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我一怔。怎么了？
哦，没什么。家明端着汤走来。我回家时看他站在门前发呆，就和他攀谈了几句。他说他叫陈林，是对面夜茉莉的老板。
哦。我悻悻然没有作声。
我以为是你的朋友，就问问你。
来喝汤吧。我盛了一碗汤递给家明想要终止这个话题。陈林果然去找我了，但他或许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匆忙的不告而别。他是否看到了我留在门口的夜茉莉呢。我本想把关于夜茉莉的回忆全部留在上海，并不想带走。我想让他忘了我，因为我根本无法爱上他。但是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关于夜茉莉的种种，关于陈林的种种。我都没有忘，一点都没有忘，反而越来越清晰。
慢慢我开始发现。家明人虽留下来了，但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依然存在。他在我家住的时间越久，不适应的表现便越明显。房子里没有足够的空间供他独处，没有浴缸，床睡起来对他来说过软。他从不跟我去路边摊吃早餐，他也不愿让我去。说不卫生。我不愿与他争辩，便说。那你自己在家做，我去外面吃。但事后我又担心他吃不好，只好掉转头回家。
家明在料理食物上一窍不通。因此并不能帮上我任何忙。每天下班，我都要赶回家为他操持饭食。时间长了，我觉得异常疲乏。曾经的我心情好时才会做点吃得来犒劳自己，平常大多买一些速食快餐或者干脆在家煮方便面来吃。
有时家明知道我疲惫便自告奋勇去买饭。但是他常常从高级酒店提回量少且贵的食物。我吃不饱，最后还是下面来吃。他每天都在市里的各个地方漫无目的的转，没有工作可做，我也并不知道他的钱来自何处。但我知道，这样下去，他会坐吃山空。可是他的状态平静，这是让我最为安心的一点。
但是一段时间后，我发现家明的电话变得越来越多。开始他并不回避我，只是草草说几句就挂了电话。谈话内容也不外是固定的客套与寒暄。慢慢的，电话时间持续的越来越长，他常常走进屋里将门掩上听电话。我并不想追问，因为他也需要自己的空间。但是电话里的内容让人越来越匪夷所思，他有时声音甚至大到能传到客厅来让我清晰的听到。
直到那天，我听到他冲着电话大声说道。婉莹！等下！婉莹！
我的心在听见婉莹两字时好似坠入了最深的冰窖，那么冷那么痛。我恍然想到，当初自己的意志被家明追来T城的行为瓦解。我竟没有问他对于我和顾婉莹，他到底是如何决定的。他所谓的我们之间的问题，他又准备如何解决。
家明从卧室出来，脸色颇为难看。我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不发一言。
小莫。
怎么了。我没有转过头去。
我可能要回上海一趟。他的语气有一丝胆怯。
恩，我知道了。我很平静。
小莫。家明走过来蹲在我面前握住我的手。小莫，你要相信我，我会回来或者把你接去上海。
家明，我受够了相信你！我挣脱他的手。你让我相信你什么？相信你把问题解决好还是相信你会公平的打发我走？
你总把事情想得那么坏。家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斥责。
不是我爱把事情想得坏，是事件本身就有那么坏。家明，你追来我很感动。我以为你追来的行为预示了你的选择。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那只是一时冲动的结果。在你发现我离开的那一刻，你的情感战胜了你的理智。是不是？
家明看着我。小莫，我没有想到你会那样想。
是。开始我确实不是那样想的，我以为你爱我，我以为你愿意为了我放下一切。但是家明，你难道没有发现吗？你根本不愿意，甚至从不想去调和我们之间的矛盾。你的衣服要穿最好的，你吃的食物要是最好的，你觉得我的地方不够宽敞。我都尊重你，但是我们过着好像完全不相关的生活，你不会感到奇怪吗？
家明没有说话，我看得出来他在思考。
你喜欢在家里吃饭，好，我做给你。但是我白天要上班，你想象过我有多疲惫吗？
我们可以买回来吃。家明坚持。
是啊，买那些既贵又吃不饱的东西吗？宋家明，你不是沙特的国王，你也没有能力买下一幢苏格兰的堡垒。你每天这样大的花销能撑到什么时候？
小莫，钱不是问题，我从开始就没有想让你为了钱担忧。
是，不是钱的问题。从开始就不是钱的问题。因为你的钱全部来自顾婉莹那个女人，你那个奢华的小世界是那个女人一手打造的。不是钱的问题，因为从最开始，那些钱就跟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那个世界我进不去也不想进，因为我不想跟那个女人有半点瓜葛！
你现在不冷静，我不跟你说。家明欲起身离开。
你站住！我喝一声。我们今天必须把事情解决。
家明回到我面前。那好，你想怎么解决。
我们好好谈谈，首先我想知道刚才那通电话是谁来的？我心里明明知道，但我就是想听到家明亲口说出来。
是顾婉莹。
她说什么？
她让我回去上海，说公司需要我。
我冷笑一声。只有公司需要你？
小莫！我不接受你此时的冷嘲热讽。
那你离开前对她怎么说的？我问。
我没有对她说，等我把这件事反应过来时。我人已经在飞机上。
顾婉莹完全不知道你是来找我是吧。
是。家明的声音越来越低。
呵，多可笑。你的小公主以为她的小王子只是厌倦了城堡的华丽，所以跑到森林里玩几天。完全不知道其实他的王子是去找了农夫的女儿。而现在，公主等急了，她要王子回到她的身边，而同时，王子也过够了贫乏的生活，他要骑着白马回到他的城堡里了。
家明的表情很痛苦，也很纠结。我此刻才发现他是个多么懦弱的男人。他甚至没有能力处理这份感情。一方面是对我的情感，一方面是对顾婉莹以及她背后庞大派系的依赖。他像一株狂风中的枯草，左右摇摆不定。我恍然发现，我早该放手。一味不计后果迁就没有为我带来任何好处。他并不坚定。我失望透顶，顿时觉得好累好累。
我摆摆手。家明，你走吧，我不再留你。
家明没有动，依然蹲在我面前。
你走吧，我累了。我真的累了。不久前我对一个人说，我老了，我已经没有了精力去重新爱上一个，我没有精力再去体味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但是我发现我错了，我并不只是无法重新爱一个人，而是没有精力去爱任何一个人了。包括你，家明。这段时间，是你耗尽了我对爱情最后的幻想和希望。
小莫，你确定你要这么做么？
我确定，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的确定过。我已经到达极限了家明。
家明站起身。小莫，跟你坦言，婉莹这次叫我回去，是和她结婚。她的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公司需要继承人，而婉莹又太年轻……
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些，顾婉莹的爸爸是死是活都跟我没有关系。我祝你前途似锦。我冷冷的说，但是我觉得我就快要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结婚，我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但是我有什么资格再去发表意见呢。我深吸了一口气。
家明，和顾婉莹结婚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很多时候，你并不懂得料理自己的生活，也无法在一份复杂的感情中周旋。顾婉莹有足够的财力满足你的生活，又全心全意的爱你。去吧，回到她的身边。
你是真心的？
我是真心的。顾婉莹比我更加适合你，不，或许说我哪里都不及她。
告诉我。家明扶住我的肩膀。你会祝我幸福。
我看向他，我相信我此刻的眼光一定无比的哀怨与恶毒。家明，不要太过分，你不要想在我口中听到祝你们幸福这种话。我没有那么好的涵养。
家明低下头默默转身离开。我听到他收拾行李的声音。虽然他没有带任何东西来，但是在他走时，仿佛却有那么多的东西要带走。我只是看着他，一件一件收拾好他的衣服鞋袜。他提着行李箱看着我。我走过去为他打开大门。
小莫。家明放下行李箱抱住我。我哭了，我再也抑制不住我的眼泪，我知道，这次分别后，我们将变为完全陌生的两个人，从此生活再无交集。我挣脱了家明的怀抱，将他推出去，随后重重的关上了门。
我坐在地上。他买的车子还在停车场，车牌号码是我的生日。这个屋子里还留着这个男人古龙水的味道，他挑选的淡紫色的窗帘，亚麻灰的刺绣沙发抱枕，他每日都要精心侍弄的马蹄莲。进门处还有一双他的男士拖鞋，他几个小时前用过的杯子还在餐桌上。卫生间里有两套洗漱用品和他惯用的薄荷味道发精。卧室的床上，有两个枕头。枕边还有他看了一半的书。是济慈的诗集，我走过去翻到他做了标记的那一页。诗中说，till love and fame to nothingness do sink。直到爱情，声名都没入虚无里。也许这一切早就有预兆，家明一早就选择了要离开。他只是在等我先开口。
没入虚无的我们的爱情，是以我之手完结的。他到最后都不愿充当这个丑恶的角色。他要让我记住他，他一点一点的改变这个家，不外是想在他离开后让我无法忘记他。因为这里的每个角落都有他的气息。
宋家明，你如愿了。这个家深深印刻着你的痕迹，让我无法释怀，无法忘却。但是你知道吗。在你刚刚打包行李时，你把我的心也带走了，那颗粉粉碎的心，那颗爱你的心。在你行李箱的最底层，被你一起带走了。
并且，永远不会被你发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