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夜深了,井前没有人看守,很奇怪也很诱人。
不知道蓝色的长袍是不是最好的隐身衣,我慢慢靠近了井口,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因为四周太安静了,只余风吹动长袍的声响。
井下漆黑一团,听不到任何动静。
我弯下腰,对着井底小声喊道:“保罗。”
没有人回答我。
鼓足勇气,我又喊了一声,音量加大,井底传来我的回声:“保罗”,“保罗”,“保罗”……
依然没有人回答我,太让人失望了,我该怎么办?
我看看周围,没有灯火亮起,没有人注意到我。
一不做,二不休,我转动井架上的辘轳手柄,裂开的水桶滑入井中。过了一会儿,只听到一声沉闷的落地声,便什么也没有了。
我的信心如同滑落的水桶,没入无底的黑洞中。
刚要转身,一个冰冷的东西已经抵住了我的脑袋。
“你是奸细?!跟我走!” 年轻的男人愤怒地斥责着我,目眦欲裂,手里的刀却若即若离地在我的颈部晃动,没有形成强有力的威胁。
显然,他没有太多的战斗经验,没有意识到一个女人的潜力与毅力。一年多前,多克的长刀足以使我心惊胆战;今夜,手握武器的我已经决定孤注一掷。
银色的袖珍手枪对着年轻的男人,我平静地低声下命令:“俘虏呢?我要见见他们。”
年轻男人的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诧与恐惧,手中的刀也剧烈地颤动起来。
云层遮住了月光,沙地上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地朝沙丘而去,神秘的枯井转眼间消失在沙丘之后。
年轻男人突然跪下,身体朝前顶礼膜拜。
我紧紧地握着枪,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忏悔’他自己或者是‘诅咒’我的仪式结束后,他不负期望地说出了秘密。
沙丘旁枯死的一丛灌木被移开,一条黑暗幽深的通道出现在我的面前。
“进去,你带路。” 我对他说。
沙丘是假的,地下通道就在这里。
枯井是真的,却只能用来通风和报信。
地下的工程简陋而粗糙,火柴灭了一根又一根,我猫着腰爬行,渐渐跟不上年轻男人的速度。幸亏我脱下了长袍,不然就要被他甩掉了。
“等等!” 我对他喊道。
年轻男人似乎聋了,竟然加速向前爬去,他手中的火柴瞬间熄灭。
心跳,心跳,耳边全是我的心跳声!
砰!
前方一声惨叫,接着火柴又亮了。
六神无主下,我的手碰了扳机,枪走火了。
年轻男人单膝跪在血泊里,子弹击中了他的小腿,他的眼中充满了仇恨与怒火,对我斥责道:“他们说,你是佩罗的女人。佩罗是我们的兄弟,你却要背叛我们?!”
我的手抖个不停,好一会儿才镇静下来,“车夫答应我会放了保罗,是你们说话不算话。”
“车夫?!” 他诡异地看着我。
我这才想到无论是车夫、老妇人的儿子,还是多克的父亲,我都说不准他们的名字,唯一知道名字的就是埃尔、多克和佩罗。
“埃尔的助手说的,就是那个带头抢了军团卡车的男人。” 我补充道,声音抖成一团。
破烂的毯子上坐着一个男人,仿佛睡着了。
他低垂着头,蓬乱的头发盖住了额头和耳朵,身上穿着一件当地人的对襟衣,脏得已经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当我向他挪动一步时,他忽然动了,如猛虎般,向我扑来,嘴里喊道:“杀了我,你们这群杂种!”
链条撞击的声音阻止了他,他爬倒在沙土上,脸朝下,一动也不动。
“保罗。” 我唤了一声。
他没有动。
“保罗。” 我又唤了一声。
他应该知道来人是我,却依然没有动。
保罗是自尊心很强的人,以这样的境况出现在我的面前,一定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钥匙呢?” 我回头问年轻男人。
“没有。” 他回答。
“谁有钥匙?” 我问。
“萨艾姆。” 他回答。
我不知道萨艾姆是谁,也不想知道。我靠近地上的男人,他缓缓抬起了头。
“我是一个混蛋军人,你不该来。” 这是保罗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曾经明亮的眼睛失去了神采,黒乎乎的脸上胡子拉茬,浑身上下散发着酸臭的气味。
我蹲下身,将袖珍手枪塞进他的手中,“保罗,快点,打断链条!”
保罗的手剧烈颤抖,我这才注意到他消瘦的身形和受伤的手臂。
砰砰砰,枪连续响了三下,在狭窄的空间里震耳欲聋。
淡淡的硝烟很快散开,链条断了,我扶着保罗猫着腰前进。
“你们谁也走不了,我们的人就在外面。” 年轻男人说,鲜血从他腿上系的布条流下,让我不忍再看。
话音刚落,我们的头顶上响起了一片枪声。
我与保罗面面相觑。
“你引来了军团!” 年轻男人大叫起来,身体朝我们扑来。
我被撞到,别在衣服上的刀滚落在地上,正是从年轻男人那里缴获的那把。男人恰巧倒在刀边,他顺手拿起刀,用刀尖抵住我的腰。
离我一步之遥,保罗的枪对准了年轻男人。
“不!” 我对保罗大叫。
“放下刀。” 保罗命令道,他的身体太过虚弱,站立不稳而跪倒在地上。
那一瞬间,枪口离开了拿刀的男人,我的腰间一痛,男人已经挥刀扑向保罗。
“不!” 我几乎要哭出来。
砰!
枪响了。
两个男人同时倒在我的面前。
眼泪夺眶而出,我心痛得趴倒在地。
地面的枪声更加密集了,沙土从通道的上方落下,落了我一头一脸,半盖住了地上交叠在一起的两个男人。
我用手擦擦脸,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血,长刀在我的腰上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浸湿了我的腰侧。
我来不及做什么,朝他们爬去,爬去,浑身发抖,速度好象乌龟一样。
忽然,埋在沙土里的人动了动,我惊得呆在原地。
“桑妮――”
是保罗!虽然他的声音轻微得如同蚊子哼,但无比的喜悦冲昏了我的头,我不再防备什么,加快速度爬到保罗的身边,试图推开压在他身上的男人。霎那间,沙土里伸出一双手,牢牢地钳住我的脖子,我顿时呼吸困难。
通道里响起了脚步声。
“救命!” 我竭尽全力地喊道,声音却沙哑而微弱。
又一阵沙土落下,墙壁上照明的油灯灭了,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
钳住我脖子的手继续收紧,我张大嘴巴,双腿乱踢,眼镜从鼻梁上滑下。
咣一声,金属的撞击声清脆悦耳,是眼镜,袖珍手枪,还是索链?
脚步声越发近了。
手电筒的光束穿越过我,随之而来的是子弹擦肩而过的呼啸声。
我脖子上的手松开了,粘稠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脖颈,血腥味浓郁得让人窒息。
“桑妮”,浅棕色的眼镜焦急地注视着我,乔依的怀抱带来了温暖,也带来了外面的寒气与硝烟。
我艰难地看着保罗的方向,昏厥过去。
天亮了,汽车飞驰在茫茫黄沙间,碧蓝的天空,金色的阳光,清新的晨风,一切都平静而美好。
保罗一直没有醒来,他的右胸中了一刀,肺部大出血。
我腰部的伤不算严重,已经止血了,只是脖子上的瘀肿让我吞咽困难。眼镜片碎了,袖珍手枪的子弹还剩下两颗,现在这两样东西就放在我的身旁。蓝宝石项链,去而复回,被套在了我的手腕上。
乔依背靠车厢边坐着,目光不时在我和保罗的身上停留,当他看向我时,我便刻意扭头回避。
我们没有任何交谈,从看到多克父亲的尸体的那一刻起,我便保持着死寂般的沉默。我的悲哀乔依无法体会,我的伤痛全是咎由自取。
“再喝点水吧。” 乔依蹲在我睡的担架旁,手里拿着一个打开的水壶。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倔强地偏过了脑袋。脖子上伤痕让我的每一次转头都格外费力而痛苦,但内心的震惊与伤悲远远超过了皮肉的疼痛,我无法面对杀害多克父亲的人,更无法接受自己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乔依不是佩罗,他从来不会对我用强,水壶口在我的嘴边停留了一会儿,便悄然离开了。
轰!
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与此同时,车厢剧烈地震动起来,我身不由己地朝保罗滚去,保罗则滚出了担架。
“乔依!” 我终于开口说话。
“别害怕。” 乔依说话间已经跳到了我与保罗的中间,将保罗重新安置到担架上。
更多的血从保罗的胸口涌出,血液的颜色不再鲜艳,暗红暗红的。生命的气息渐渐从他身上流失,而我就是最大的罪魁祸首。
泪水涌出我的眼眶,乔依与司机的对话越发让我心生绝望:
“可能是炸弹区,呼叫第二小组和第四小组,绕行六号地区,往南走。”
“是。”
保罗,来不及了……
关心保罗的人不止我一个,汽车开得似乎要飞起来,乔依一手固定着保罗,一手固定住我,我很想自己坐起来,可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乔依见状,立刻象抱小孩一样,手臂穿过我的腋窝,将我从担架上扶起,我们面对面几乎要贴到一起。汽车一个打滑,我们抱在了一起。
“桑妮。” 乔依的嘴唇就在我的脸庞,带着我记忆深处的温柔与感动。
颠簸过去,他抱得更加紧了。
我的心在颤抖。这不是喜悦时的激动,而是怅惘后的酸楚。
我曾经那么爱他,为了他不惜做危险的事情,为了他的前途情愿离开他,一直觉得对他亏欠太多,可是此时此刻,我觉得将他当作朋友都困难。
枯井边的营地,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去。我脱下扔在沙丘后通道口的长袍上沾满了鲜血,显然年轻男人没有说错,他们的人就在通道口。如果不是我引来了军团,我和保罗都逃不走。如今保罗生死难卜,这么多的死伤只成全了我的逃亡,让我如何承受,如何自处?
多克,喜欢眨眼傻笑的大男孩,我的朋友,不止一次地救过我的命,他的父亲却因我而死,我该如何面对他?我再也无脸见他。
我想把对立的两方都当作朋友,可最终和谁都无法做朋友。
……
乔依的亲吻将我从沉思中惊醒,他的眼睛轻轻闭着,如同过去一般沉醉,我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不――” 我大叫一声,声音却被更大的响声淹没。
嘭――
车厢下忽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乔依瞬间用自己的身体裹住了我。
“轮胎爆了”,他安慰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