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孩是谁,瘦小青白色的肌体,水滴顺着身体答答地掉在地上,他在抖,那两截短腿,怯弱地、猥琐地抖着。他的脸是暗的,那些痘痘和稀疏的胡楂,永远都没有光。他的眼睛是肿的,又揉得发红,那一点闪烁的痴妄和卑贱。他驼着背,还在咳嗽,他缩着脖子,他想越缩越小,小到原地消失。
戈葭一只臂支在腰上,昂着美艳的头颅,两条长腿笔直地站着。他不敢再看她,在镜子里也不敢看,眼底只留下她泳衣的颜色,那刺眼的明黄。
“你从来就没好好照过镜子吧?”戈葭笑了一声,“我约你,跟我一起照照镜子。”她停了一会儿,看着他无声无息地蜷缩起来,转身扬长而去。
冯志坤退学的消息是闻静告诉戈葭的。
男生那边都知道了,当成一个笑话,唐逸洲的评价是人贵有自知之明,癞蛤蟆就不要做白天鹅的梦。闻静倒觉得有些不忍,细细寻思,爱一个人又有什么错,错就错在你拼命去爱人家,人家拼命不爱你罢了,也愈发庆幸和唐逸洲的相爱,共此时共此心。这种运气,诚如赵恩美所说,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
戈葭自认“歼敌”有功,得意非常,乐得把游泳池事件四处宣扬,教室说,饭堂说,运动场说,回到宿舍,午休前靠在床上,长腿搭在床架上,一边梳着茸茸的发茬,一边又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遍。
谁知麦蓝在下床忽然来了一句:“我们乡下打狗,都会给狗留条路。”戈葭扫兴:“你又想说什么,谁是狗?”麦蓝说:“更何况你不是兔子,他也不是狗呀。”“你心疼啊,看上冯志坤了?不早说,我帮你扯线!不过扯线也没用,他还看不上你呢!”戈葭恼了,把梳子往地上一摔,麦蓝探出身子拿东西,差一点儿打在她头上。
麦蓝倒不计较,却是闻静怕麦蓝委屈,急着帮她说话:“戈葭,你这样说可不好,麦蓝根本没这个意思。再说冯志坤那样的人,你都看不上,麦蓝又怎么会看上,就算他看上麦蓝,麦蓝也不稀罕。”戈葭叫:“哎哟,奶奶的,都朝着我来了!”赵恩美打圆场:“好了,好了,世界上好男孩那么多,一个冯志坤不值得咱们这么说他,睡觉吧。”戈葭脸上挂不住,骂道:“都神气个屁!别以为抓住个酸溜溜的唐小白脸、干巴巴的卢工程师就大功告成了,奶奶的,惹急了我明天统统抢过来玩一遍,让你们哭去死去后悔去吧!”麦蓝失笑:“不见得全世界的男人都那么好抢吧。”戈葭叫:“你是不是要看看?!”麦蓝道:“要是那么容易抢走,也不算什么好东西,我可没兴趣看。”戈葭冷笑:“你当然没兴趣,你手头上根本就一个男的也没有。我一直奇怪呀,怎么没人追你呢?那天和几个男生说起来,他们说你傻乎乎的,根本就没发育好,哈哈哈!”闻静急起来:“戈葭,你怎么能这样议论麦蓝,还是跟男生一起。麦蓝是不是你朋友,我们是不是一个宿舍的姐妹?”戈葭有些理亏,虚张声势唬道:“喊个屁啊!惹急了我马上就勾引唐逸洲,你给我小心点儿!”说完自己躺下装睡。
麦蓝一笑,用轻轻地口吻对闻静说:“就——当——她——放——屁。”闻静的神色还是有些不平。
麦蓝又捏捏鼻子,一手扇风,好像扇掉什么气味。
闻静这才笑出声。
不妨戈葭腾地坐起,探下一只严厉的脑袋:“笑什么呢?”麦蓝和闻静一齐躺下睡觉,戈葭哼了声。
然而,戈葭的话并未如一阵气味,随风散去无痕。
并没刻意地在乎,可是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记住了。接下来的几天,麦蓝闲时就在寻思,是啊,怎么就没有男生追我呢?不追我,是因为不喜欢我,我不漂亮,可是很多不漂亮的女生也有人喜欢啊,我不可爱,奇怪嘞,一个人身上几百种脾气特点,就没一样可爱的吗?
想来有点儿闷闷的,没人的时候,躲在帘子里照镜子,小镜子拉远又贴近,黑白分明的眼,圆圆的下颌,是有点儿傻傻的。沐浴的时候,不再草草了事,低下头望自己的腰身和乳,不知道要怎样才算是足够的发育,又不能跟别人比较参考一下。其实是很想偷看一下别人的,还是算了,等下又该被人说变态了。
她写信对俞滨说自己的纳闷:“真讨厌,我班男生说我没发育,我发育没发育他们怎么会知道。”俞滨回信说:“发育没发育关他们屁事!”其实她是有点儿在乎的,是不是因为春天,南方的春天,那种空气里欲诉还休的味。夜晚,风是半沉的,有心事,云是低的,重重的湿润,而树叶和草地是那么那么绿,绿得所有穿白衣服的人走过那里,都美得如幻化的光影。
她的心事不仅仅是没人追或者未知的发育,不仅仅,没有那么简单。
周末,抱着书本,很慢很慢地走在芒果树的树荫下,微醺的花香缭绕着,把心里的什么也引出来,仿佛有形影也这么绕着圈,如芭蕾旋转的足尖。而路灯下,她的影子孤单,长长地、稠稠地黑。
广播站一天到晚都放情歌,她只记住了一首——《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闻静给她看过一封唐逸洲的短笺。他们两个写情书,隔天就有一封,用各种素淡清雅的信封,唐逸洲用小篆,闻静用小楷。
唐逸洲那张短笺抄了一首雪莱的诗:
世上没有什么孤单由于神圣的定理万物一心邂逅交欢为什么我不与你看阳光拥抱着大地月明亲吻着海波这些亲热有何意义要是你不肯吻我这首诗她一下子就记住了,悄悄地默写在自己的本子里,其实不用看也能在心里背出来,但总忍不住要看一看写成字的。
有天上金融市场课,她突然压低声音问闻静:“被人喜欢的感觉真的有那么好吗?”闻静轻轻点头:“是的,是世界上最美最好的感觉。”“那喜欢人的感觉呢?”“更美更好。”麦蓝若有所思。
闻静问:“你是哪一样?还是两者兼有?”麦蓝道:“我想好了,没人喜欢我,那我就去找一个人喜欢吧,我说的是男的。”“是谁,我认识吗?”“还没想好呢,其实,我还不知道去哪儿找呢。”“唐逸洲有个朋友不错,我一直想介绍给你认识。”“不要不要,我不要像恩美那样干巴巴地相亲,最好是自己遇到,偶然遇到。”“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我也不知道,像你说的,有电流的感觉那种。唉,去哪儿找啊,哪一个才是啊,大街上那么多男人,我总不能一个一个去试吧。”两人嘀嘀咕咕说得入神,不提防教授突然点名:“你们两个在下面说什么呢?”闻静看看黑板板书,掩饰道:“我们在讨论,讨论您讲的中国金融市场的前景——”教授道:“哦,那么你们的观点如何?”闻静忍住笑意:“我们认为,嗯,中国金融市场前途无量,从现在起,必须多管齐下,多方出击——”麦蓝在底下吐舌头。
虽然是闻静在言情小说和偶像剧抄来的滥招数,但麦蓝却认真对待,所谓有样无样学世上,不懂就要学。她像备考一般写在笔记本上,口里念念有词:“在校园的林阴小路上,你可以手里捧着几本书匆匆赶路,突然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迎面跑来,撞倒了你,书本散落一地,他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帮你捡起来,这时候,四目相对,电火花。(或者反过来,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捧着几本书匆匆赶路,你迎面跑去,撞倒了他,书本散落一地,你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帮他捡起来,这时候,四目相对,电火花。)”“篮球场上,高大帅气的中锋吸引了你的目光,突然他一投球,用力过猛,正好砸在你身上(或者怀里,或者手上,或者脚边),你”哎呀“一声很可怜地叫一下,他会歉疚地跑过来说对不起,你嫣然一笑说不要紧,把球还给他,四目相对,电火花。(以上场景也可用于足球场、排球场、网球场,但注意保护头部安全。)唉,闻静,什么样的笑才算是嫣然一笑?”闻静想想说:“就是很美,能把人迷倒的那种笑。”“在饭堂里,人山人海,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端着一碗汤,你不小心撞了他一下,汤洒了,烫了他的手——哎,闻静,怎么这些招数都是到处撞人的啊,好像没长眼睛似的!”麦蓝叫。
闻静说:“这叫有目标地不小心撞,你要看准了心仪对象才用这招儿,不撞一撞哪能撞出火花呢,是不是?你继续念,关于饭堂还有一招儿不用撞的,被烫的风险比较小的。”“在饭堂里,人山人海,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排在你后面打饭,你忘记带饭卡了,楚楚可怜地回头说,可以借一下你的饭卡吗?等等,这招儿骗子也常用的,上次辅导员开会不是说了吗,有人假装没带饭卡、电话卡骗钱的。”闻静无奈:“下一条,下一条。”“在公交车上,你没有零钱买票,在这最无助的时刻,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帮你给钱,你感激地看着他,四目相对,火花;在咖啡厅窗外,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孤独地喝着咖啡,你从窗边走过,忽然回头一笑,四目相对,火花;在鲜花盛开的花坛边,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拿着相机在拍摄一丛什么花,你无意间走入他的镜头,四目相对,他眼睛一亮。
“在图书馆里,鸦雀无声,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坐在你对面,想让他对你印象深刻吗?你可以用以下办法:第一,假装不认识一个字,问他,四目相对,火花;第二,假装把一支笔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注意是他那边的地上,请他帮忙捡起来,说谢谢的时候,四目相对,火花;第三,坚持到他要走的时候,你也收拾东西,装作无意把他的一本书或者一支笔装进自己书包,然后下次找机会还给他。”麦蓝读累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闻静问:“怎么样,你准备从哪一条开始?”麦蓝说:“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为什么这里面遇到的总是高大帅气的男生?”“白马王子就是这样啊,这是第一条必备的,要不然冯志坤为什么会失败,就是因为首先他没有这条。”“可是要是四目相对的时候,我们没有火花怎么办,或者我有火花他没有又怎么办?”“呃——那再换一个好了。”“哎呀,太麻烦了。”麦蓝合上笔记本,“这种事怎么这样麻烦?”也许在爱的相遇里,偶然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麦蓝也没遇到那个让她产生电流的人,有时候她满怀信心,有时候却懒洋洋,那样的人真的存在吗?还是早已经存在过了,或者还没来得及存在?那样的人真的确定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吗?她的意思是,那个踢足球男生一口白牙的笑容,那个主持《青青子衿》栏目的男广播员清澈的声音,那个图书馆里爱看《南方周末》的男生浓黑浓黑的眉,那个英语角里口语最棒的男生很直很直的背,还有很白很白的衬衣——这些都是她很喜欢的,可是却东一点儿西一点儿,偏不好好地长在一个人身上,叫人喜欢哪个才好。
这是一件麻烦事,真的挺麻烦的。
只是麦大舅说了,吃甘蔗吃一节剥一节,急也没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