么,这三首歌便是中国最古的古歌,距今约四五千年了。但即令是真,也不过君臣谈话之间,用韵语互相劝勉,在情感的文学上,当然没有什么价值。

《尚书·大传》也载有性质略同的三首歌:

卿云烂兮,漫漫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顺经,万姓允诚。于予论乐,配天之灵。迁于贤善,莫不咸听。整乎鼓之,轩乎舞之。菁华已竭,褰裳去之。

这三首歌,就诗论诗,总还算好。第一首且已采作国歌了,但以文学史的眼光仔细观察,这诗的字法、句法、音节,不独非三代前所有,也还不是春秋战国时所有,显然是汉人作品。《尚书·大传》相传是伏生作,真否已属问题,就算是真,伏生已是汉初人了。据说第一首是帝舜倡,第二首是八伯和,第三首是舜载歌,显是依傍《皋陶谟》那三首造出来的无疑。

此外还有什么帝尧时代的《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见晋皇甫谧的《帝王世纪》;什么帝舜的《南风歌》(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见晋王肃的伪《家语》。娘家的来历先自靠不住,更无考证之余地了(伪《列子》有尧时《康衢歌》四句,全钞《诗经》。此外各书还有尧舜时歌数篇,皆无征引之价值)。

《离骚》说:“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据此,则夏代的歌,战国时或尚有传闻,但其辞当已久佚了。枚赜伪《古文尚书·五子之歌》篇因此造出五首诗来,近人久已知其伪,不必辨了。要之夏代歌诗,一首无存。无已,则《孟子》书中有晏子所引夏谚:“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或算得是夏代仅存的韵语。《孟子》这书固然不假,但它根据何经何典,是否春秋战国时人依托之作,我们却未敢轻下判断。

殷代歌诗,传者依然很少,《商颂》五篇,是否有殷遗文在内,抑全属周时宋人之作,已属疑问。此外见于《史记》者有殷末周初之歌两首:

箕子《过殷墟歌》:

《史记·宋世家》:“箕子朝周,过故殷墟,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欲哭则不可,欲泣为其近妇人,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殷民闻之,皆为流涕。”

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司马迁释之曰:“所谓狡童者,纣也。”)

伯夷《采薇歌》:

《史记·伯夷列传》:“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黄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史记》固然是最有价值的古史,但所记三代前事,很多令人怀疑之处。这两首歌我们不敢说一定就是原文,但周初诗歌,《三百篇》著录已不少,其有流传之可能性甚明,然则这两首歌,大概也当可信。歌中文辞之优美,意味之浓厚,不待我赞叹了。

西周和春秋初期的歌诗,当以《三百篇》为代表,此处不再说了。其次,则《左传》所载零碎歌谣及其它韵语还不少,今摘录若干章以觇沿革:

周辛甲《虞箴》(襄四年):

茫茫禹迹,画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在帝夷羿,冒于原兽,亡(同忘)其国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兽臣司原,敢告仆夫。

辛甲乃周武王时太史,《左传》不过追述其语。宋正考父鼎铭(昭七年):

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擅于是,粥于是,以糊予口。

正考父为孔子远祖,在宋佐戴武宣三公,盖□□时人,《左传》追述之。右两篇本非歌谣,因其为韵文之一体,见于《左传》,故类录之。

鲁羽父引周谚(隐十一年):

山有木,工则度之,宾有礼,主则择之。

晋士为引谚(闵元年):

心苟无瑕,何恤乎无家。

晋士为赋(僖五年):

狐裘蒙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

晋卜偃引童谣(僖五年):

丙之辰,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旂。鹑之奔奔,天策焞焞,火中成军,虢公其奔。

宋筑城者嘲华元讴(宣二年):

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同鸟腮),弃甲复来。

鲁声伯梦中闻歌(成十七年):

济垣之水,赠我以琼瑰。归乎归乎,琼瑰盈吾怀乎。

鲁人为臧纥诵(襄四年):

臧之狐裘,败我于狐骀。我君小子,侏儒是使。侏儒侏儒,使我败于邾。

郑人为子产诵(襄三十年):

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右子产初执政时所歌。)

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右执政三年后所歌。)

鲁人为南蒯歌(昭十二年):

我有圃,生之杞乎!从我者子乎,去我者鄙乎,倍其邻者耻乎!已乎已乎!非吾党之士乎!

鲁鸜鹆谣(昭二十五年):

鸜之鹆之,公出辱之。鸜鹆之羽,公在外野。往馈之马,鸜鹆跦跦。公在乾侯,征褰与襦。鸜鹆之巢,远哉遥遥。稠父丧劳,宋父以骄。鸜鹆鸜鹆,往歌来哭。

吴申叔仪歌(哀十三年):

佩玉橤兮,余无所系之。旨酒一盛兮,余与褐之父睨之。

卫侯梦浑良夫噪(哀十七年):

登此昆吾之虚,绵绵生之瓜。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

右所录并未完备,不过把文学成分较多的摘出来便了。内中最有趣的是嘲华元讴,一群平民一面做工一面唱歌,把对面的人面目写得活现。最奇诡的是浑良夫噪,一个冤鬼被发跳掷的情状,在纸上飒飒有声。

右所录有许多要参考当时的本事,可看《左传》原文,今不赘录。

我们读这些谣谚,当然会感觉它和《三百篇》风格不同,尤其是后半期——襄、昭、定、哀间的作品,句法是长短句较多,格调多轻俊,藻泽加浓厚,虽彼此文体本不从同,亦可以见诗风变迁之一斑了。(《三百篇》中惟“胡为乎株林……”一章与《左传》诸歌谣最相似,此章乃陈灵公时诗,《三百篇》中最晚的一篇了。)

周代歌谣见于《左传》以外者尚不少,但真伪问题却大半要当心了。内中时代最早的则所谓□□西王母《白云谣》: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这首谣见《穆天子传》,说是周穆王上昆仑山见西王母,临归,王母觞之于瑶池,唱这谣送他,穆王还有和章(恕不录。)。《穆天子传》这部书,乃晋太康三年在汲县魏安厘王冢中,与《竹书纪年》同时出土,书之真伪,问题很杂,若认为全伪,那么便是晋人手笔,若认为真,便是战国人所记,可算中国最古的小说。若谓西周时的穆王真有此事真有此诗,未免痴人前说不得梦了。诗却甚佳,但和《三百篇》风格划然不同,细读自能辨。

次则所谓齐宁戚《饭牛歌》:

南山矸,白石烂,生不逢尧与舜禅。短布单衣适至骭,从昏饭牛薄夜半,长夜漫漫何时旦!

这首诗始见于《史记集解》引应劭,云出《三齐记》。宁戚是管仲同时人,此诗若真,便是孔子前一百多年的作品了。但我们当注意者,《吕氏春秋·举难篇》、《淮南子·道应篇》,并详载宁戚饭牛事,但皆仅言其“扣牛角而歌”,并没有载他的歌词。而《后汉书·马融传》注引《说苑》则云:“宁戚饭牛于康衢,击车辐而歌硕鼠。”(今本作歌顾见,字形近而讹。)高诱《吕氏春秋》注亦云:“歌硕鼠也。”并将《诗经·硕鼠》篇全文录入注中。所歌是否必为硕鼠,虽未确知,但南山白石之篇为刘向、高诱所未见,总算有确实反证。《三齐记》已佚,不知何人所撰,恐是晚汉依托之作耳。(又《艺文类聚》及《文选·啸赋》李善注又各载有《宁戚歌》一首,与此文不同。《文选》注那首末句云:“吾将与尔适楚国”,似是因原有歌硕鼠之传说乃将《硕鼠》篇“逝将去妆,适彼乐国”敷衍成文。《艺文类聚》那首,前四句和《三齐记》那首大同小异。末句云:“吾将舍汝相齐国”,似是将那两首改头换面凑成。要之,三首皆不可信也。)此诗就诗论诗,原是很好的,若果真,那么便是七言诗之祖。但我敢说这种诗格,决非春秋时所有,摆在东汉乐府里头,倒还算上乘。(其实宁戚饭牛事便根本不可信。布衣立谈取卿相,乃战国风气,春秋初期,决无有此事,本是战国游说之士造出来。诗则东汉末伪中生伪。)

其次则所谓秦百里奚妻之歌:

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

此诗见应劭《风俗通》(劭东汉末人)。百里奚为秦穆公时人,诗若真,也是春秋初期作品了。但奚以五羊之皮要穆公,本是战国人造的谣言,孟子已经辩过,这诗句法,颇似汉《郊祀歌》,当属汉人依托,诗亦寡味。

其次则伍子胥自楚亡命时,渔人救之,作歌:

日月昭昭乎侵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

日已夕兮,余心伤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事且急兮将奈何。

芦中人,芦中人,岂非穷士乎?

此歌见东汉袁康所著《吴越春秋》。这部书为半小说体的,所载事迹,我们未敢全信,但此歌尚朴,与《左传》所载春秋末歌谣还不甚相远,姑且算它是真的罢。(《吴越春秋》还载有伍子胥《河上歌》、《申包胥歌》、《扈子琴曲》、《越王夫人歌》、《采葛妇歌》等,皆一望而知为汉人手笔,因此我连这首《渔父辞》,也不能不有些怀疑。)

次则《论语》所载《楚狂接舆歌》: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此歌见《论语》,我们当然该相信。但据近人崔适的考证,则《论语》末五篇之真伪还有问题。内中曾否有战国人窜乱,尚未可定。《庄子·人间世》篇亦载此歌而其词加长,末段有:“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等语,似是从《论语》衍出。

《庄子·人间世》篇载有孟子反、琴张吊子桑户歌云:“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尔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三人皆孔子时人,孟子反即孟之反,子桑户即子桑伯子,俱见《论语》。琴张见《孟子》,似是孔子弟子。但这首歌大概是庄周寓言代撰,未必为孔子时作品。

次则有孔子所闻的《孺子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此歌见《孟子》,且述有孔子赞美解释之词,我们应认为真。

孔子最爱唱歌,我们在《论语》和别的书里头,处处可以看出。(《论语》说:“子于是日哭则不歌”,然则不哭之日必歌矣。)但所歌像都是前人旧诗,自己作的很少见。各书中所载孔子诗歌比较可信者只有下列三首:

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女之谒,可以死败。盖优哉游哉,维以卒岁。

见《史记·孔子世家》,说是孔子相鲁,齐人馈女乐间之,孔子去鲁,作此。

违山十里,蟪蛄之声犹尚在耳。

见《说苑》,还加以解释,说是“政尚静而恶哗”。

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

见《礼记·檀弓》篇,说是孔子临没时负杖逍遥所作。

这三首歌所出的书,比较可信,但都是西汉人著述,那时的孔子早已变成半神话的人物,即如《孔子世家》中所载事迹,我们便有一半要怀疑。所以这三首歌是否必出孔子,仍未敢断,歌词也不见什么好处。

此外号称孔子诗者还有若干首,例如什么《适赵临河歌》(狄水衍兮风扬波,舟楫颠倒更相加,归来归来胡为斯。)见《水经注》。什么《却楚聘歌》(大道隐兮礼为基,贤人窜兮将待时,天下如一兮欲何之?),什么《获麟歌》(唐虞世兮风麟游,今非其时兮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俱见伪《孔丛子》。什么《龟山操》(予欲望鲁兮龟山蔽之,手无斧柯奈龟山何!),见晋人所辑《琴操》。这些显然是魏晋以后赝作,本不足论列,但因一般人尚多崇信,是以录而辨之。

世传《琴操》二卷,题汉蔡邕撰。内载《琴曲歌辞》四十二首,其中三代人作品居十之九。此书若可信,那么真是《三百篇》以外之商周乐府,何等宝贵!然《后汉书·蔡邕传》并不言其著有《琴操》,《隋书·经籍志》有《琴操》三卷,则晋人孔衍所撰,今所传本若为《隋志》之旧,则亦晋人所作耳。晋人最好造伪书伪古曲,凡那时代所出现之书言上古事者本极难信,《琴操》所录歌辞,无一首不滥俗恶劣,不惟非三代旧文,即两汉亦无此恶札也。故今一概不录,因《龟山操》事,附论于此。

战国韵文,除屈原宋玉几篇巨制震古铄今外,别的绝少流传,北方尤为稀见,勉强找一首,则惟赵武灵王梦中所闻歌:

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

此歌见《史记·赵世家》,说武灵王所闻者乃一处女鼓琴而歌,情节和词藻,都和《左传》所记声伯梦中闻歌有点相类。

《楚辞》以外战国时江南诗歌,《说苑·善说篇》所载《越女棹歌》,说是楚国的王子鄂君子皙乘船在越溪游耍,船家女孩子“拥楫而歌”,歌的是越音,其词如下:“滥兮抃草滥予昌絃泽予昌昌州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逾渗堤随河湖”,鄂君听着,自然一字不懂,于是叫人译成楚国语如下: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垢耻,心几顽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在中国古书上找翻译的文字作品,这首歌怕是独一无二了。歌词的旖旎缠绵,读起来令人和后来南朝的“吴歌”发生联想。《说苑》虽属战国末著述,但战国时楚越之地,像有发生这种文体之可能,况且还有钩辀鴂舌的越语原文,我想总不是伪造的。

到秦汉之交,却有两首千古不磨的杰歌,其一,荆轲的《易水歌》,其二,项羽的《垓下歌》。

《易水歌》:

《史记·刺客列传》记荆轲为燕太子丹刺秦始皇事云: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取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歌曰……”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据《史记》,荆轲的歌当有两首。前一首作“变徵声”,大概是叙怆恻的别情,所以满坐垂泪,可惜歌词已失传了。这一首乃最后所歌,史言:“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至今我们读起来,还有一样的同感,当时更可想见了。虽仅仅两句,把北方民族武侠精神完全表现,文章魔力之大,殆无其比。

《垓下歌》:

《史记·项羽本纪》叙羽最后战败,汉兵围之于垓下:“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歌阕,美人和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位失败英雄写自己最后情绪的一首诗,把他整个人格活活表现,读起来像看加尔达支勇士最后自杀的雕像。则今二千多年,无论哪一级社会的人几乎没有不传诵,真算得中国最伟大的诗歌了。(世俗传有虞美人和诗,乃是一首打油的五言唐律,更无辨证之价值。)

综观以上所录,可见中国含有美术性的歌谣,自殷末周初,始有流传作品。(起喜歌不能算美术的。)就此少数传品而论,周代八百年中,也很看出变迁痕迹。前期的格调,和《三百篇》有点相近;后期便和《楚辞》有点相近;到《易水》、《垓下》两歌,已纯然汉风了。最可惜是战国时代传品太少,不甚能看出嬗变的径路,史料阙乏,无可如何了。

◎第二章 两汉歌谣

本章所录,一、除却有曲调的正式乐府,二、除却句律严整的五言诗,所以范围甚窄,但此三种界限,原很难划分。不过为全书组织之便,姑别立此章以便于叙述。读者须与本卷第三章及第四卷第一章合参,方能见出历史全影。

汉代最有名歌谣,自然首推高祖的《大风歌》:

《史记·高祖本纪》:“十二年,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首诗和项羽《垓下歌》对照,得意失意两极端,令人生无限感慨。诗虽不如《垓下》之美,但确表现他豪迈的人格,无怪乎多年传诵不衰。

高祖还有一首《鸿鹄歌》:

《史记·留侯世家》:“上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后不果)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曰……”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将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这首诗虽仅为一爱姬而作,但意态雄杰,依然流露句下。《汉书·艺文志》诗歌类首载“高祖歌诗二篇”,想他生平所作仅此。他本非文学家,然而这两首却已不弱了。

西汉文物全盛,端推武帝时代。专以文学方面,枚乘、司马相如……等辈,布满朝列,述作斐然。武帝自己也爱弄笔墨,流传的诗歌颇不少,但其中真伪颇有问题。见于正史最可信者,莫如《瓠子》、《天马》两歌,但辞并不见佳,录之备参考。

《瓠子歌》二首(见《史记·河渠书》):

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兮虑殚为河!殚为河兮地不得宁,功无已时兮吾山平。吾山平兮巨野溢,鱼弗郁兮柏(同迫)冬日。正道弛兮离常流,蛟龙骋兮放远游。归旧川兮神哉沛,不封禅兮安知外!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啮桑浮兮淮泗满,久不返兮水维缓。

河汤汤兮激潺湲,北渡回兮迅满难。搴长筊兮湛美玉,河伯许兮薪人属。薪不属兮卫人罪,烧萧条兮噫乎何以御水!隤竹林兮楗石菑,宣房塞兮万福来。

《蒲捎天马歌》(见《史记·大宛列传》):

天马来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

承灵威兮得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这两首歌出于武帝的大手笔,殆无可疑。但就文学家眼光看来,简直和清高宗的打油诗没有多少分别。他有较好的一首曰《李夫人歌》,见于《汉书·外戚传》。歌云:

是耶?非耶?立而望之,翩何姗姗其来迟!

此诗是他的爱姬李夫人死后,他悲悼不已,令方士摄其魂来,在帐后仿佛望见,退而作此。《艺文志》载有“李夫人及幸贵人歌诗三篇”,此当即其一。《外戚传》又云:“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然则此歌又已入乐,不算“徒歌”了。此歌还算颇有诗趣,能写实感,但怎么好处也说不上。(王子年《拾遗记》还有《落叶哀蝉曲》一篇,也说是武帝思李夫人作其词为:“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云云,一望而知为六朝作品,故不复录。)

此外还有一首很流丽的诗,向来都公认为汉武帝所作,名曰《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这首诗《史记》、《汉书》及其他汉人著述皆不见,惟见于《汉武帝故事》。《故事》号称班固撰,《四库提要》已断定是假的了。这首诗柔媚剽滑,丝毫没有西京朴拙气,和武帝别的作品尤其不类。起句分明抄袭《大风歌》,“兰秀”、“菊芳”两句分明抄袭《楚辞》之“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末两句像是有感慨,其实意浅而调滥,我实不敢信为汉人诗,且很不解二千年来何以人人赞赏它。

别有一首怪诗,据说是元封三年柏梁台落成,武帝宴集群臣作的,后人名之曰《柏梁诗》。这首诗是武帝和群臣每人作一句,每句七字,集合成篇。因为体格新奇,所以名为“柏梁体”。诗辞如下:

日月星辰和四时(帝)。骖驾驷马从梁来(梁孝王武)。郡国士马羽林材(大司马)。总领天下诚难治(丞相)。

和抚四夷不易哉(大将军)。刀笔之吏臣执之(御史大夫)。撞钟伐鼓声中诗(太常)。宗室广大日益滋(宗正)。

周卫交戟禁不时(卫尉)。总领从宗柏梁台(光禄勋)。平理清谳决嫌疑(廷尉)。修饰舆马待驾来(太仆)。

郡国吏功差次之(大鸿胪)。乘舆御物主治之(少府)。陈粟万石扬以箕(大司农)。徼道宫下随讨治(执金吾)。

三辅盗贼天下危(左冯翊)。盗阻南山为民灾(右扶风)。外家公主不可治(京兆尹)。椒房率更领其材(詹事)。

蛮夷朝贺常会期(典属国)。柱枅欂栌相枝持(大匠)。枇杷橘栗桃李梅(太官令)。走狗逐兔张罘罳(上林令)。

啮妃女唇甘如饴(郭舍人)。迫窘诘屈几穷哉(东方朔)。

这首诗据说初见于《三秦记》,但《三秦记》已佚,不可考了。大概是小说家言,不足为信史。此诗诗句朴俚,颇有西汉古泽,所以向来都公认为真的。梁朝任昉的《文章缘起》,且推为七言之祖,联句之祖。但其中很有可疑的地方,既云此诗作于元封三年,然梁孝王薨于孝景之世,何以能列席?光禄勋、大鸿胪、大司农、执金吾、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诸官,皆太初元年所更名,元封三年何以预书?然则此诗为后人拟作无疑。拟者是否汉人,则未敢断耳。

其他西汉诸臣之作及民间歌谣见于《史记》、《汉书》者摘录如下:

朱虚侯刘章《耕田歌》(见《史记·齐悼惠王世家》,高后时作,暗斥诸吕弄权。):

深耕溉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案此歌似无韵,或是两“种”字为韵,“疏”字与“去”字为韵。)

戚夫人《永巷歌》(见《汉书·外戚传》)(高祖所爱戚姬生子如意封赵王,吕后临朝,囚戚于永巷。髡钳,衣赭衣,令舂。戚且舂且歌。):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赵幽王友歌》(见《汉书·高五王传》)(友高祖子,吕后妻以诸吕女。不爱,爱他姬。吕后幽絷之,饿死。饿中作歌。):

诸吕用事兮刘氏微,迫胁王侯兮强授我妃。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我无忠臣兮何故去国,自快(案疑当作决)中野兮苍天与直(案直者枉之对文,言望上天主持公道)。于嗟不可悔兮宁早自贼,为王饿死兮谁者怜之!吕氏绝理兮托天报仇!

此两歌虽无藻丽之辞,然抒情极质而丰。

文帝时民歌(见《汉书·淮南王传》)(淮南厉王长,高帝子,文帝时以罪废死蜀道。民有作此歌者,文帝闻之,为置园如诸侯仪。):

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

《李延年歌》(见《汉书·外戚传》)(延年知音,善歌舞,武帝爱之。尝侍帝起舞,歌此,帝曰“世岂有此人耶?”因进其女弟,是为李夫人。延年后为协律都尉。):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此篇在汉歌中传诵最广,固是佳作。武帝时乐府,盖由延年主持,于汉代音乐最有关系。

武帝时《匈奴歌》(见《汉书·匈奴传》)(元狩二年春,霍去病伐匈奴过焉支山,其夏又攻祁连山,匈奴人作歌。焉支山即燕支山,后世所谓胭脂也。):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匈奴传》尚载有高帝时民歌云:“平城之下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盖歌高祖被匈奴围困于白登时事,与此歌对照,可略见当时两个交战民族的情绪。

《乌孙公主歌》(见《汉书·西域传》)(武帝元封中结乌孙以制匈奴,遣江都王建女细君妻乌孙昆莫,公主悲愁,作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此歌情绪甚真,后来《王昭君辞》之类,都是摹仿依拟它。

李陵《别苏武歌》(见《汉书·苏武传》)(昭帝时,匈奴与汉和亲,汉使求苏武等,单于许武还。李陵置酒贺武曰:“异域之人,一别长绝”,因起舞而歌,泣数行下):

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老母已死,虽报恩将安归!

苏李往还诗,见正史者只此一首,词句甚质俚,还不及戚夫人、乌孙公主诸作。后人因此附会,造出“河梁”“结发”等五言诗七首,殊不足信,辨详次章。

《燕王旦及华容夫人歌》(见《汉书》本传)(昭帝时,燕王旦与上官桀谋反,霍光诛之。事将发觉,旦忧懑置酒万载宫,令宾客群臣妃妾坐饮,旦自歌,华容夫人起舞和之,坐中皆泣。):

归空城兮,狗不吠,鸡不鸣。横术(街道也)何广广兮,固知国中之无人。(右《王旦》)

发纷纷兮置渠,骨藉藉兮无居,母求死子兮妻求死夫,裴回两渠间兮君子独安居!(安居言何处可容身也。)(右《华容》)

我极赏识刘旦这首歌,谓与项羽《垓下》同一绝调。但畏罪引决,人格自然远非项羽之比,但这诗恰写出他自己一刹那间情绪,那时亦何至无鸡鸣狗吠街上无人行,但他脑子里萧条凄惨的景象是如此,抓住这点幻影写出来,所以独绝。华容歌虽稍显露,亦自不恶。(广陵王胥有罪自杀,亦留一歌,不甚佳,故不复录。)

《广川王去歌》(见《汉书》本传)(去之妃妒,闭绝诸姬妾,去为姬崔修成作歌。):

愁莫愁,生无聊。心重结,意不舒。内弗郁,忧哀积,上不见天生何益!日崔隤,时不再,愿弃躯,死无悔!

此歌几全用三言,颇似当时郊祀歌体格,后此苏伯玉妻《盘中诗》仿之。

杨恽《拊缶歌》(见《汉书》本传)(恽以罪废家居怨望,报其友孙会宗书云:“……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酣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其诗曰……”):

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恽为司马迁外孙,《史记》就是由他传授出来。这首短歌,有点像诗家之诗了。

成帝时童谣二首(俱见《汉书·五行志》):

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

邪径败良田,谗口乱善人。桂树华不实,黄爵巢其颠。昔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

右两谣并非同时出现,当时言五行灾异者,指为某种事变之谶兆,我们可不必理它。但它的歌词,确有文学的价值。别的童谣多质俚,此独妍美。第二首绝似五言诗,我们若信民谣和诗人之诗有相互影响,那么,因这首黄爵谣,可略推定五言诗起于西汉之季。

王莽时汝南童谣(见《汉书·翟方进传》):

坏陂谁,翟子威,饭我豆食羹芋魁。反乎覆,陂当复,谁云者,两黄鹄。

此歌亦丰于文学的趣味。

东汉一代,五言渐兴,许多乐府古辞也像是这时代的作品,容在次章再叙。东汉歌谣,可采录者不如西汉之多,仅录数章,以作代表。

马援《武溪歌》(见崔豹《古今注》):

滔滔武溪一何深,鸟飞不度,兽不敢临。嗟哉,武溪多毒淫。

马援为光武功臣,然极长于文学,观本传所录各信札可见。此歌虽不见正史,想当不伪。寥寥数句,抵得太白一篇《蜀道难》。

梁鸿《五噫歌》(见《后汉书》本传):

陟彼北芒兮,噫!顾览帝京兮,噫!宫室崔嵬兮,噫!民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

鸿字伯鸾,明帝章帝时人,传高士者首称之。这首歌格调崭新,音节谐美,意味渊永,无怪几千年传诵。

张衡《四愁诗》(见《文选》):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金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纷纷,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张衡为当时一大文学家(小传见卷二叶),别的文学作品很不少,这首诗采楚骚之神髓,而自创体格,情词曲折斐亹,所以别成一绝调。

以上三首,本应该在汉诗篇论列,因欲令读者知两汉歌谣格调变迁之迹,故改录于此。

《鸡鸣歌》(见《乐府诗集》):

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曲终漏尽废具陈,月明星稀天下旦。千门万户递鱼钥,宫中城上飞乌鹊。

《晋太康地记》云:“后汉时,固始、鲖阳、公安、细阳四县术士习此曲于阙下歌之,今《鸡鸣歌》是也。”

桓帝初童谣二首(俱见《续汉书·五行志》):

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丈人何在?西击胡。吏买马,君具车,请为诸君鼓咙胡。

城上乌,尾毕逋,一年生九雏。公为吏,子为徒。一徒死,百乘车。车班班,入河间。河间姹女工数钱,以钱为室金作堂。石上慊慊舂黄粱,梁下有悬鼓,我欲击之丞相怒。

这两首谣,字句意味都有些不可解之处,也不必深究。但试把它和西汉初童谣比对,当然觉得有点不同。第一,字句较多,音节较长。第二,词藻较缛丽,诗的趣味越更浓厚。因此我们可以推测许多时代不明的乐府古辞,大概都是在这个时候发生。

此外《后汉书》中载有许多对人的歌谣,如:“说经不穷,戴侍中”、“五经无双,许叔重”、“天下无双,江夏黄童”、“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之画诺……”、“廉叔度,来何暮……”、“生世不谐,作太常妻……”等等。当时重名誉,喜标榜声气,臧否人物,故此类歌谣特多。因其与诗风无甚关系,故一概不录。

◎第三章 汉魏乐府

乐府起于西汉,本为官署之名,后乃以名此官署所编制之乐歌。浸假而凡入乐之歌皆名焉,浸假而凡用此种格调之诗歌无论入乐不入乐者皆名焉。

《汉书·礼乐志》记有“孝惠时乐府令夏侯宽”,然则乐府之官,汉初已有,或承秦之旧亦未可知。但此官有记载价值,则自武帝时始。《艺文志》云:“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赵代之讴,秦楚之风。”《礼乐志》又云:“至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歌。……”《李延年传》亦云:“延年善歌,为新变声。是时上欲造乐,令司马相如等作诗颂,延年辄承弦歌所造诗,为之新声曲。”是知最初之乐府,皆李延年调其音节,制成乐谱。其歌辞则或为司马相如辈所作,或采自民间歌谣,于是此等有谱之歌,即名“乐府”。

至哀帝时,罢乐府官(见《乐志》颜注)。东汉一代,此官存置无考,然民间流行之歌谣,知音者辄被以乐而制为谱,于是乐府日多。汉魏禅代之际,曹氏父子兄弟祖孙——魏武帝操、文帝丕、陈思王植、明帝睿——咸有文采,解音律,或沿旧谱而改新辞,或撰新辞而并创新谱,乐府于兹极盛矣。

关于记载乐府歌辞及其沿革之书,可考者列举如下:

《汉书·礼乐志》(汉班固撰,存)。

志中叙乐府起源及录载房中歌、郊祀歌全文,最为可宝。

《乐府歌诗》十卷、《太乐歌辞》二卷(晋荀勖撰,佚)。

见《唐书·艺文志》。前种似久佚,后种宋时犹存。《郡斋读书志》著录又《古今乐录》曾引荀《录》语,系由《技录》转引,想亦为荀勖所著,不知即在此二书内否?勖为晋代大音乐家,其所著《笛律》今尚存,亦有歌辞传后。

《元素正声技录》一卷(宋张解撰,佚)。

《隋书·经籍志》称梁有此书,唐初已亡。《古今乐录》又曾引张永《技录》,不知永与解是否一人。

《伎录》(宋王僧虔撰,佚)。

各史皆不著录,惟《古今乐录》引之。郑樵、郭茂倩亦屡引之,不知是否宋时仍存,抑郑、郭从《乐录》转引?郑樵之乐府分类,多本此《录》,似是一有系统之书。

《广乐记》(景袧撰)。

袧不知何时人,此书各史志皆未著录,惟《宋书·乐志》引之,则当为沈约以前书。

《宋书·乐志》(梁沈约撰,存)。

叙汉魏晋乐府变迁沿革颇详,汉《铙歌》及许多乐府古辞皆赖以传。

《南齐书·乐志》(梁萧子显撰,存)。

拂舞歌词,赖此以传。

《古今乐录》十三卷(陈释智匠撰,佚)。(新旧《唐书》皆作智丘。)

此书当为六朝时叙录乐府总汇之书,隋、唐、宋《志》皆著录,想元初犹存。郑樵、郭茂倩所引甚多,辑之尚可成帙。

《乐府歌辞》八卷、《乐府声调》六卷(隋郑译撰,佚)。

前一种惟《新唐书·经籍志》著录,后一种《隋志》、新旧《唐志》皆著录。译为隋代音乐大家,隋雅乐出其手定。

此书未见他书征引,不知是否专纪隋乐。

《晋书·乐志》(唐太宗敕撰,存)。

全采沈约《宋志》,间有加详之处。隋唐以后各史《乐志》与古乐府无甚关系,不复论列。

《乐府歌诗》十卷(唐翟子撰,佚)。

《乐府志》十卷(唐苏夔撰,佚)。

《乐府杂录》一卷(唐段安节撰,存,《学海类编》本)。

此书多言乐器沿革,间及唐乐章,关于汉魏乐府资料甚少。

俱见《唐书·经籍志》。

《乐府古题要解》二卷(唐吴兢撰,存,《津逮秘书》本)。

此书分相和歌、拂舞歌、白紵歌、铙歌、清商、杂题、琴曲等类。各列曲题,每题考证其来历,实研究乐府最重要之资料。兢尚有《古乐府词》十卷,《郡斋读书志》著录,今佚。

《乐府古今解题》三卷(唐郄昂撰,或云王昌龄撰,佚)。

见《唐志》。

《乐府解题》(失名,佚)。

《宋史·艺文志》著录,《乐府诗集》征引甚多,当是郭茂倩以前人所著。但据郭所引,十九皆吴兢原文,想是宋人剽窃兢书而作耳。

《乐府广题》二卷(沈建撰,佚)。

见《宋史·艺文志》,建何时人,待考。

《通典·乐典》(唐杜佑撰,存)。

此书虽特别资料不多,然清商乐诸曲调之存佚,言之颇详。

《通志·乐略》(宋郑樵撰,存)。

樵论古最有特识,著述最有条理,此书将乐府曲调名网罗具备,详细分类,眉目极清,甚便学者。但樵主张“诗乐合一”之说太过,将许多不能入乐之五言一并收入,是其疵谬。又分类亦有错误处,下文详辨。

《系声乐谱》二十四卷(宋郑樵撰,佚)。

《乐略》云:“臣谨考摭古今,编系节奏。”此书见《宋史·艺文志》,想即其编系节奏之本。质言之,即乐府声谱也。惜书已佚,但汉魏乐府之节奏,樵时能否尚存,实不能无疑。

《乐府诗集》一百卷(宋郭茂倩撰,存)。

此书集各家大成,搜罗最富,研究乐府者必以此为唯一之主要资料。但录后代仿拟之作太多,贪博而不知别裁,有喧宾夺主之患,是其短处。

《古乐苑》五十二卷,《衍录》四卷(明梅鼎祚撰,存)。

此书因袭郭著,有删有补,较为洁净。

《古诗纪》一百五十卷(明冯惟讷撰,存)。

此书虽非专录乐府,但所收歌谣之类最多,可补郭著之阙。

关于乐府之著述,存佚合计,略具于此。其现存可供主要参考品者,则汉宋二《志》、吴郑郭三书,其最也。

乐府之分类,似草创于王僧虔《技录》,而郑樵《乐略》益加精密。今将樵所分列表如下:

右别声之余。

第十二类……有辞无谱者四百十九曲(内又分二十五门,今不备录)右遗声,以配逸诗。

原文录八百八十九曲,分为五十二类,今依其性质,归并为十二类。

郑樵把自汉至唐的曲调搜辑完备,严密分类,令我们知道乐府性质和内容是怎么样,这是他最大功劳。因为正史《乐志》,专详郊祀乐章,至多下及铙歌而止,别的部分都抹杀。其实相和、清商诸调,占乐府最主要之部分,史家以其无关朝廷典制而轻视之,实属大误。郑氏之书,最足补此缺点。但其分类错谬之处似仍不少,下文当详辨之。

郭茂倩《乐府诗集》,其分类与郑樵稍有异同:

卷一至卷一二郊庙歌辞

卷一二至一三燕射歌辞

卷一四至二○鼓吹曲辞(即短箫铙歌)

卷二一至二五横吹曲辞(即鼓角及胡角)

卷二六至四三相和歌辞

一六引二曲三吟叹曲四四弦曲五平

调曲六清调曲七瑟调曲八楚调曲九

大曲

卷四四至五一清商曲辞

一吴声歌曲二神弦歌三西曲四江南弄

五上云乐六梁雅歌

卷五二至五六舞曲歌辞

卷五七至六○琴曲歌辞

卷六一至七八杂曲歌辞

卷七九至八二近代曲辞

卷八三至八九杂歌谣辞

卷九○至一百新乐府辞

右目录中所谓近代曲辞者,乃隋唐以后新谱,下及五代北宋小词,与汉魏乐府无涉,所谓新乐府辞者,乃唐以后诗家自创新题号称乐府,实则并未尝入乐;所谓杂歌谣辞,则“徒歌”之谣,如前章所录者是。以上三种,严格论之,皆不能谓为乐府。舞曲、琴曲,则古代皆有曲无辞,如《小雅》之“六笙诗”,其辞大率六朝以后人补作也。自余郊庙、燕射、鼓吹、横吹、相和、清商、杂曲七种,则皆导源汉魏,后代循而衍之。狭义的乐府,当以此为范围。

今根据郑、郭两书,分类叙录乐府作品,以汉魏为断。其六朝作品,次章别论,唐以后不复列。

一 郊庙乐章

今所传汉乐府,非惟不知撰人名氏,即年代亦难确指。其可决为西汉作品者,惟《汉书·礼乐志》所载《房中》、《郊祀》两歌。

《房中歌》十七章(分章依殿版《汉书》,原文但只得十六章,疑中有两章误合为一。):

大孝备矣,纯德昭清。高张四县(注县古悬字),乐充宫廷。芬树羽林,云景杳冥。金支秀华,庶旄翠旌。(附记:称注者,颜师古原注,下同。)

七始华始,肃倡和声。神来宴娭(颜注娭,戏也),庶几是听。粥粥音送,细齐人情。(晋灼云:“微感人情使之齐肃也。”超案,齐当读作剂,言能调剂人之情感。)忽乘青玄,熙事备成。清思眑眑,经纬冥冥。

我定历数,人告其心。敕身齐戒,施教申申。乃立祖庙,敬明尊亲。大矣孝熙,四极爰轃。

王侯秉德,其邻翼翼,显明昭式。(案此三句,每句有韵。)清明鬯矣,皇帝孝德。竟全大功,抚安四极。海内有奸,纷乱东北。诏抚成师,武臣承德。行乐交逆(刘敞曰:“逆,迎也。”),箫勺群慝(言以礼乐化强暴)。肃为济哉,盖定燕国。

大海荡荡水所归,高贤愉愉民所怀。大山崔,百卉殖,民何贵,贵有德。

安其所,乐终产。乐终产,世继绪。飞龙秋,游上天。高贤愉,乐民人。(注“言驾马腾骧,秋秋然也。扬雄赋曰:‘秋秋跄跄入西园’,其义亦同。”超案,释龙为马恐非。此正用《易》之飞龙在天耳。又案,前章言“高贤愉愉”,此言“高贤愉”,与秋秋省作秋同一文法。前章“大山崔”,次章“丰草葽”,亦崔崔葽葽之省。)

丰草葽,女萝施。善何如,谁能回。大莫大,成教德。长莫长,被无极。

雷震震,电耀耀。明德乡,治本约。(颜注:“乡,方也;约,读曰要。”)治本约,泽弘大。加被宠,咸相保。德施大,世曼寿。

都荔遂芳,窅窊桂华。孝奏天仪,若日月光。乘玄四龙,回驰北行。羽旄殷盛,芬哉芒芒。孝道随世,我署文章。

冯冯翼翼,承天之则。吾易久远,烛明四极。慈惠所爱,美若休德。杳杳冥冥,克绰永福。

硙硙即即,师象山则。乌呼孝哉,案抚戎国。蛮夷竭欢,象来致福。兼临是爱,终无兵革。

嘉荐芳矣,告灵飨矣。告灵既飨,德音孔臧。惟德之臧,建侯之常。承保天休,令问不忘。

皇皇鸿明,荡侯休德。嘉承天和,伊乐厥福。在乐不荒,惟民之则。

浚则师德,下民咸殖。令问在旧,孔容翼翼。

孔容之常,承帝之明。下民之乐,子孙保光。承顺温良,受帝之光。嘉荐令芳,寿考不忘。

承帝明德,师象山则。云施称民,永受厥福。承容之常,承帝之明。下民安康,受福无疆。

汉志云:“《房中祠乐》,高祖唐山夫人所作也。(服虔曰:‘高帝姬也。’超案,《汉书·外戚传》无唐山名。)周有《房中乐》,至秦名曰《寿人》。凡乐,乐其所生,礼不忘本。高祖乐楚声,故《房中乐》楚声也。孝惠二年,使乐府令夏侯宽备其箫管,更名曰《安世乐》。”因歌名《房中》,又成于妇人之手,后世望文生义,或指为闺房之乐。此种误解,盖自汉末已然。魏明帝时,侍中缪袭奏言:“往昔议者以《房中》歌后妃之德,……省读汉《安世歌》,说‘神来燕享,嘉荐令仪’,无有《二南》后妃风化天下之言。……宜改曰《享神歌》。”今案,袭说甚是。《房中歌》盖宗庙乐章,故发端有“大孝备矣”之文。然虽经缪袭辨明,而后世沿讹者仍不少。郑樵依违其说,乃曰:“《房中乐》者,妇人祷祠于房中也。”可谓瞎说。“房”,本古人宗庙陈主之所,这乐在陈主房奏,故以《房中》为名。后来房字意义变迁,作为闺房专用,故有此误解耳。此歌为秦汉以来最古之乐章,格韵高严,规模简古,胎息出于《三百篇》,而词藻稍趋华泽,音节亦加舒曼,周汉诗歌嬗变之迹,最可考见。又此为汉诗第一篇,而成于一夫人之手,足为中国妇女文学增重。

《郊祀歌》十九章:

练时日,侯有望(颜注:练,选也)。焫膋萧,延四方。(李奇曰:“膋,肠间脂也。萧,香蒿也。”注以萧焫脂合馨香也。)九重开,灵之斿,垂惠恩,鸿祜休。灵之车,结玄云,驾飞龙,羽旄纷。灵之下,若风马,左仓龙,右白虎。灵之来,神哉沛,先以雨,般裔裔。灵之至,庆阴阴,相放,震澹心。(注:“放,犹髣髴也。澹,动也。”)灵已至,五音饬,虞至旦,承灵亿。(注:“虞,乐也。亿,安也。”超案,虞即娱字。)牲茧栗,粢盛香,尊桂酒,宾八乡。灵安留,吟青黄,遍观此,眺瑶堂。众嫭并,绰奇丽,(孟康曰:“罅,好也。”)颜如荼,兆逐靡。被华文,厕雾縠。(注:“厕,杂也。”)曳阿锡,佩珠玉。侠嘉夜,茞兰芳(超案,侠,当读如浃旬之浃)。澹容与,献嘉觞。右《练时日》第一。

帝临中坛,四方承宇,绳绳意变,备得其所。清和六合,制数以五。海内安宁,兴文偃武。后土富媪,昭明三光。穆穆优游,嘉服上黄。右《帝临》第二。

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并爱,跂行毕逮。霆声发荣,处顷听,(注:“顷,读曰倾。言蛰虫处岩厓者,倾听而起。”)枯槁复产(产,生也),乃成厥命。众庶熙熙,施及夭胎。群生啿啿,惟春之祺。右《青阳》第三。

朱明盛长,旉与万物,桐生茂豫,靡有所诎。(刘攽曰:“桐,幼稚也。”)敷华就实,即阜既昌,登成甫田,百鬼迪尝。广大建祀,肃雍不忘,神若宥之,传世无疆。(注:“若,善也。宥祐也。”)右《朱明》第四。

西颢沆砀,秋气肃杀,含秀垂颖,续旧不废。(注:“废,合韵音发。”)奸伪不萌,妖孽伏息,隅辟越远,四貉咸服。既畏兹威,惟慕纯德,附而不骄,正心翊诩。《西颢》第五。

玄冥陵阴,蛰虫盖臧(古藏字)。草木零落,抵冬降霜。易乱除邪,革正异俗,兆民反本,抱素怀朴。条理信义,望礼五岳,籍敛之时,掩收嘉谷。右《玄冥》第六。(以上四章分咏四时。原跋云:“邹子乐。”)

惟泰元尊,媪神蕃釐。(注:“泰元,天也。媪神,地也。蕃,多也釐,福也。”)经纬天地,作成四时。精建日月,星辰度理,阴阳五行,周而复始。云风雷电,降甘露雨,百姓蕃滋,咸循厥绪。继统共勤,顺皇之德,鸾路龙鳞,(原跋云:“建始元年丞相匡衡奏改此句为‘涓选休成’。”)罔不肸饰。嘉笾列陈,庶几宴享,灭除凶灾,烈腾八荒。钟鼓笙,云舞翔翔,招摇灵旗,九夷宾将。右《惟泰元》第七。

天地并况,惟予有慕,爰熙紫坛,思求厥路。恭承礼祀,缊豫为纷,黼绣周张,承神至尊。千童罗舞成八溢,合好效欢虞泰一。九歌毕奏斐然殊,鸣琴竽瑟会轩朱。璆磬金鼓,灵其有喜。百官济济,各敬厥事。盛牲实俎进闻膏,神奄留,临须摇。长丽前掞光耀明,寒暑不忒况皇章。展诗应律玉鸣,函宫吐角激徵清。发梁扬羽申以商,造兹新音永久长。声气远条凤鸟,神夕奄虞盖孔享。右《天地》第八。

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超案,池读如陀),遍观是邪谓何?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超案,若,顺也,善也。言若能调御六龙以升天,则我心顺遂)。訾,黄,其何不徕下。(注:“訾,嗟叹之辞。黄,乘黄也。叹乘黄不来下。”应劭曰:“乘黄,龙翼而马身,黄帝乘以升天。”)右《日出入》第九。

太一况,天马下,霑赤汗,沫流赭。志俶傥,精权奇,浮云,晻上驰。体容与,迣万里,今安匹,龙为友。

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天马徕,出泉水,虎脊两,化若鬼。天马徕,历无草,径千里,循东道。天马徕,执徐时,将摇举,谁与期。天马徕,开远门,竦予身,逝昆仑。天马徕,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右《天马》第十。

天门开,荡荡,穆并骋,以临飨。光夜烛,德信著,灵浸平而鸿,长生豫。大朱涂广,夷石为堂,饰玉梢以舞歌,体招摇若永望。星留俞,塞陨光,照紫幄,珠鴹黄。幡比翍回集,贰双飞常羊。月穆穆以金波,日华耀以宣明。假清风轧忽,激长至重觞。神裴回若留放,殣冀亲以肆章。函蒙祉福常若期,寂漻上天知厥时。泛泛滇滇从高斿,殷勤此路胪所求。佻正嘉吉弘以昌,休嘉砰隐溢四方。专精厉意逝九阂,纷云六幕浮大海。右《天门》第十一。

景星显见,信星彪列,象载昭庭,日亲以察。参侔开阖,爰推本纪,汾脽出鼎,皇佑元始。五音六律,依韦响昭,杂变并会,雅声远姚。空桑琴瑟结信成,四兴递代八风生。殷殷钟石羽籥鸣,河龙供鲤醇牺牲。百末旨酒布兰生,泰尊柘浆析朝酲。微感心攸通修名,周流常羊思所并。穰穰复正直往宁,冯觿切和疏写平。上天布施后土成,穰穰丰年四时荣。右《景星》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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