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依着镇上赌徒王二逢赌必输般不可逆转的规律再次降临，于是镇上一家酒馆里劳累一天的男人们也依着规律聚集起来，开始闲聊。
黄昏的光线不太好，至少居然没有人发现角落里坐了个青袍少年，也就没有人看到他袍子上绣着的惊世骇俗的代表青天教修行者身份的标记，不过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即便有人看到也不一定能认得出。
在这个世界上，修行者是高飞天外的苍鹰。
凡俗，只要能怀着敬畏远远的看上一眼便觉足够了。
“昨天我媳妇说看到巢凤山顶有人，你们说会不会是修行者？”
说话的是一个****上身露出精悍筋肉的男人，筷子在碗里翻来搅去选着切片薄入味深的酸萝卜片，仿佛话中的修行者三字和包子馒头面条米粉之类的物事没有什么差别，说得极为自然。
然后他很满足于在碗里找到一片切得极薄的萝卜，更满足于屋里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即便只有一瞬。
巢凤山是小镇背靠的那座孤山。
山脚有石碑，古朴厚重。
上书《巢凤山纪》，有言：“大荒堑地有山焉，高逾千丈，穆然如如天地间，侧视之，如凤于巢然。观其形，函脯藏尾，头西向稍昂，似有所待。”
山体巨大，高处陡险无人能登。凤头顶上是一片松林，一条几乎没人走却一直存在着的蜿蜒山路从松林一直通到凤喙悬崖处，自悬崖而下至凤身喉囊处有一突起，山势渐缓，断路接续延至小镇。
在小镇传说中只有修行者才能通过小路走到巢凤头顶，然后通过那处的古老传送阵离开此地，因为在悬崖底处一直有莫名的屏障阻挡普通人。
“吴老牛你别多想了，谁都知道你婆娘眼神不好，要有修行者她能比我们先看到？”
一个有些瘦削的龅牙男微讽道。
“我觉得也是，修行者来我们这深山老林干啥？”
一个露着一身碳红色精壮肌肉不输吴老牛的长相憨厚的铁匠质疑道。
吴老牛感觉面上有些挂不住，争辩道：
“街上老神仙说我媳妇天生慧眼，可见常人不知的东西，你们知道些什么！”
随后一群人爆出更大的笑声。
吴老牛面色羞恼，想起一件往事，为了挽回面子或者落实某个藏于众人心中的期盼，随口说了出来：
“或是许家少爷回来了呢？”
酒馆里忽然静了好些时间，一些往事飞速在人们脑中闪过。
三年前，镇上望族许家的十四岁的小少爷被来此地云游的世外高人相中，带其离家修行。一年后的某夜许家宅中血光冲天，杀声不绝，自天明而息。
血腥味笼罩整个小河镇整整七个昼夜，人们白天不敢劳作，甚至夜晚也不敢沾床，直到有人因恶臭而出现病症人们才无奈大胆在某天正午推开许家大门。
入目残尸碎肢遍地，蚊虫不绝。尸液化开地上凝固的血团，流到地面低洼处肆意生成各种令人反胃的胶状冻状。油泥一般的烂肉，裹着长乱头发沾满血污如西瓜般滚落在庭中的头颅，腐烂发黑的眼眶……不敢想象这些人们死前所受的苦难。
面对死了一地的老熟人们，其余人们忍着极大的恐惧，忍着无以复加的恶臭，将许家一族就地葬下。清点时发现许家一族竟是除在外修行的小少爷外无论老幼尽遭屠戮，甚至豢养的鸡犬都无活口……
而且更为神秘的是屠杀者没有留下任何踪迹仿佛凭空消失。
实际上从那夜许家家宅上空血光大作开始，尽管人们不敢出门查探，但每家每户都出人聚集在相隔最近的人家隔着门缝窗缝偷偷观察。
无人敢入许家家宅内直面那森罗之境，然而却形成了重重目光的樊笼罩向那地。人们没有发现凶手走出许家，也因此人们心头蒙上一种对未知的恐惧的阴影……
几日后许家小少爷孤身回来访亲，却见门庭破败，家中全是新坟，寻得邻居问到事情经过，当场失控几欲癫狂，险些失手杀了几个死死拦住他的成年男子。
随后许家少爷走上寻仇之路，在镇中查探无果后爬上巢凤山顶从此未归。
修行者都是高飞的苍鹰，但不是所有的修行者都是修行大教内部诞生的，比如这位许家少爷。
而在谈起他时小镇人们全然没有对修行者的崇敬或畏惧，哪怕有人曾经差点被这位少爷失手杀掉，他们有的只是一种对不幸晚辈的哀悯和叹息。
“我们这些凡人是绝不可能上半山腰的，来人的话可能是小繁回来看他一家了…………假如你们看到他千万要小心说话，他没了家，这里就是他的家，你们就是他的家人，他不是无根的游子！”
酒馆年事已高的掌柜披着一头霜发，站在柜台后先简明说出自己的看法，然后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最后目光移到昏暗的角落，内心疑惑不解，明明没有人，怎么感觉刚才那儿有人看我。
男人们齐齐点头应是，只是无论何时何地这样的话题总是让人憋闷得难受，这些只是黄昏时闲聊的男人们显然不想陷入这样的氛围，很快就把话题扯到其他方面。
值得一提的是小镇处在大山圈围的巨大盆地中，人们世代居于其内。盆地边缘有未知的屏障阻挡，人们可以清晰的看到茫茫大山中偶尔跃起飞过的魔禽怪兽。但魔物不能进，人也不能出，无数年过去了一直平平安安，所以许家一族被屠灭的事件发生在这样的所在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角落里的青袍少年一直静静的坐着，长剑斜靠在桌角上，偶尔持箸夹点咸菜。
直到男人们喝完每日家中悍妻规定的曲先生份额纷纷散去后依然没有人发现他，更不会人发现被桌子挡住的少年并拢的腿上横躺着一只死了一般伸展着躯体的缺耳黑猫。
黑猫一只前爪从少年腿上垂下，几乎触地，发黄利爪下黑色的肉垫夸张地张扬着。
烧的一塌糊涂的胡茬上方两眼眯成细缝，如利刀刻就的浅壑。
鼻中发出细微如沉重物事快速碰撞般的呼噜声。
天色暗淡下来，老掌柜正准备叫伙计收拾收拾好吃晚饭，突然一股浓烈的鱼干味直冲脑门，酒馆外出现一个拄着拐杖的佝偻身影，正对着大门却看不清面容，既不进门也不离去。
老掌柜心里一惊，面不改色的擦了擦手心冒出的汗，向门外恭顺喊到：
“猫婆婆，您进来吃碗酒水儿吗？”
小镇上一直都有一个猫婆婆的传说。
传说中这位神秘的猫婆婆老而不死，据镇上最老的老人回忆，连老人的祖辈见到她都要叫婆婆。
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姓，只是从代代相传的故事中知道若镇上哪家猫儿死了她就会出现，而且出现的时间都在太阳落山后，从来没有人能看清她的面容，只能从身形判断她是一个老妇。
人们知道当天夜晚她会去死了猫的人家带走猫的尸身，而奇怪的是第二天那家人却绝对记不起她来过。
镇上人们当她是巢凤山上的万年猫仙，来镇上只是接引死去猫的魂灵回家，久而久之人们便传下了猫婆婆这个名号。
关于猫婆婆出现时那股浓烈的干鱼味，人们猜想大概猫婆婆是住在巢凤山上一个放了许多干鱼的洞里，常年与之相伴所以才总有干鱼的气味。
但是由于猫婆婆总是暮时出现，和传说中妖魔出山的时间相近，人们于是又联想到恐怖的东西，对这位猫婆婆报着畏而远之的态度。
老掌柜等了许久，见猫婆婆没有反应，举衣袖擦擦额头冷汗，再恭顺叫了一声，不敢丝毫不满，因为传说中也没有猫婆婆向凡人开口说话的记述。
门外的佝偻身影向前迈出一步，无由起了一股风吹向酒馆内，老掌柜和几个伙计眼神呆滞了一瞬复又清明，然后几人随意找了张桌子，上了几个小菜，就着小碗烈酒和白饭开始吃着。
老掌柜抹了抹脑门，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之类的话，几个伙计也说有同感。
没人注意到走进店门的那道佝偻身影，角落里的少年也没有，不知何时他已经趴在了酒桌上，此刻睡得正香。
而黑猫在干鱼味还没传进店门时就已经睁开了眼，佝偻的身影进门后，它迅速跳下地走向她，尾巴高高竖起左摇摇右摆摆，走到老妇脚边蹭来蹭去，高兴的喵喵叫着。
老妇看向角落里趴着的少年，冷哼一声，似是很生气。
“修为这么弱，不在山门好好修行，偏生要学些浪人作派四处游荡，下次再遇到婆婆我这样的，一万条命都不够你死！”
老妇沙哑低沉如雄鸭遭捏喉一般的声音响起的同时，老掌柜正在不远的一张桌子旁和伙计们高兴的谈论着今天又卖出去几碗酒几盘牛肉几盘咸菜几盘酸萝卜赚了多少钱物，一时间几人眉眼间尽是满足的笑意。
两个世界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互不相扰，画面实在有些诡异。
老妇看着脚边卖乖的黑猫，气势突然一变，蹲下身来指着黑猫的鼻子骂道：
“你说你来看看你那机缘，老身拼着被夫人责罚将你送了出来，才一夜你就烧完了胡子，老身回去怎么向夫人交代？”
黑猫无辜低下头，又低低喵了一声，配合起一身烧得狼狈不堪的毛和头上如砍缺锈刃般的缺耳，实在不怎么讨人喜。
老妇拾起黑猫一只脚爪，轻轻翻看焦黄的爪钩，和声说道：
“老身明白这少年是你的关键。但两年前他误入生魂井沾染了因果，当时就应失了生机，不曾想还活着呐。”
“就算他活了下来，如今一身经脉乱的乱断的断，修行天赋消亡无踪，即便他能出人意料重入先觉境，也终于此了，传闻他停在初境一载再无寸进，现在看来不假。”
“这样的他和那桌凡夫俗子又有何区别，你还不放弃？”
老妇缓缓说完，黑猫一直安静听着。
直到老妇说完，它从老妇鸡皮裹枯木般的手里抽回爪子，轻盈跃过门槛，在门外摇头摆尾走了几圈，然后走回老妇身前颓然蹲坐着，仿佛思考得极为痛苦难受。
扭头看看熟睡的少年，片刻后收回目光看向老妇迷蒙不清的脸，竖瞳忽忽闪闪，有些飘忽不明的意味，于是老妇懂了，问到：
“这次要出去看看吗？”
黑猫竖瞳一定，微微扬起头。
“连夫人都拦不住你，我又有何能耐将你留下？只是你现在实力回复太糟，如果被你的故人们发现，就赶快让那少年送你回来，凤凰能挡住灾劫。”
黑猫又看了看少年，心想他一家的灾劫凤凰怎么挡不住？眼中多了些愤怒。
老妇看着一直沉默的黑猫，感受到它眼神的变化，略一回想，道：
“当时凤凰的力量被夫人借来唤醒你，你陷入那种假死状态，若晚一日寻到你你便是真死了，不是凤凰涅槃之力怎能又怎能救你，且夫人为救回你耗费太多血气，至今还不曾复原！”
黑猫眸光暗淡下来，静静蹲坐着。
“你一醒来便急迫要离开此地，难道对夫人真没有一丝情意？”
听闻此句，黑猫猛的抬头，如遭夹尾跳了起来，深深看了老妇一眼，然后朝角落里昏睡的少年走过去，再也不理老妇。
老妇仍然蹲着，看不清面容，只是从微僵的身形看来怕是有些尴尬。
明明活了不知多少年月，却只要事关夫人就平静不下，今日怕是有些孟浪了！
老妇心里不断反省着自己，身旁的空气越来越混浊越来越模糊，就像某人在门外向内扬了把土灰。
而空气混浊模糊至某个程度时忽然澄澈了，而老妇人已不知所踪，那股干鱼味消散无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