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两声脆响,飞来两块鹅卵石,打中一男孩的手背,鲜血直流,他捂着伤口,嘴里“哎哟,妈呀”地喊。另一个男孩仍未明白什么事,还要去拿钱。“啪”、“啪”!再飞来的石头打在他的手臂上,如折断的树枝,手臂立刻垂下来。他“哎呦!哎呦!”尖叫起来。回头看看身后,围观的人群好比田里栽的木头桩,无半点动静,鸦雀无声。一见这个阵势,他们吓得惊恐万状,飞也似地逃跑。
牛幺娃飞完石头,快速地转过身去,背靠柳树,眼望江边,没人发觉他的举动,似乎这边发生的事与他无关。瞧着那两个男孩的背影,他会心地笑笑:恶有恶报。
听曲的人转过身来,到处“疯狂”地搜寻刚才这个“神人”。然而,万万没想到,那个“神人”正在他们身后悠闲着呢!
一九三一年的六月,正值“火炉”如蒸似烤的日子,牛幺娃来到武汉。
整个城市就是一个偌大的蒸笼,热浪滚滚,从早到晚身上的汗水几乎不会干。码头、车站挤满衣衫褴褛的人,三个一群,五个一堆,眼巴巴无助的样子。睡地上的,靠墙壁的,刺鼻酸臭味充满车站码头的大厅,令人作呕。天天都有这些人抢吃的被打死,尸体扔在街边无人理睬。
找不到活做,牛幺娃成天混迹于他们之间,睡马路,睡车站码头。有天半夜,他们正在码头睡觉,忽然被人踢醒,叫他们快快让道,军队要开拔到外地去打仗。估计有两千多人,头戴大沿帽,身穿灰色军装,肩扛长枪“呼呼”地上船。
“这几年,都在打仗,打得我们屋毁家破,无家可归,这日子哪年是个完啊!”牛幺娃身边的一老人唉声叹气的苦诉说。
夏至节刚过,湖北的天仿佛遭人捅漏了,隔天就有倾盆大雨。长江的洪水眼瞧着一天往上涨一大截,大家惊慌失措,赶紧逃命。
又是连续三天瓢泼大雨!洪湖泄堤!汉江漫坝!洪水伴着传言一路上涨,人人担惊受怕不可终日。第十天上午,牛幺娃他们睡觉的码头被淹,只得朝车站跑,等他跑到一看,早已没得他插足的地。很多人衣不蔽体,全身淋湿后,落汤鸡样蔫蔫儿地龟缩在墙角。街面脏水横流,到处是东跑西窜的人,找避雨的地方,找高处躲洪水的地方,哭声,叫声,“劈劈啪啪”的雨声,混杂一块儿。
老天爷来收人!有人哀叹道。
最为揪心的莫过于晚上。后半夜的暴雨更大,人们根本不敢睡觉,查看水位,担心房屋倒塌,随时准备跑。牛幺娃躲在半边屋檐下,仅勉强遮住脑壳上的雨,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雨水柱正像珍珠帘子,一排排的,扫过去,又卷回来。他从来没见过下这么大的雨,涨这么大的洪水。心慌意乱地,盘算着咋个逃命。
第二天,洪水完全淹没车站周围的居住区。水面上漂浮着五花八门的杂物,还有淹死的人。有人趴在木板上,有人坐在盆子里,高声喊救命。树上、屋顶都是人,牛幺娃跟人爬上屋顶,脚底下的房子摇摇欲坠。
“救命啊!救命啊!”一个木盆漂过来,老妇怀抱两个小孩嘶哑着喉咙拼命地呼救。正是人人自危时,无人理会她们。
牛幺娃实在看不过去,跳下水,仗着他在大宁河练出来的水性和一身蛮力,朝老妇游过去。他抓住盆沿,把她们推到一棵柳树下,叫她们抱着树干。然后,他转身去救其他人,分别把他们送到相对较为安全的地方。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直到他自己精疲力尽时,才返回屋顶歇口气。
洪水没有消退的迹象。牛幺娃他们只得继续呆在屋顶上。已经接近两天没吃东西没喝水,加上他下水去一个多时辰救人,身子已是软弱无力。天黑下来,四周黑洞洞的,雨水依然不知疲倦“哗哗啦啦”地下。那些经不起洪水浸泡的房屋相继倒塌,“劈哩啪啦”的断裂声,人们的惊叫声,牛幺娃听得毛骨耸然,魂飞魄散,总觉得脚下摇晃晃的。
要活个命原来这般难啊!牛幺娃禁不住哭出声来。
街上的洪水稍微退却一些,在屋顶待了两天一夜的人急急忙忙地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赶快找到吃的,再去市区中心找房子躲雨。漂浮的杂物、人尸互相冲撞,尚且活着的人哭爹喊娘地奔来跑去,街面上混乱不堪。
慌乱中,牛幺娃抢到一把白菜和两个红薯,三口两口吞下肚。他来到东湖边的一栋房屋前,在嘈杂的人群中,找个角落睡会儿觉。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把牛幺娃惊醒。他醒过来时身子已大半截泡在污水中。又涨水了!惊慌的人们推拥着,朝屋外奔跑。来不及起身的人,遭踩得半死。牛幺娃就近爬上一棵柳树,树枝丫间站满五个人,有个十岁大小的孩子,哭哭啼啼的,脸上满是鼻涕泪水。上涨的洪水拍打着树干,一晃一摇的,上面的人吓得一惊一乍,生怕他们站的这棵树冲倒。不知是不小心,还是害怕未抓紧,那个小孩失手掉下去。
“救我!哥哥救我”小孩拼命地叫。牛幺娃跳下水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回自己身边:
“莫怕,哥哥来救你!”说着,推开流过来的仰面女尸,扯一块木板,让小孩趴到上面,教他双手抱住,牛幺娃在后面推。看到眼前的这番景象,牛幺娃顿觉头皮发麻。
四周全是“汪洋”一片,浊浪滔滔,望不到边。房屋空架、木头、猪、死人等等物品随洪水缓缓流动,没有一样能救你命的东西,没有人来救你。真的是说书人说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死路一条啊!
但求生本能促使牛幺娃不能放手,更何况现在还救着一个小孩,救一个是一个!他蠢蠢地想。看到湖边有间砖瓦房,于是,他脚蹬手刨,拼尽全身力气游过去。等他把小孩拖上二楼时,又累又饿,自己差不多是“瘫痪”。他们在这躲过一天一夜,担心房屋垮掉,牛幺娃推着那个小孩爬上另一棵树。
整整三个月!洪水就是这样涨涨停停,水位最低的时候,街面上仍有齐成人腿深的水。死亡的人越来越多,饿死的,睡觉时掉在水里冲走的,有人无法忍受这么长时间的洪水,发疯死的,更多的人是染上病死的。牛幺娃已经连续拉了五天的痢疾,肚子疼痛难忍,头痛欲裂,全身的骨头散了架,身子似乎只有二两重,轻飘飘的,手脚无丁点气力,软绵绵的耷拉着。仅余半口气息,若游丝般,在喉咙里打转转。
那么大的洪水没冲走我,这个病要我的命啦!牛幺娃十分绝望。无可奈何中,紧闭双眼,等死。
恍恍惚惚地,他回到大宁厂。人潮人涌的半边街,绿幽幽的后溪河,过年的狮子锣鼓,香喷喷的烤鱼,家门口等他的老娘。
不知什么时候,过来几个人,摸摸牛幺娃的鼻孔:“这个还有口气,好像是活的,抬过去”。
牛幺娃被抬到东湖西边的一家老中医诊所门口,他们捏住他的鼻子,撬开嘴,灌了满满的一碗中药。半个时辰后,又用同样的方法给他灌一大碗稀粥,就把他丢到旁边的人堆上。
“这下就只有看他自己的命硬不硬”,抬他的人无所谓的口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