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志英一直在等待着。这支队伍没有消息,他向前沿上要电话,打听尚志林的情况,前沿回答说:“没有到我们这里。”难道真的被敌人炮火消灭掉了?从团指挥所打来电话,告诉他兵团来了指示。他找政委,人们说:政委昨天晚上到反坦克大队去了。
政治委员的到来也没有通知姚希平一声,他一个人踏着轻松的步子,冒着纷飞的大雪,从漫坡上走下来。特别喜欢雪花打在他的脸上,那种凉意是叫人感到舒适的。
傍晚,前沿上正是沉寂的时候,可能也因为大风雪的缘故,敌人的炮停止发射天地问简直什么都消失了原来的面貌,只有大片的雪花纷纷地落下来,真好看,一会儿工夫把山峰敷上了一层银粉,地面盖上了白绒似的被子,把每一棵树枝上,松枝上都黏满了雪。他真羡慕大自然的魅力,一下子把世界粉刷得如此的娇艳,把那衰老的萧条景象都赶跑了,一切东西都回到纯洁无瑕的,像婴儿心灵一样的白净的境界里。盖没了被炮火摧残的森林,和烧焦了掘翻了的土地,把一切战争带来的丑恶面貌掩盖住了,这一切是那么安静自然,静谧而潇洒,纯洁而又美丽。翩翩飞舞的雪花给人带来心灵上的安逸。政治委员一面走着,一面欣赏这一切,一直下到大沟里,他顺着交通沟往前面去,想到观察所看一看,警卫员跑到指挥所找到副团长报告:“政委来了。”
“在哪儿?”副团长姚希平赶快走出来,向前面去,他们在观察所相遇,政委正和哨兵谈话。
姚希平说:“走吧!我们到洞子里去吧!”姚希平一面挥着扑近眼前的雪片。
战士们在打坑道,看见政治委员来了。一个战士想说两句俏皮话,一面挥着汗一面骂着美国鬼子:“美国佬老是跟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坦克开到一定程度它就不开了。”
“你叫它和咱们挨的紧了干什么呢?”
“挨近了好揍它,你说干什么呢?”
“敌人和我们泡起蘑菇来了。”
“是用盐腌的呢?还是用酸米汤泡的呢?”
政治委员说:“我想是用白水泡的。”
人们笑起来。政委和战士们开玩笑,他们非常高兴。有一个战士问道:“政委,我们在这个洞要住多长时间呢?”
政委说:“你们问问美国鬼子,他们想怎么办?咱们奉陪。多会儿一定叫他们卷着残席回去。”
一会他和姚希平进到一个洞里,里面冷得很,有一股肥皂的香气。
姚希平说:“这就是我的家。”
警卫员点着蜡烛。这时翟子毅才看到了里面的一切陈设,这是一个舒适的住处,不怪姚希平夸口,这里的确不坏,一切都安排得很好。有一张床,上面铺着毯子,下面垫着很厚的橡叶和茅草,围墙用报纸糊着,顶上篷着一块雨布,防备上面流下的细土。
有一张用四根柱子支着的桌子,矮木墩做成的小凳,从哪里弄来的一个日历,挂在进门的地方。靠桌子正面墙上,挂着一张毛主席像,桌上有几本书。蜡烛不是随便粘在那里,而是插在一个泥制的烛台上。翟子毅很满意姚希平的这种做法,这表示一个人的风度,但有一点不大满意,就是缺少一种战争的气氛。
姚希平忙得不可开交,这些天他全力都投入构筑工事,改造地形,挖交通沟。从前沿着柏岘岭出现了一条大沟,白天都可以运动部队。从西面到东面山沟里也有了交通沟,射击掩体。加盖的、露天的以及一些假阵地。文登谷的山沟被他横七竖八的用交通沟给割裂了。不只是两个山根可以作为依据,他的火器可以到处作战。总之他把阵地搞得就和他的家一样的有条有理,在一般人看来这的确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事情,是无可指责的,可是翟子毅却看出来了。
“你的全力在搞防御工事了。”
“是的,”姚希平说,“全部力气。”他一点没有松劲儿,而且忙得很。
政委说:“阵地组织得很严密,但是缺少了一种我们所需要的精神。”
“你看,我把一切都准备好,等待敌人发动攻势。”
“应当考虑一下这当中的一段过程,这个过程时间还很长。”
姚希平明白了,默默地待了一会向政委说:“敌人太狡猾了。”
翟子毅说:“你只有两件事情可以抱怨,但不可怨敌人狡猾,说敌人狡猾的人是承认我们的无能,要不就是太呆板,我们没有注意到这日常的活动。”
姚希平说:“最近主要的是地雷的活动。”
“谁在那里搞?”
“阎振龙。”
“噢?我正要找他,离这里远吗?叫他来。”
政治委员正是要找见阎振龙,一提起他来就使他心里不舒服,虽然不是生气,但总不是愉快的。可是他始终没有忘记阎振龙,今天一提起他来突然又那样的渴望着见到他,看看他这些天来的情形。
副团长去要电话。
阎振龙害怕见到政治委员,他和一个空降特务一起见政治委员时,他知道错误的严重了。他自觉得没脸见人,沉默着,夜里倒好些,人们都看不见他的脸,他也看不见别人的脸,一到白天他就低下了头,像是跳进一个又冷又黑的无底深坑里,深深地感到这样的活着远不如英勇地死去,现在他成了什么人了呢?那种羞耻和冷落像一块铅板压着他。
周围的生活是热闹的、和谐的,而他干什么都没有意思,从这生活里被摔出来了,成了没有人过问的,谁也不需要的了。
多少朋友、同志,打打吵吵,一起吸烟,闲谈,现在都疏远了,难道带着这个耻辱回鸭绿江西岸去,以后就不再见人了吗?……
见政治委员那一刻,政治委员气得脸都向了,平常那种和颜悦色都没有了,他想到他是完了,非挨枪毙不行。当时他下了决定,枪毙也好,反正难回自己的连队了。
正出乎阎振龙意外,又送他回自己连队了。他一路上心里都在斗争着,这次只有一条路了,叫他去打仗。回到营指挥所,王炳晨的怒气一下子又激了起来,眼睛瞪的怕人。本来以为送走就可以永远不见他,谁知他又回来了。王炳晨眉毛都竖了起来,把脸扭在一边,越来气越大,这样地待了足有三分钟。
阎振龙立在那里,想:“营长连看都不看我……”他浑身都麻木了,不由自主,像驾了云,就在这一刻,他下了决心,没能用手雷挡住坦克,我用地雷去炸它。想提出这请求。可是说什么营长也不会相信他了。别的人都不言不语,站在一边看着阎振龙,没有人给他解围,人们一定都看不起他,而且恨他……这一下倒把他的想法激起来了:“冒着一切提出来,成不成就看这一下儿了。”他鼓起了勇气。
“我……用地雷……去炸……坦……克……”说完之后他盯住营长。
王炳晨紧绷着脸,似乎没有听见,他再不会相信阎振龙了。可是这时所有的人都看着王炳晨,看他的态度。
阎振龙立着不动,他知道营长听见他的请求了,别的人也都听到了,现在他倒顽强起来,他打定主意,要是不允许他,他就在这里站到死,绝不走出掩蔽部去。
停了好长时间营长王炳晨长出了一口气。他开始回心转意了,想了很多,想到一个人所走的道路是多么曲折、复杂……对他又有了些怜恤了,站起来,但不怎么温和地说道:“好吧!看你这一次。”
阎振龙立正说:“搞不好我不回来见你……”
一说到这里王炳晨心里涌起了一阵难过,难道营长就是这样的严厉、无情、无动于衷的处罚自己的部下吗?就像父亲对于儿子一样,打的越重他越心痛,越心痛打的越重,恨铁不成钢,说到底终是他的部下。他希望他转好,建立功勋,仇恨敌人,忘我的战斗……一想到这里王炳晨那严峻的眼里湿润了。
阎振龙噗噗掉下泪来。他真想屈下身去,伏在营长的脚边前:“营长,我对不起党,对不起祖国人民,也对不起你……”
王炳晨克制住自己的难过。
“好吧!把张彪给你,成立一个反坦克地雷小组。”
后来把他们调拨给反坦克大队了。
这新的任务把阎振龙从痛苦里拖出来了。他不再苦恼了,当然,那种耻辱的感觉,时时刻刻在咬着他,这也就使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里去,想着洗清自己的污点,把别的一切都放在脑后,唯有在工作中做出成绩来才算,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和张彪和解了。
张彪说:“我知道你要倒霉了。”
阎振龙的脸红了一下说:“你为什么不批评我。”
张彪说:“我知道你那时候不会接受的。”
阎振龙痛心地说:“你是争取功上加功,我是争取赎罪。有一种人自己能找出毛病来,有一种人是一批评就改,有一种人是非受了处分才行。我就是这一种人。你知道:最难受的是一个人犯了错误……我真没办法对得起你了。……”
张彪摇了摇手,意思是说:“过去了,别提了!”
他们带上自动枪,反坦克手雷、地雷,趁着天黑走下大沟里,向四00高地方向活动。
从几次的战斗之后,看出了敌人坦克的活动的诡计了,埋过几次地雷,敌人坦克根本不通过那里。阎振龙习惯地搔搔头皮,他想起来了,派了一个战士到前边去放哨,他和张彪带地雷下到河槽里。敌人坦克经常从这里通过,以为河槽里是不能埋地雷的,地雷经受潮湿会失去了作用。他们蹲下来,阎振龙把石头搬开,轻放到一边,石头下面露出一个潮湿的印子,他用手捧起沙子放到帽子壳里,告给张彪:“倒到山根的草棵下面,不要叫敌人发现了这新土的痕迹。”张彪轻手轻脚地走出好远去倒土,他佩服阎振龙有办法:“真滑头。”
不久他们掏了一个小坑,阎振龙平平稳稳的把地雷放进去,上面敷了一层砂子,又把那块石头照原样放上去,他长出了一口气。
第二颗埋在一个土坎子上的草棵下面。埋完,他们顺着东山根摸回来。
一开始工作阎振龙的心情就松快了,每一种埋地雷的办法他都亲自检验,怎样埋,怎样消灭痕迹。他自己也没有发现自己是这样的细心、周到、有办法,从前这些智慧好像封闭在什么地方,现在都涌现出来了。埋好地雷时心里愉快,可也不安,以前是想着自己的过错,现在是患得患失惟恐得不到成绩。
天刚明,阎振龙急忙爬起来,赶快吃了些东西,跑到他的小观察所去。这不是什么观察所,而是一丛半人高的小橡树,后面剜了一个蹲人的单人掩体,他蹲在那里可以看到一切,虽然他勇敢了,但是却格外的小心。八点钟了,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四辆坦克从四○○高地山脚下开出来,停在文登谷桥以南,有两辆偏着东山根开上来,一直开下河槽,从那里可以接近我军阵地。
阎振龙吃惊似的睁着大眼,他真不敢相信,会给敌人准备的那样巧,张彪和他说话的时候他都用手制止,叫别人不要扰乱他。坦克开进了埋地雷地带,他心里不住地祷告着:“千万干上,千万别错过了,那就是我的运气……”和他擦眼睛的同时,起了一阵轰隆巨响,喷出一团黑烟,第一辆坦克被炸毁了。坦克里面的敌人往外跑。后面坦克开炮,一会儿打得烟土弥漫,到烟散了的时候,那辆坦克不见了。
阎振龙待在那里,木木地坐着。
一会儿副团长在电话里叫他。阎振龙心里不安,脸发烧,感到真是不幸极了,拖着两腿走到电话机跟前,手直抖,几乎说不成话了。
副团长说:“你看见了吗?炸中了一辆。”
“看见了。”阎振龙很不自然,就和亲身站在副团长跟前是一样的恭敬,红着脸。副团长显然是鼓励他,这一高兴在他是多么意外呀!他说:“我搞错了。”
“是的。”副团长说,“我们没有防着这一手,应该用火力控制它,不让他们拖走,和我们的炮兵取得联系就好了。这不是你们的责任,你们继续搞吧!”
尽管受到奖励,阎振龙心里并没有放开,这一条路给敌人堵住了,敌人会再走哪一条路呢?老实说,他们的活动太靠前了,炸了之后很容易被敌人拖回去。夜里他们又下去,把九颗地雷埋在开阔地中央。第二天敌人的坦克出来了,上面搭载着人,一出来就停在开阔地上,人从坦克上爬下来,用扫雷器把地雷起走了六颗。
阎振龙气急了,饭也没有吃,当天夜里带着地雷下去,他们一直奔向敌人前沿,一点也不避讳的就大胆地干起来。敌人用机关枪扫射,他们趴下埋好地雷,把地雷下面压了一颗手榴弹。天明,敌人工兵出动了,用扫雷器探寻埋地雷的地方,往外一搬地雷,手榴弹爆炸了,炸死了八个敌人,别的都跑回去了。阎振龙这才出了一口气。
就在这天晚上,他们出去把地雷埋在敌人履带的印子上。埋好,消灭了痕迹,把履带的花纹照原样弄好,在这周围又埋了四颗。天明,他们一起爬到观察所去。
等了一个星期,敌人开出八辆坦克,向我军前沿工事射击,有一辆坦克顺着那压过的印子开上。在这里连炸了两辆。这回又是敌人意想不到的。
阎振龙急忙跑到电话机跟前叫道:“副团长,副团长……”
刚叫通,张彪跑回来叫道:“敌人坦克开上来了,下来人修理。”
“什么?”
“又来拖了。”
阎振龙跑出来一看,敌人坦克已经接近了。他急忙跑回来告诉副团长要炮兵射击。
一分钟以后我们炮火向敌人坦克射击起来,几十发炮弹落在坦克周围。步兵也用机关枪扫射。敌人又跳进坦克里还击。结果只拖走了一辆。
副团长说:“好好的看守住这一辆,别叫敌人再拖走了,天黑之后派人去炸毁它。”
就在这天晚上政治委员叫他。这一下子把阎振龙几天来的高兴都抛到九霄云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