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机投下一连串的照明弹,惨白的光团,悬在人们头顶。被黑暗包藏着的庞大而杂乱的东西——人、马、卡车、拥挤疾进的情景,一下子显露出来了。步兵行列散开来,向两侧田野跑去,向乱石和灌木丛,找寻隐蔽自己的地方。马惊了,御手用力勒住缰绳,但马一点也不听约束,瞪着惊慌的大眼,拖着车拼命地跑起来,撞着前面的人和车辆,车被掀在稻田里。一挺高射重机枪从车上翻下来,马脱了缰跑了;汽车有的开进树林里,有的陷进沟里。有一辆想开出去,结果马达不发动了,卡在路上,驾驶员跳出来跑向一边了。前面的几辆开走了,中间则拥挤起来,想冲出去,按喇叭,都无济于事。
就在这十几秒钟的工夫,那“咝咝”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人喊了声“卧倒!”有人调换新的位置。成打的炸弹扔下来,几丈高的泥土冲天而起,喷出火光和黑烟。尔后的几秒钟,弹片和大块泥土、沙子,像暴雨似的落下来。敌人用机关枪扫射,一辆卡车着火,人、马,又在烟中奔跑、躲避,有的被炸死了。
尚志英一下子勒住缰绳。开始的一秒钟,他还不明白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将怎样发展下去,一秒钟以后他明白了。拼命地打马,用脚后跟磕马肚子。马伸着脖子,扬起尾巴,放开腿大跑起来。部队都停下来隐蔽,高射炮还在沉默着。尚志英骂道:“等死吗?”他又向前跑去。愤怒的面孔,被火光照得发亮。大声地叫道:“架起机枪给我打,把照明弹打掉。”他在那着火的汽车旁边勒住马。马跑得太快了,被他猛往回一勒,收不住身子,前冲的力量使他一下子立了起来,尔后又兜了一个圈子。尚志英叫着:“来人!”他瞪着那熊熊的大火。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斜挎着手枪,带着一排人从灌木丛里跑出来。尚志英一看,是自己的弟弟尚志林。想找他没有找见,此刻他出来了,他多高兴啊!但是他的脾气是厉害的,在这种情形之下,他神色严厉地瞪着他的弟弟。
这一队人顿时动手,从林子里劈来树枝在火上抽打,有的用钢盔淘水,往火上泼。
警卫员,一个年轻的战士,一手按住望远镜盒子,一手按住手枪把,远远地追上来,好像发生了什么严重的情况。
尚志英执拗地瞪他一眼说:“去,叫一营长王炳晨来!”
人们已在两侧矮树林里奔忙着,听到团长的喊叫,就着手架枪,向照明弹射击。那边的高射炮也开火了,大大小小的紫色光球在空中飞舞。一会儿两颗照明弹被打灭,一会儿又打落一颗。人们喝彩。
一营长王炳晨和警卫员顺着一条稻田的小路跑来,到处是炸弹溅起的泥块,一个弹坑切断了路,坑里还冒着烟和热气。
这时照明弹已经熄灭,汽车还在着火。刚才的战斗击落了一架敌机,着了火坠向山后去了。战士们高兴地谈着。尚志英始终保持着严肃的态度,向走近来的王炳晨问道:“你准备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王炳晨说:“飞机过去就走。”他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
尚志英对他这漠然的态度发火了,问道:“飞机过去?你把它看成是过路的,顺便照顾你一下是不是?几分钟以后再来第二批、第三批,你就准备在这里趴到天明吗?”
“一会儿就走了……”一知道有伤亡,王炳晨沉默了。
这一场轰炸,死伤、耽误行军,以及部队不立即进行对空射击等等,都使他气愤。
尚志英盯着问:“你是干什么的?你的兵带的是枪还是烧火棍?就等敌人逍遥自在地把炸弹丢到我们头上?我们呢?趴到地上……”
王炳晨不吭气了,一直不敢看团长的脸。
尚志英结束了申斥,命令道:“把这辆汽车翻到一边,清除道路。”尔后他像背诵条例一样地说:“以后,如果再发生这类事件,要立刻组织火力,对空射击。这成什么样子!”看了看表,不愉快地说:“耽误了我们十五里路。”挥了一下手叫队伍前进。
五分钟后,路又畅通了,车辆、人、马、大炮,在公路上动起来。夜幕合上了,把这复杂的人流包裹住了。喇叭叫声、发动机的嘟嘟声、轮子的沙沙声、马车的咚当声、马的嘶叫声、行军锅和油桶的相碰声、脚步声,人们又开始低语、嘲笑、咒骂。
“多热闹,走着打着,打着走着。”
“美国人不好好地谈判,就是仗着这些东西啊!说他们的空中战线远在鸭绿江边。”
“鸭绿江边?它到山背后冒火苗去了!”
“要是白天我非去看看不行。”
“来,借个光。”
“不要借光,借火吧!我现在火儿大极了。”
“这不过是开开玩笑吧!什么能阻住我们呢?”
尚志英拍马赶来,找到他弟弟尚志林,跳下马。后面一个战士接过缰绳。他们俩走出行列,到一边的草径上去了。尚志英很满意自己弟弟刚才的行为,他正喊人的时候,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尚志林。他们默默地走着。尚志林没说话,拿出烟来给哥哥吸。他最怕这种情形,是上下级关系呢?还是家庭关系呢?
尚志英说:“有什么问题吗?”
“连里?”
“你自己。”
尚志林想了一下,说:“没有。”他真的觉得什么问题都没有,尤其是遇到重大的任务,他总是热情、积极、敢干。这点使尚志英特别高兴,也特别担心:“他没有那么多的战斗经验,只是凭着热情……”
前面一片被毁的村镇,部队从旁边经过,有一个战士呆立在那里,默默地望着。尚志林还没有认出那是他连里的战士。尚志英走上去问道:“为什么不走了?”
那战士掉下眼泪,一看是团长到来,他弄得非常窘,连忙低下头去擦眼睛,可是怎么也掩盖不住了。
团长问道:“哭什么?难道你不是志愿来的吗?”
那战士立正:“是志愿来的。”
“那你哭什么?”
“这房子……”
他的家也在公路边上,叫蒋介石烧光了,也是用美国飞机炸的……
尚志英心情沉重,挨着这战士,对着那废墟立正站着,看到这朝鲜的村庄,想起了祖国的原野和那战斗的日子,人民的苦难……低下头来。沉默了一刻,把那战士扭转来,扶住他的肩膀,哪里也不看,笔直地望着队伍前进的方向,问道:“你叫什么?”
“姜万杰。”
“好,追上队伍去吧!”
姜万杰擦干了眼泪,整理了一下背包,向着团长和连长把手往帽檐上一举,磕响脚后跟,向后转,跑步,追队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