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杜思退益夫斯基与果戈理在风格上的关系
杜思退益夫斯基写着，“我们都是从果戈理的《外套》出来的”这句话，当然是杜思退益夫斯基自己承认和果戈理的血统关系的话。但是我们并不一定要听这句话。就使没有这句话，我们也可以从他的作品中，不必知道关于杜思退益夫斯基的什么，不必知道他的作品是什么时候写的，可以单从他的作品判别这一种关系，知道他的作品很受果戈理的影响。他的作品把他和果戈理的这种关系表现得比他的告白还明白，还确切。我们从他的艺术的体式，艺术的内容上，都可以看出这种关系的痕迹来。
一般地说来，杜思退益夫斯基的体式上语锋带感情就已叫人想起了果戈理。我们可以具体地检讨这类似。在杜思退益夫斯基的作品中，全像在果戈理的作品中一样，有那抒情和诙谐的奇妙的错综。显现在爱情告白上的抒情性就是有兴味的表现的一例。比方果戈理的《塔拉斯·布尔巴》中，安得莱对波兰姑娘表白爱情。这表白就跟在普式庚或托尔斯泰那里见到的不同。在普式庚或托尔斯泰的爱人们是，差不多只要握了握手，说两三句话，对看了几眼就够的，但果戈理的恋人却是非常地能说善辩，在那抑制不住的抒情的自言自语里吐露着情热，把热情的一切动作都集中在语言上。所以表白本身就都带了抒情的对话的性质，在那对话里面，除了互相呼告的语言的强力作用之外不再见有什么。没有脸色，没有身段。也不再要脸色和身段跟这热情的自言自语同时显现，全部视线已经都被语言的音乐吸去了。
这种创作态度，也可以在杜思退益夫斯基这里见到。他的初期作品《主妇》里面，阿尔妥伊诺夫对加特里那表白爱就是这样的，再在后来的《白夜》里，也可以会到这样的手法。固然这种地方杜思退益夫斯基的人物事实上是比果戈理的多一点动作，就是他是参着些脸色，身段，以及声乐的调子说话的，但那运用长篇大论的对话方法却是丝毫没有不同。
这对话的抒情性和调子的激昂和语言的音乐性，在那老长的句子里见到最上的表现。杜思退益夫斯基在他初期活动的时候也同果戈理一样很欢喜用长句子。果戈理的譬喻是这一类句子的代表：
他浑身发了抖，脸色突然苍白了，好像一个学生和同学争吵，被用界尺敲了一记，发起火来，疯了似地从凳子跳出，去追吓跑了的同学，想把他来撕成片片的时候，跟突然走进教室来的先生撞了个满怀一样。
我们在杜思退益夫斯基这里也可以发见这类譬喻的方法：
那天空模样蔚蓝的一双眼睛，耀着深爱，仿佛全精神都服从了它似的温和地凝视着。正如人望着蔚蓝的天空，在那甜美的观照中消磨时间的刹那，灵魂彻底清静，觉得伟大的苍穹仿佛映在水面似地映在灵魂的面上一样。
再像下面那样音乐的文章差不多一看就可以猜中是俄罗斯作家中哪一个作家的文章：
诸位知道乌克兰的夜吗？唉唉，诸位不会知道乌克兰的夜的！向天看罢：那里月亮正在当中张望，无边的天幕远远地展开去，展到无穷无极，在那里辉耀着，喘息着。全地都罩在银色的光辉里，美妙的大气清静地气喘地充满了柔情波动着芳香的海洋。唉唉，庄严的夜呵！魅人的夜呵！树林充满着阴暗，仿佛得了灵感似的，投出了大影子。池子安安静静地躺着，它那水的冷和暗抑郁地被塞在暗绿色的园堤里。处女一样茂盛的樱树羞涩涩地将那根伸到冷水那边去，偶然有那美妙的微风——夜风跑来亲它们嘴的时候，就把叶子抖动起来好像气愤似的。一切的风也都睡着了。可是上边还是一切都在喘息着。好像一切都在浮动，一切都在争胜似的。于是心里就充满了没有边际的不可思议的东西，在那底里一一生出银色的幻象群来。唉唉，庄严的夜呵！魅人的夜呵！于是一切就都突然醒过来了，——连郊野，连树林，连池子。乌克兰的夜莺摄散着炫耀的啼声，连月亮也好像坐在天心倾听它。……像煞入了迷地，村子正在山冈上出神。成群的小屋在月光底下显得越加白，越加美；它那矮墙也在阴暗中间显得越加分明。歌唱已经停歇了。四围已经寂静了。虔敬的人们已经安息了。只有几处小窗子还在发亮。还有那落夜的人家正在门槛旁边吃那落夜饭。
凡是亲近过一通俄罗斯文学的人想必不会不感到这种音乐的文章是果戈理的特色的。
只是同样的长句子和高调子，我们还可以在杜思退益夫斯基这里见到：
忽然时刻到了这庄严的瞬间，那是一定的，好像一个炎热的日子，忽然全天乌黑，一阵雷雨倒在渴透了电闪和雨水的地上，给绿玉的枝头挂上了雨点的真珠，把野草打倒，优美的花朵压在地面了之后，方才放出太阳光来，万物就又苏生，活泼，向着太阳这边抬起脸来，乐它再生了的生活，还像炫耀似地将那丰富的芳香送到蓝蔚的天空。
果戈理又欢喜在表现事情发展的快的地方用长句子。在《塔拉斯·布尔巴》中，这类的例很丰富：
现在只有这个营房队长还活着，血潮流到一处就暗黑地凝到一处。血河上面，架着哥萨克人和敌人累累的死尸积成的桥。塔拉斯·布尔巴看了看天空。天空已经排着了漫长一排吃死尸的食欲的秃鹰。唉唉，不知当了谁的吃食！再那边，麦泰里兹亚已经被挑在枪尖上。皮沙林珂第二的头颅离开了他的身体，古庐古庐滚着，就此闭了眼。沃夫林·古斯加也被杀得血肉模糊，倒在大地上。“喂，立刻！”塔拉斯·布尔巴说，挥了挥手帕。
像这样的句子在杜思退益夫斯基初期的作品《普罗哈尔金先生》中也很多：
他们正在等候的时间，玛克·伊瓦诺微支打赌，已经给普莱波罗温科和康塔诺夫拿了半个月的薪水去。沃开亚诺夫还在弄“诺斯基”和“三张牌”，鼻子已经发红，甚至发胀。佣人亚佛托契雅也差不多已经睏够，一再站起，取柴生火炉。而吉诺微·普罗珂斐耶微支不断跑出去看舍米尖·伊瓦诺漂支来了没有，也早已弄得稀温，还是谁也没有来。
凭着以上的摘录，我想已经很可看出果戈理和杜思退益夫斯基共通的特色诙谐和抒情性的揉合。那使庄重的激动的调子和诙谐的调子连成一起的方法是别的俄罗斯作家所不大有的。读过果戈理的人，想必还能记得伊凡·伊瓦诺微支破坏了造起来取笑他的可恶的鹅栏的有名的夜晚罢。
呵呵，倘使我是一个画家，我将能够把夜晚的美妙的一切表现得多少好呵！我将描出整个密尔戈罗特镇安眠的景象，我将能够描出不知几十几百的星儿俯看着这个镇的景象，那仿佛看得见的寂静被远近的狗的吠声扰动了的景象，再在那些狗的旁边，跌进了恋爱的小僧飞快地跑过去，以骑士的勇敢跳过了围墙的景象，家家的白墙笼着月光越加显得白，投影在它上面的树林越加显得暗，影也显得一团黑了，厌静了的花和草越加香喷喷了，胡闹的夜的骑士蟋蟀已经从各个角落里一齐唱起臃手弓脚的歌来的景象。我还将描出一所土房低屋里面，浓眉的姑娘在寂寞的单人的床上翻来复去，颤动着年青的胸口，在那里做着骠骑兵的胡须和靴子的梦，月光在她的口唇上发笑的景象。我更能够描出停在那些人家白烟囱里的蝙蝠的黑影掠过了这里那里的银白的道路的景象。……但是这样，也不一定能够描画那晚伊凡.伊瓦诺微支拿着锯子走出来的神情。他的脸上显出来的那样复杂的感情！
这是果戈理的体式。但不是果戈理独有的体式几乎同样的表现，我们也可以在杜思退益夫斯基的《两重人格》中见到：
呵呵，倘使我是一个诗人，——当然至少要是荷马或普式庚那样的诗人，是那以下是不成的，——倘使我是那样的一个诗人，我将能够用了明快的颜色和阔大的笔触，呵呵诸位，将这一日描写出来的罢。是的，我将从宴筵开始我的诗。我将特别着力在举起健康的杯来祝女王节日那个感动而又庄严的瞬间，我将首先向诸位，把客人们，把那与其说是沉默毋宁说是近于狄摩斯西尼斯（Demosthenes）的雄辩，担着这可敬的期待的客人们，描写出来。此外，我还将描写得很多。……但是我要自白，诚心地自白，我是不能将当日女王加拉拉·沃尔斯斐耶微那因着欢喜和怕羞，像春天的蔷薇似地红着脸，被抱在优美的母王手上的瞬间描写出来的。……
在这两段引用文上很显出来的修辞的咏叹和申诉的写法，是他们两人体式的特殊性之一。杜思退益夫斯基在这一点上几乎近于模仿的类似果戈理，可以提出下面两段文章来作证：
莱尔夫人到底为什么没有帽子这样好法的东西呢？唉，诸位那里去找比这更好的帽子呵！我是认认真真说的。……喂，诸位自己仔细看一看，可有比这更好的帽子，仔细看一看！
读这几行的人一定会想到《伊凡·伊瓦诺微支和伊凡·尼几弗罗微支吵架的故事》：
伊凡·伊瓦诺微支有一件出色的外套！真是再好没有了！多少好的毛皮呵！我可以赌咒说，不论谁那里有这样的货色都要看看的！请你看一看这样出色的货色。——特别是他伊凡·伊瓦诺微支同谁谈话的时候，你从旁边看一看。
除了咏叹和诉说的手法之外，还有揭过的手法。这也很可证明两个人体式的热情性。果戈理在他的处女作《提甘卡附近农园的夜里》里面常有下面那样的写法：
我同诸位说罢，……但是说什么好呢？
或是
是去年的事，……其实我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
和它相同的手法，杜思退益夫斯基的《弱心》里也有过：
必须预先声明：他对于她是不中用的，是非常不中用的，有时……但这往后再说。
这种手法容易引起滑稽的印象。还有毫不相干的事情用了郑重其事的调子来说，也是果戈理和杜思退益夫斯基共通的。这从上面的引用文中，已经可以看出。《伊凡·伊瓦诺微支和伊凡·尼几弗罗微支吵架的故事》的第一章，更是果戈理运用这种手法的最上的模范。在这里果戈理实际已经把两人的特征很巧妙地抓着了。
伊凡·伊瓦诺微支是一个体面的人物。他很喜欢西瓜。那是他的中意的物事。他一吃完饭，穿了一件衫子走出檐下来，就要吩咐佣人加普加来拿两个西瓜，亲手把它剖开，取出瓜子，用讲究的纸头包好，才吃起来。再叫加普加拿墨水瓶来，在包瓜子的那张纸上亲手用笔题上：“某年某月某日吃此”，若使当时还有什么来客在座，就再题上一句：
“某某在座。”
伊凡·尼几弗罗微支也是一个非常体面的人物。他的院子就在伊瓦·伊瓦诺微支的隔壁。他们两个是世界上从来不曾见过的要好朋友。他到现在还是穿着蓝袖肉桂色的外套，每逢星期日总在审判厅长家里吃正餐的安东·普罗珂裴耶微支·波颇波兹总是说——伊凡·伊瓦诺微支和伊凡·尼几弗罗微支是给魔鬼捆在一道的家伙，一个人去的地方，余外的一个人一定跟了去。……
同样的手法，杜思退益夫斯基曾经用来写《叔父的梦》：
玛丽亚·亚历山大罗微那·摩斯加来瓦当然是莫尔塔索夫的第一流贵妇。这是没有什么可疑的。她老是装着我不需要什么人，而人可都少不了我的神气。……她非常喜欢听闲话，如果尽夜打听不到一点什么新闻，简直当晚就睡不着觉，可是她却装得叫人看去不觉得她是全世界的至少是莫尔塔索夫的头一名的闲话家。……比方她知道了关于莫尔塔索夫的居人某某有什么重大的怪事件……如果她趁适当的机会说穿它，她便用手的方法来作证，那是里斯本的地震都要在莫尔塔索夫出现了。可是她对于这一类的秘密却是嘴紧得很，除出紧要关头，——这就是说除出对于极知己的朋友，从不说穿。……
末了还可以指出几处几乎可以说是果戈理和杜思退益夫斯基完全相同的地方。《两重人格》里有一段主人公果理亚托金在钟前自己责备自己的话，像下面那样，几乎可说直抄死魂灵的乞乞科夫的话：
唔，你是没道理的废物！——果里亚托金抓了抓自己的头皮说，——你是没道理的蠢东西。果里亚托金，你是没道理的糊涂蛋！
再如《叔父的梦》里，侯爵在饭桌上的话，也差不多是传述巡按的弗莱斯塔科夫的话——他在市长家里吃饭，说自己是普式庚的知友的话。不过侯爵把个普式庚换了个贝多芬罢了：
诸位想必不是贝多芬的知己罢？——喔！我同他极亲密。那位先生老是吹烟呢，真是滑稽的角色。
看了以上似乎太多的引证，我们大概已经不能不承认形式方面果戈理和杜思退益夫斯基的类似了罢。但这止是关乎部分的手法，并非关乎作品整个的结构。关于作品的结构，果戈理依然是普式庚派的承继者，而杜思退益夫斯基却是和这派完全断绝了关系，开了一条新的独自的路。他所取于果戈理的，都是果戈理特有的。在这范围内，他们两人有着继承的关系，已经有看过的许多手法的类似可以证明了。但是手法虽然借用得不少，杜思退益夫斯基却并没有从果戈理受过什么他还抓住不放普式庚派的东西。果戈理曾在普式庚派的基础上面建筑了新的上层。杜思退益夫斯基是曾在这上层，再加了新基础，建起完全新式的建筑来的。
这我们大概还须从内容方面去追求果戈理和杜思退益夫斯基的继承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