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长曹云清是个矮个子,白白的脸,有一撮特别浓的黑胡子。他正注视着地图沉思,眼前摆着一份尚志英团的报告和阵地部署图。昨天副师长王坚从鱼隐山回来,报告了那里的情形,从敌人兵力配备上看,敌人把重点放在文登里正面。师长指给副师长:“你看,他们把问题弄错了,只注意两侧高地,把当中这样一个重要的地区却空了出来。今天敌人坦克突进他们的纵深,接近到团指挥所的沟口。一部分坦克想冲击他们炮阵地,这是相当危险的!他们的部署和兵团的指示正好相反,尚志英在这一点上犯了错误。我要亲自去看一看,你留在家里。”
副师长问道:“还有什么事非你去办不了吗?除了这个……”
“没有。”师长说,“我想去看一看。”
副师长说:“要是那样的话,还是我去合适。”
“你,你才回来,应当休息一下。”
王坚说:“休息,用不着,要休息就回国去休息,现在叫我闲着倒会生病的,有一刻钟工夫没有事干,心里就慌得很,好像老了倒越沉不住气了!”他笑了笑,又说:“还是我去吧!家里离不开你。”
师长同意了,不好和副师长争执,他了解副师长的性子。
太阳落山,秀丽的山峰渐渐浸沉在青苍的暮色里,远方的景物显得模糊不清了,盖上了一层蓝色。大路上又有卡车出动了。那些大胆的司机,只等敌机刚一转回身去,他们就把卡车从伪装的地方开出来,因为这是最好赶路的时刻。
副师长整理了一下衣服,走近他的小吉普车跟前:“准备好了吗?司机同志,你白天睡觉了没有?”
司机十分年轻,恭敬地回答副师长:“我不困,副师长。”
副师长说:“好,咱们再跑一趟。”
“还到鱼隐山?”
“不,这回到文登里。”司机把座位上的草叶打扫了一下。
师长和副师长握手:“祝你一路平安,老王,情况是万分严重,必须是兢兢业业的。
你替我跑这一趟,现在就走吧!”
副师长说:“为什么这样说呢?那么什么才是我应当干的呢?”副师长认为什么事情都应当他去做,而且老是那样积极、热情、爽快,虽然看来他的年纪相当的大了。
师长凑近跟前说:“把情况扭转一下,可能他们有些困难,你在那里做主,处理之后电话上告诉我。我已经命令全师的无坐力炮,都调给他们,归他们指挥。”
“好吧!不成问题。”副师长王坚转向政治委员范宝纯,说:“政委,有什么吩咐的吗?”
师政治委员伸出手来说:“来!咱们也握一握手。”
副师长不把手给政委,说:“不,这不是送别,我还回来的。”
政委笑了:“就是为了这个。”他们握手,“不要碰上炸弹,祝你好运气。替我问候他们,尚志英,翟子毅。批评要严厉,问候也是必要的。”
副师长跳上小吉普车,马达发动了,王坚向送行的人招手,习惯地拉展了衣服、坐正。车子拐出森林,出现在公路上。
兵团首长非常重视文登里前线的局势,能不能粉碎敌人的“秋季攻势”,决定在能不能打住敌人的坦克,粉碎他的坦克劈入战。副师长身上带了这个指示到前线上去。
一面回想着在人民军军团部的情形,这才几天的工夫,变化多大呀!他坐在汽车里,不时的向外瞥一眼。他并不心急,像一般性子急的人那样,恨不得一下子蹦到前方,赶快把事情处理完毕,纠正了错误,把自己看成一个扭转战局,取得决定性胜利的伟大人物。他安然地坐着,估量着事情的发展,事情都有它一定的规律,急躁是没有用的,微微地闭着眼睛养神。车子过了金刚川的便桥,驶入战防里的山峡里,两侧高山壁立,俨如夹墙,把公路挤在狭窄的涧底。水声喧噪,从石缝子里泻出来,宛如一匹白布,挂在青苔覆盖着的石壁上。车子加快了速度,把一排排的山甩向身后。敌人远射程炮正封锁这里,炮弹呼啸,撞到岩石上,有时在公路近旁爆炸,车子不顾一切地飞跑,在弹坑边上颠簸着。副师长紧靠着软背,默然不语。警卫员叫道:“开到一个隐蔽地躲一下……”
副师长微微睁开眼睛:“不管它,我们开我们的。”
一路上都遭到炮弹轰击,村庄着火。小吉普车通过鱼室洞口,很快地穿过盗贼岩下面。几分钟工夫驶过一座小桥,撇开向末辉里的大路,从大酒店南下,进入九龙的山谷里。副师长注意着司机的每一个动作,灵活而又准确,心里非常爱慕这年轻人。入朝以来,人们常这样说:“一走在路上,命就不属自己了。一半交给司机,一半交给防空哨。”现在真是这样。副师长默默地笑了笑。自己的一生已经走过了一半的路了,就在这一半里,度过了人生最宝贵的时刻——青春。把最宝贵的时光贡献给了革命,现在年华退去了,他并不伤心,为这他才这样渴望着工作,用这种感情爱护青年一代,用一种父亲的眼光看着他们:“你上过学吗?”
“心里想着。”司机说,他把眼睛往这面瞥了一下,又聚精会神地掌握着方向盘:“等打完了仗再说吧!”
“是的,现在顾不上了!”
“顾不上了!”
副师长问道:“想学什么呢?”
司机说:“技术。”
“改行吗?”
“不,有人开汽车开一辈子呢!我还当驾驶员,好多地方我都没有去过,将来我要开着车子到处看一看……”
一个通讯员说:“副师长,我学泥瓦匠,盖房子,你看这一片,烧成什么样子了,多少房子……”
副师长擦擦眼角,他那慈善的眼睛兴奋得湿润了:“好啊!这是重要的工作,学土木工程,建设……”他心里说着:“多好的孩子们啊!多好啊!每个人都有一颗善良的心……再不要有战争了!”他想:事先知道美帝国主义要发动战争,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呀!
路越走越窄,最后竟像一条线,钻进大山深处了。
一过柏岘岭,使人感到如同进了火口,这里的居民都迁走了,路上一个老百姓也看不见,所有的小房子都烧掉了。汽车已经不能畅行无阻,卡车很多,都不敢开灯。人在这里也拥挤起来,战士们搬运弹药,担架上伤员的呻吟,马在暗中嘶叫,人马车辆十分嘈杂,一看就知道这里白天被轰炸过。有些战士在平炸弹坑,有人在分散粮食,一股焦灼味触鼻地难闻,炮弹还在这里左近爆炸,火光照出人们活动的影子。乍一看去是一团糟,实际上已经有了头绪,人们领发弹药,抬送担架,起卸卡车,伪装什物,都有专人负责。副师长停下车,遇见了军务股长齐俊才,齐俊才一直就在这里,看见一辆小吉普车开来,就知道是师的首长到了。卫生队长裴东生也来了,他才送走了一辆满载伤员的卡车,向副师长敬礼,热烈地握手。副师长想听一听人们谈些自己的情形,谈些困难。可是人们都没有谈,默默地待着,更叫人感到这种困难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
他说:
“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
副师长掏出烟来,分给人们,齐俊才给副师长点着火,坐了一会,副师长问:“这地方还有留下的老百姓吗?”
“没有。”
副师长感慨地说:“美帝国主义所要的是土地,他不喜欢人民。我们呢,是武装起来的人民。战争越近代化,它也表现得越残酷,这是一定的,我们要很快地掌握了这一切,才能制止战争,一切都不容易,我们会掌握的。同志们,祝你们平安,你们都在工作岗位上,这是非常好的。我要到前边去,回来再看你们。”
小吉普车就地隐蔽起来。副师长被人们指引着走近一道山谷里:“顺这里进去,进沟,翻山,很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