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1)
日落影斜,天空只剩下水蓝和绛紫两色交替而成的细长光带,几只乌鸦嘎嘎怪叫着掠过头顶,为此刻的城郊小道平添几分寂寥。一阵雨水过后,秋的势力终于压制住炎夏的热度,站在旷无人影的田间地头,凉爽怡人的感觉更甚,低头赶路的书生打了一个寒颤,像个怕冷的老头缩着脖子瘪了瘪嘴。
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莫名打抖了。数日来,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着,书生总觉得不祥的层云始终盘旋在头上,无法驱赶,却又不得不面对它的存在,然而他却不能找出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相信不幸相伴的实证。
“目标锁定,正往家走,over。”“收到,over。”寂无声息的郊野传来一阵微不可闻的说话声,仔细倾听,隐约还可辨析出由于走动,衣服下摆发出的窸窣声。书生的耳朵动了动,他猛地回头看了过去,视线所及之处,除了道旁一株需要两人合抱的大榕树后可以藏身外,再也没有其它能够躲藏的场所了。
书生绕着榕树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半个人影,再看过去,水田边并排立着的两个模样怪异的稻草人,四周没有偷吃的麻雀,只看见田间水面上明晃晃地倒映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难道只是我的错觉?”书生彻底困惑了,木然往前走了两步,他不露声色迅速回首,眼前仍只是榕树、水田、稻草人,他面露疑惑,瞪着摆出十字造型的稻草人看了须臾,不见任何响动。
他略微安了心,心里直好笑,自己刚才竟然误以为稻草人有些偏离原来的位置。突然听到咕噜噜的一阵抗议,他看了眼饿得干瘪的肚皮,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屋舍,烟囱口袅袅升腾出灰白色的炊烟,他感到饥饿感潮水一般袭来,不由得放下对莫须有的跟踪者的怀疑,匆匆朝家的方向走去。
推开院门放下门闩,书生不再维持读书人谦恭有礼的举止,伸手拉了拉衣领露出胸膛,一屁 股坐到偏院藤萝架前的胡床上,他一面挥着衣袖,一面扯开喉咙大喊:“冬瓜!晚膳做好没有?!”“节瓜!赶快给我端盏茶来,热出人命了!”
久等不到回答,他怒容满面站起身,复又顿住,抬手用力在油光可鉴的脑门上拍了一下,出言自嘲道:“看我的记性,冬瓜不是到首县金水探亲去了么,节瓜也被我打发送书去了……咦,这不就是说家里没有半个伺候的仆人,今夜只有我一人在家?!”
书生说着懊恼地拍了一下手,快步来到厨房,鸡飞狗跳一番捣鼓,才在横梁上垂着的一个小竹篮里找到半碗锅巴,饿得头昏眼花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张着仿佛可以吞下一头大象的嘴亟不可待咬了下去,谁知嘎嘣一声,剩饭硬得差点把牙齿磕断不说,光是那股存放许久以致霉变的馊臭味道,就可以把他大前年吃过的东西全呕出来。
尽管习惯了奢华享受的书生已然决定,放下架子屈就这碗无油无盐的平民食物,无奈天不遂人愿,这碗馊饭实在不是人吃的,他只得扔了锅巴,另寻到地窖拿了两壶好酒。回到藤萝架前的胡床上,书生自顾对月邀杯,竭力暗示自己不要再想这阵无法抑制的饥饿感。
天完全暗下来了,月亮笼上一层薄纱,遮挡住日渐变圆的脸庞,院子里的一切也罩着微光,影影绰绰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地面斑驳着光影,屋檐的铜铃,婆娑的桂树,一人高的藤萝架子,形成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倒影,隐约像是鬼怪,却又显得那般柔和。
由于空腹饮酒的关系,两瓶黄酒下肚,书生已经喝得七、八分醉。仰躺胡床上,他半眯着眼,朦朦胧胧看得院内景致全都变了形状,歪歪扭扭的只觉得陌生。夜风吹来,书生醉醺醺地嘟囔着,缓慢挪了挪身子换了个睡姿,移动带来头痛欲裂,整个世界就像暴风雨中飘摇的船只,摇晃得令人直想作呕。
“咯咯咯……”一阵银铃般轻快的笑声传入耳中,书生吃力地扶着床沿直起身,缓缓睁开眼,朝声音方向看去。
几个一模一样的人影在眼前旋转,书生甩了甩头,定睛再看时,数个重影合为一个,他顿时吓得寒毛倒竖,混混沌沌的脑袋也清醒了几分,指尖颤抖指着突然出现之人,他结结巴巴问道:“你、你、你、你……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咯咯咯……”又是刚才那阵笑声,便见另一个头上簪着榴花,穿着通身石榴色衣裙的女子出现身旁,恍惚看着像是一团跳动的火焰似的。对方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向院内栽种的花草,等他注意到时,红艳艳的女子不知觉已经移到面前,就着微弱的月色,隐约发现女子腰间别着一串拳头大小,尚未成熟的绿色石榴。
正要仔细看,最先出现面前的人动了动拇指粗的两撇眉毛,一面整了整胡服袖子上的褶皱,一面笑嘻嘻说道:“段公子莫要害怕,听偶解释清楚。”书生段寿暗自纳罕对方说话的口音,心里并未依言缓下惊惧,木然点了点头,听到红衣女接上话,说道,“我们兄妹几个到城郊玩耍,不幸迷路不得回城,这里前后不见人烟,我们想……”
听到熟悉的口音,书生略微觉得宽心,粗眉的胡服女凑了过来,毫不避忌坐到段寿旁边,搭着他的肩膀,笑说道:“偶棉想借乃滴地方休息一下,可不可以?”又是不知所谓的口音,书生不禁皱了皱眉,不等他回答,“粗眉毛”径直又说道,“哎呀呀,怎么忘记自我介绍了,偶姓胡,双字‘晓鑫’,素不素很动听啊?哦呵呵呵,她素安妙妙,还有那边滴——”
讲话怪异的女子说着站了起来,段书生随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不远处,隐在黑色树木倒影中的东墙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他刚想发问,不过眨眼的时间,三个活生生的人赫然立在面前,他局促不安地张着嘴,吐出几句含混的话语,粗眉胡服女也不理他,上前两步引来新出现的伙伴,笑着介绍道:“那个小白跟偶一样姓胡,长得美丽冻人吧?不过没有偶滴粗眉毛这么拉风啦,哈哈哈。他身后的是谢姐姐,因为姐姐脸上有瑕疵,所以带着面纱遮掩,不要在意哦。”
一旁的矮个男子按耐不住,他一边抚着自己光可鉴人的浓黑头发,一边拼命对介绍者使眼色暗示。粗眉胡服女实在无法忽视对方的热情,只得说道:“再过去的这位怪蜀黍是熊麻麻,注意不是‘妈妈’,是‘麻麻’,麻烦的麻。”大叔跨出一步,万分得意地摸着头发,正想要表现一番,却被“胡晓鑫”无情打断。
“晓鑫”摸摸粗眉毛,笑着看向书生,又道:“当然了,偶棉这么多人来打扰,一定素自带饮食滴,这点乃可以不用担心。”她说着挥挥手,东墙那边应声出现一桌丰盛的菜肴,一旁还有时令的西瓜、葡萄等水果。
饿得眼冒金星的段寿此刻已经没有心思追究对方是什么来头了,他两眼放光紧盯着溢出香味的可口食物,急急答应下粗眉胡服女的请求,热情万分邀请众人来到藤萝架下,他又转身跑到屋里,搬出几张矮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