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蓝在一边听着,这是翟经纬做东的酒桌上,利经理和翟经纬碰杯,边喝边互拍着背,手揣在心口,每句话都高声酣畅像赌誓;郑媛媛酒量豪爽,酒杯落在桌上咚咚响,满嘴“恭喜恭喜、舍不得你、以后常回来看我们别空着手”;柯雅梅只顾吃,干杯的时候嘴里还嚼着,大家仰头一饮而尽,她只是碰碰嘴唇皮,并无实际动作;毛小惠还是高深莫测的表情,吃菜喝酒都要比别人慢半拍,似笑非笑,悠悠地等全部人看过来等她。
麦蓝没话说,大家干杯的时候她就干杯,也真喝,喝完了又马上被人满上,只得继续喝,也不知道喝了多少,脸觉得很热,眼睛似乎也热了。
忽然毛小惠好像不经意地说:“敬酒喝了好几杯,有一杯罚酒翟经纬得和麦蓝一起喝。”众人吵嚷着欲知何故。
毛小惠斜了一边嘴角,笑望着翟经纬:“快认了吧,你们两个好了多久?什么时候派帖子?别说不是,我看到你们俩喝咖啡来着。”大家起哄,趁着酒兴都有点儿疯。
麦蓝被郑媛媛捏着两边肩膀逼供,脸实在是热,连带呼吸也是热的,她的舌头打了水似的沉笨,只能看翟经纬说。
翟经纬一副若无其事的惊奇:“是吗?有这回事吗?连我也不知道。”笑声,嘘声。
他好生无辜的表情:“原来你们早就想把麦蓝许配给我啊。”郑媛媛大叫:“对啊对啊。”翟经纬摆着双手,绝对不可能的表情:“不行不行,你们几个知道我的心,一直以来我暗恋的是媛媛姐,倾慕的是雅梅姐,追的明明是小惠姐。”笑声像浪头,一山一山地来,麦蓝裹在里面,没法不跟着笑。
这晚利经理送她回去,翟经纬送毛小惠,郑媛媛和柯雅婷各有老公来接。
她远远地看见翟经纬和毛小惠在路边等出租车。翟经纬不知讲了句什么,毛小惠的笑声又响又娇,本来是那么庄严的人。
利经理说麦蓝你可能有点儿醉了,回去喝点儿白糖水。麦蓝觉得自己没醉,挺清醒,试着背了一遍圆周率,背到30多位就乱了,重头来了好几次,睡前又试了一次,还不行。
是喝酒的缘故吧,这晚她平生第一次失眠了。
新的银保员第二天就来了,是个活泼的小胖子,走路太快,不小心以为滚来个球。
大家习惯了翟经纬的早餐,这个早上都有些措手不及。毛小惠抽屉里有一大袋牛奶麦片,悠悠地用滚水冲了,满办公室的香,大家都装没闻到。
中午吃饭的时候麦蓝去了同福,特意走远几步。吃饭的时间,食店里颇多的人,有西装革履公文包的业务员,有大声打着手机的生意人,有头发和校服都很长的男学生,有着窄裙并紧双腿用纸巾擦桌子的白领——当然那里不再有翟经纬。
他不会再专程回这里吃早餐和午餐。慢慢地,他会把这里忘掉,把许多人忘掉,就像银行大厅里每天来往的人们,办完事就走,不会记住什么。她也会忘记他的,不过可能要慢一些,她自己希望能慢一些。
她还没为他做成一张保单呢,这么久了,记起他仰靠在公交站牌黯然的样子,还有露出洁白牙齿很好看的笑脸,心里就觉得亏欠得很,很后悔没为他做些什么,即使别人不买他的保险,她也可以自己掏钱买。
翟经纬走了,为拉客户而专设的拓展课程也该到此为止,那么周末该空得发慌,她必须提前想办法填补。正好戈葭要搞生日晚会,一如既往地高调喧嚷,连正筹备婚礼的赵恩美也得从深圳过去。大家好久没见了,麦蓝准备周末一早就赶去广州。
已经12月了,即使岭南气暖,一夜寒潮下来,清早北风就紧了。
麦蓝出门才觉得冷,楼道灌风,飕飕地。她寻思要不要回去加件外套,又懒得再爬楼梯,正踌躇间,楼梯走上来一个人,两手插在裤袋里,外套敞着,风吹得半边襟摆翩跹,他仍是英挺的,很精神的样子。
心头一热,麦蓝惊喜叫着:“翟经纬!”“你能再慢点儿吗,我在下面等了15分钟。”“我以为活动取消了。”“谁通知你取消了?”“你不是升职了吗?以后也用不着我帮你拉客户了。”她说这话时,笑笑的神气里有些伤感。
“没错,你不全傻,激励拓展训练是我对你的投资,现在情况有变,我理应中途撤资,无谓浪费时间和资源,这话残酷吧。”他一只手轻轻敲打着楼梯扶手,“但是,我不喜欢没完成的感觉,我的记事本上,每当做完一件事就打个钩,打个钩才算圆满,懂了吗?我不喜欢一件事不上不下有头没尾,所以咱们今天还是要去乡下找狗。”“可是我今天——”他皱起了眉头。
“没什么了。”麦蓝赶紧说,她没时间诧异或者怀疑自己的妥协,下楼在管理处打电话给戈葭,明知道会挨骂,果然。
“奶奶的,你玩我啊!明明答应说来又突然说不来,我最恨说话不算话的人了。你偏偏要在我生日这天让我生气让我难受,你是故意的,你没安好心!”“临时有点儿事,真的对不起了。”“什么事重要得超过我的生日?什么事少了你地球就不会转?不要让我知道是为了男人,要是你敢这么明晃晃地重色轻友,我就飞过去掐死你!”“怎么会。”她弱弱地回应了一句,匆匆地挂了电话。
公交车带他们远离城市,随便找了一个村镇,下车又走了段路,路不熟,兜兜转转,路上仍旧是翟经纬的课。
“狗最不值得怕,不明白为什么,先教你认识一下恐惧的等次。
“有两种恐惧,一种是形体上的,一种是心理上的,心理上的恐惧是深层次的,是长时间积累渗透的,是阴影,不容易征服。有部电影说一个老教授曾被人囚禁,看守每次打他的时候怕发出声音,就播放贝多芬的交响曲,后来那个老教授一听到贝多芬的交响曲就怕得浑身颤抖,即使事情过去了几十年也一样,这就是心理的恐惧。
“相比之下,形体的恐惧就不算什么了,你看到老鼠长得恶心,害怕,你看到鬼片的恶鬼狰狞,害怕,这仅仅是害怕,等你接触多了,习惯了,了解到背后的真相,就没什么好怕了,狗也是一样的。
“你要对狗培养好感,狗是人类忠实的朋友,狗是可爱友好的,它不会平白无故地咬你。你要是把心中的恶意投射到狗的身上,狗自然会同样恶意地对你,关键是你没有诚恳地敞开自己。”“可是有些狗就是平白无故地朝人叫啊。”麦蓝说。
“它那是害怕你!当一只狗对人发出吠声,那是它误解了你的意思,它以为你要伤害它。你要做的是轻轻地蹲下来,保持微笑,用友好的声音和它打招呼:嗨,狗狗,我们是朋友。”“你试过吗?”麦蓝不太相信。
“沟通的理论适合于任何领域,天底下没有不能沟通的事!”翟经纬对麦蓝的怀疑有些生气,“不信现在就试试!”中午的时候才找到鸡犬相闻的地方,前面一片橘园,农舍藏在浓荫里,露出屋檐灰黑的角,院里有群鸡低头觅食,还有几只大鹅,为首那只伸着长颈叫了一声。真的有狗,肉滚滚、毛茸茸的小黄狗,东跑跑,西停停,嗅着一块木头。
翟经纬从包里拿出块肉干,掰下一点儿扔出去:“学着点儿,狗也爱吃肉。”小狗犹犹豫豫,群鸡却不要命地往前冲,他们只得把鸡赶走,还要不吓着小狗,几块肉干下来,小狗赖上了,他们走,它就快快跟来。
翟经纬相当得意:“怎么样,还怕狗吗?”麦蓝道:“我怕的是大狗。”橘园深处就有大狗,果然大,有半人高,而且凶,瞪着眼,四爪扒地,半低着头,喉咙里低低吼着。
“勇敢点儿,害怕的是它,它对生人没有安全感,所以充满警惕。”“害怕的那个是我。”“往前几步,要沟通,让它知道你是善意的,我们的笑容,诚恳,还有肉干——”“它好像要冲过来。”“不要把你的恶意投射在它身上。”“它叫得这么凶。”“让它平静下来,就像对待小狗一样,把肉干扔出去,放心,它是拴着的,安全得很。”翟经纬拉着麦蓝往前几步,狗吠声震耳如豹,麦蓝哆哆嗦嗦地扔了一大块肉干过去,恰好砸在狗头上,不好,发怒的狗跳起来。
“跑吧。”麦蓝害怕地说。
“没事,勇敢点儿。”“啊,它过来了!”“拴着的,怕什么。”然而那狗狂吠着跃上前,麦蓝拉着翟经纬拼了命跑,院子里鸡啊鹅啊嘎嘎叫着,张着翅膀扇起一片尘土。
“叫你不要跑,跑什么,你越跑狗越追!”翟经纬气急败坏。
“奶奶的,狗没拴!”麦蓝大叫。
狂吠声不知从哪引来另两条狗,仗着势头齐齐追来。仓皇回头间无暇看清是什么样的狗,只见森森的牙,逼得那么近,几次仿佛到了脚后跟,虚虚寒寒地了一直穿到脊梁骨,麦蓝几乎软了,全靠翟经纬拖着她飞。
狂奔足有几千米,身后才渐渐没了声音,两人停下来张大口喘气,惊魂未定,见彼此衣衫不整,神情狼狈,又不禁觉得好笑。麦蓝扑哧一声,翟经纬要面子,硬是不笑,沉着脸,顾盼左右佯作沉痛思考状。
“沟通失效,只能是一个理由。”“那是什么理由?”“也许我们遇到了疯狗。”“怎么证明那是疯狗?”“简单,让它咬你一口,然后去医院验狂犬病。”翟经纬没好气地说,他有轻微的强迫症,一件事没按预期完成,不能在笔记本上打钩,他的挫败感就会蔓延,“你没能战胜对狗的恐惧,这会成为你人生的最大障碍,恐惧意味着失败,意味着灰色,意味着颓废——”“我战胜了对狗的恐惧,嗯,我没那么怕了。”麦蓝宽慰他,“除了疯狗行不行?”翟经纬抬起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说:“我突然想起来,刚才逃命的时候你骂了一句脏话,你还会骂脏话。”麦蓝悄悄吐舌,故意转移话题:“呀,你看,狗卵子树!”翟经纬这时听到个“狗”字,本能反应后退了两步,麦蓝看他一眼:“只是树的名字而已,跟狗没什么关系。”“粗俗,好好一棵树你给它起这么粗俗的名字。”翟经纬有点恼羞成怒。
“又不是我起的,《园林树木》里介绍的,好吧,它还有一个名字,胭脂树,这个不粗俗吧。”“我才不管它叫什么名字呢,反正都是树。”“那你又说一定要背熟客户的名字,你又说记得名字是尊重。”“客户当然不一样,客户是我的衣食父母,你说你记得漫山遍野的树名有用吗?它们给你一分钱吗?”“多有意思啊。”“有什么意思,浪费时间和大脑容量,我只关心价值。”翟经纬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寻找有力的案例,“看到那一片树林了吧,速生桉,长得快,能造纸,经济价值高,它的名字才值得你记住。”“狗卵子树的树籽弄碎了可以当胭脂用啊,这算是价值吗?”“胭脂能卖多少钱,傻瓜。”翟经纬哂笑,想想又回头教训她,“不许再说狗卵子狗卵子,你一个女孩家也不害臊,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那是什么东西啊?”麦蓝确实不知道。
翟经纬又好气又好笑,恨恨地去捏她的耳垂。
又走了好远一程,两人找地方吃饭,虽然北风料峭,但乡村小路步行谈笑,暖意洋洋,并不觉得寒冷。冬天天黑得早,吃了饭迤逦出来等公交车时,田野已是暮色一片。
车上人不多,疏疏落落几个,风从窗隙里灌进来,慢慢感觉到凉意。翟经纬坐在麦蓝身边,开始还说个不停,后来想是累了,渐渐没了声息。公交车晃晃荡荡,节奏单调平稳,像大摇篮,幽暗里人昏昏的,翟经纬睡着了,他把头仰靠在背椅上,却不能安定,一会儿晃到这边,一会儿甩向那边,让人担心颠簸下去他的脖子会摇断。
公交车转弯的当口,翟经纬向麦蓝这边倒来,好大一颗头颅,恰落在她肩上。她觉得好笑,却将半边肩膀满满地迎上去,他就恍然无知地枕在她肩上睡,再没动过,稳稳,很安适的样子。
好重,却沉得这样踏实,他头顶上的发丝被风吹着,轻轻地擦了下她的脸。他的温度隔着衣物渐渐地烘热了她的皮肤,这很奇妙。翟经纬靠着的这边身体如在火里,热,另一边临窗的却如浸冷水,没关紧的车窗,风愈来愈锐利,只需探出半个身子就能把窗子关上,却犹犹豫豫舍不得,动一动他就会醒,他一定会醒的。
她真想把两边身体互换一下,让冷的那边也暖暖,又觉得这样的想法太过贪婪。这刻她已经很快乐了,莫名其妙地在黑暗里独享快乐,怎么还可以那么贪婪?
可是冷的那边终于发出声音:“阿嚏!”她打了个喷嚏,来不及用手捂它回去,接连几个喷嚏已经抢着出来了。
翟经纬醒了,声音里还带着睡意:“到哪儿了?”“不知道。”“你冷着了?”翟经纬问。
麦蓝窸窸窣窣擤鼻涕,点点头。
“不会多穿一件衣服!”他抱怨着脱下自己的外套,像件袍似的围住她。
“怪不得冷呢!”探出身子重重关上车窗,翟经纬有些生气,“你有时候真是麻木得惊人,冷成这样也不会关下窗。”麦蓝带些不服气:“我够不着。”“你不会站起来啊。”“你的头靠在我肩膀上。”“那你不会推开啊。”“推开不就吵醒你了。”翟经纬顿住,笑了,却又忍了一半的样子:“傻瓜。”“我不傻,总说我傻瓜!”麦蓝真不高兴了,“能背出圆周率后1000位的人会是傻瓜吗?”“哦,能背出1000位?”“当然了,3.14159265358979323846264338327950288419716939937510——”她用手指头挠挠脸,开始认真地背起来,半闭着双眼,睫毛茸茸的,嘴唇嘟起,半开半合,像一朵娇小圆厚的花苞,偶尔露出一两点晶莹的牙齿。
公交车穿越一盏又一盏的路灯,间歇着的明明暗暗,微醺的亮衬着她的脸庞,是一种蜂蜜般柔软又浓稠的光晕,那种质地想来,该是甜润的、温凉的、绵轻的、带着微微的香。
他忽然亲了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