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菀言再见到穆凉的时候,是在人声鼎沸的虹桥机场。
12月的上海湿凉得可怕,一路打车过来,两旁的梧桐树已经刷起了厚厚的石灰,到处是穿着冬装戴着口罩的行人,交谈间可以看见蒸腾的白雾。即便如此,林菀言还是只穿着一件浅驼色翻领风衣,脖子上松松挂着深棕色的麻质围巾。提着行李快步走进机场,扑面而来的风并不算凶猛,只是有些凉到骨头里。
自从两年前进入时尚编辑这一行,已经慢慢习惯了这种每天化妆,穿得四季如一的日子了。
就着玻璃窗射进来的灰蒙蒙的阳光,林菀言正皱着眉核对自己的行程单。晚上8点有一场年终慈善酒会,主编点名让她去。她自觉是一个小喽啰,大概是年末其他人都忙得昏天黑地,倒让这个莫名其妙的美差落到了她头上。可自问,这哪是什么美差,光是酒会上八卦的闲言碎语就够让她头大了,虚情假意的杯盏相迎也实在烦闷,还不如在椅子上埋头赶稿子。
又是晚点!林菀言都要尖叫了。再这么下去她肯定赶不上在酒会前吃一碗热腾腾的炸酱面,继而说明她也许得饿着肚子踩一晚上的“恨天高”!
虽然心里已经咬牙切齿了,旁人看起来她还像是在专注盯着手里的文件。这些年虚与委蛇的本领见长,一张脸早就无喜无怒。公司里一些男同事都喜欢把她的英文名Alice,简称是Ice,说她实在太冷漠了,冰得他们都不敢下手。
想到这里林菀言自嘲一笑,谁又总想拒人千里之外呢,只是时间真的可以很轻易地改变一个人的面目。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暮气沉沉的,一个人站在繁华的写字楼里,明明面对着全市最美的夜景,也只是别过头去再泡一杯咖啡。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纵有千种风情,更与谁人说。
忽然想起一句读书时很喜欢的诗词,准确的说是他们都很喜欢。
明明人人都躲在空调房里的大热天,他们偏偏爱坐在操场的树荫下,夏天的阳光总是浓烈而芬芳,蒸烤着年轻的汗水和不知疲倦的眼神,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电影,音乐,文学,耳边是嘈杂而单调的蝉鸣,可却觉得周围又是那么安静,只容得下他们两个人。
抬头望一眼大厅里的钟,焦躁的感觉一波接着一波。
这是怎么了?好久没这么心神不宁了。
广播里突然传来温柔的女声,“乘坐飞往北京的CA8158次航班的穆凉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请您速到22号登机口登机……”
林菀言陡然一顿,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整个身子不自觉地僵硬起来,几秒后才艰难地望向登机口。怎么才想到他,就这么巧碰到?
这世界真的这么小吗?
那时候她常常站在公园门口的台阶上等他,等厌烦了就开始喊他的名字,“穆凉,穆凉,穆凉……”越来越大声。
先是双唇轻碰,然后舌头轻轻拨过上颚,两个音节的名字总能被她喊得特别而响亮。而他也总能在她暴走的前一秒突然出现,轻轻捏捏她的鼻子,换来她狡黠一笑。
她呼吸急促得要命,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等一下一定要镇定,镇定……林菀言使劲攥紧文件的硬封,指甲挤压得微微泛白。
其实自己也不是没有设想过这一幕,相反,重逢时的一词一句都早在心里排练再三。只是,结局都已经注定了,他们不该再有什么瓜葛。
要不,干脆不见吧。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脚步比脑子诚实,已经早早往柱子后躲去。
林菀言,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又胆小又懦弱。
4年前你是逃兵,现在也是。
一个脚步匆匆的身影跃入她的视野,黑色的皮鞋,灰色的西装外套,还有一个中规中矩的公文包。看到脸时她愣住。
果然,不是他。
是的,这个世界一点都不小,不然为什么分别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一面,她明明听许朗说他也在上海的。
“啪!”一个到她腰这么高的混血小男孩不知怎地撞到她,手里的玻璃罐子碎落一地,本来装在其中的糖果也四散各处,小男孩坐在地上和林菀言面面相觑。突然,孩子好像反应过来了一样嚎啕大哭,玻璃珠一样的眼泪顺着他圆嘟嘟的脸庞滑落。哭声越来越大,引得来往的行人纷纷侧目。
换作平时,大概林菀言会当机立断拉起小孩然后找地勤解决问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呆呆地望着一地混乱,像突然被按了暂停键。
停下来的人越来越多,大有对她指指点点之势,大概把她当成是没照顾好孩子的糊涂妈妈。林菀言轻扶额头,这次出差还真是“惊喜”连连,果然自己一碰到他就会变得笨手笨脚。
苦笑着扶起还在啼哭不止的小男孩,细声安慰着,余光却瞥到一个不远处的身影。
就像是寂静幽谷里的一声铃响,他们的视线准确无误地碰撞在一起。相隔多年,他的发型变了,眉眼更加锐利,甚至还有了浅浅的胡渣,可林菀言还是可以像书中写得那样,于千万人中一眼分辨她的少年。那个喜欢卷着衬衣袖子,站在夕阳的余晖里大声喊着:“言言我们回家”的少年,那个抱着她笑起来胸膛微微震动,眼睛里仿佛盛着全世界阳光的少年。
那个,她的少年。
果然是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嘴角的苦涩更甚。
可是下一秒,还在考虑会怎么尴尬地打照面的林菀言微微一窒,所有的力气和刚刚萌生的勇气又一次被抽离。
是的,他就这样轻易地别开了眼睛,随着人流继续朝前走,涌向推推搡搡的拥挤人流,涌向无边无际滚滚沸腾的阴影里。
就像其他匆匆的行人一样,就像他们从未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