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春天,有些不一样的气息。
对于发着爱情烧的戈葭来说,是晕乎乎、熏陶陶又轻飘飘的。视听变得极为专注,自动屏蔽一切无关的景象声响,地球变得极窄,只够一个人站着,多一分都觉得多余。
所以当有一天,偶然四下望去,发现大街上忽然空了,餐厅里也不见人,见到的都是戴着厚口罩和墨镜低着头仓皇逃窜的样子,她才知道,这个城市的疫情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
学校停课了,有学生被隔离。戈葭很烦,倒不是为学生的死活,而是学校不上课她就不能去上班,就不能天天看见秦至臻。不能理直气壮地看见他,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吗?
停课没有两天秦至臻也住进了隔离病房,据说发烧咳嗽,症状是典型的“非典”,濒死之人还是那么嚣张,电话里没一点儿沮丧忏悔。戈葭要去看他,他很凶恶地说不准,然后就不再接她的电话。奶奶的,不是这么快就死了吧。
她渐渐知道点儿疫情的恐怖了,家里阿姨说的,哪个邻居去了趟医院,回来一家都传染了,两个大人没过三天就死了,剩下个8岁的小孩。虽然从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但她想自己是怕死的。她也不敢上街,也戴口罩和墨镜了,也关注新闻了,也喝板蓝根了。
可是,她好像更怕见不到他。
夜深人静的隔离病房,秦至臻躺在床上,这时他可以摘下口罩喘口气,空气里是消毒水的味道,护工每天喷雾消毒四五次。一直不知道护工是男是女,从不说话,隔离衣、防护镜、手套、帽子、靴子全副武装,消毒的时候还要把他的脸盖住,让人惭愧自己是多么毒。
落地电扇日夜地转,咿咿呀呀,有点儿冷,他咳嗽了几声,真是无比荒凉。这些天,他不能越过门线半步,连门把手都不能碰,除了电话和对讲机,没有活物和他当面交谈,唯有窗台上的小麻雀,窗子日日开着,小麻雀叽叽喳喳,它们不戴口罩。
孤独,是的,这让人很容易想些生死的事。虽然总觉得没到那步,但他发现自己没有想象的勇敢,或者强大。
他闭上眼睛,体温只是稍高而已,就是身体觉得非常乏力,一会儿工夫便迷迷糊糊地有些睡意了。蒙眬里感觉脸上一疼,不知何方掷来的小东西,硬硬的、凉凉的,他用手一抓,竟然是粒糖,紧接着,一束淡淡的小手电光照在脸上,他没法睁开眼睛,但是听见笑声,那种拼命忍着的得意扬扬的笑声,他心头一烫。
戈葭。
“你怎么来了?你来干什么?”“我怎么不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你怎么找来的?”“我自然有办法。”又是这几句对白,熟悉得让人想笑,然而秦至臻即刻反应过来,把口罩戴上,用被子盖住脸。
“你快走吧,会传染的。”“我想你了。”“少废话!快走!”“我说我想你了,奶奶的,你听见没有?”“滚!快点儿滚!”他狠巴巴地呵斥道,“不想死就滚!”戈葭生气了,摘了自己的口罩,又一把掀开秦至臻的被子和口罩,狠狠地吻了上去。秦至臻挣扎着,却全无气力抵挡,这来势汹汹铺天盖地的岩浆火山般的吻,那种滚烫那种战栗那种晕厥那种窒息,忽地舌尖剧疼,戈葭竟然咬了他一口。
她咯咯地笑着抬起身:“传染完毕,怎么样吧秦至臻!”秦至臻吸着气,舌尖疼得眼泪都要掉了:“算你狠。”她笑完了,在床沿坐下,拂了拂头发:“你会相信吗?秦至臻,我是真的爱上你了。”她认真地看着他,走廊的灯光透了几点进来,她的美丽半明半暗。
“奶奶的,我从来没有过,没有过这样去爱一个人,想一个人,想到恨的程度,想到心都疼了,想到要哭。这样去爱一个人,秦至臻,你知道吗?”“我知道。”他轻轻说。
“你知道个屁!你对我一点儿也不好!全世界你是我最爱的人,你也是对我最不好的人!”“小点儿声,拜托。”“我翻窗户进来那么响都没人听见,外面根本就没人,都不知藏哪个屋了,谁不怕传染谁不怕死?”“那你呢?”“我?”戈葭挨着他躺下来,侧过脸,“只要跟你一起,活着也行,死也没问题。我说真的。”“还是活着比较好。”“那当然了,活色生香才好看,你等着,我给你看点儿东西。”说着,戈葭去解自己的扣子。
秦至臻叹气:“地点不太合适吧。”戈葭骂:“奶奶的,我还没解开呢,你就乱了。”她给他看的东西,借着小手电淡淡的光,她的胸前,雪白脂玉的胸前,完美的双乳之间,心脏的位置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刺青,是一个字——臻。
“你是我的,永远在这里,这是符,镇住你,哼!
“你知道刺青多疼吗?奶奶的,你这个臻字笔画太多了。可我不怕!你是我的,我是你的,全身上下都是,骨头肠子肺都是,我就恨刺青的技术太落后,不能把这个臻字直接刺到心脏上!”她压低声音热烈地喊。
“好吧。”秦至臻转过脸去,笑了声,慢慢地说,“你赢了。”凌晨5点,戈文宇被敲门声惊醒,看看窗外,天还是黑的。
连忙去开卧室的门,却是女儿戈葭,她的长发有些散乱,眼睛却是熠熠生辉的。
“出什么事了?”戈文宇很紧张。
“老爸!”戈葭笑着,无比灿烂地,“我很幸福。”“怎么回事?”“没什么事,我就是急着想告诉你,我感觉很幸福!所以——”她刁钻地往卧室里探了头,“我知道她在里面,我希望你们也幸福!”戈文宇舒了一口气。
戈葭突然往卧室里面喊一声:“你们结婚去吧,我批准啦!”然后她做着鬼脸一路跳着跑了。
响蝉预备高歌,烈日开始凶猛,盛夏终于到来,即使这年的春天好像特别漫长。
秦至臻出院次日就去明天小学部署复学的事情。戈葭自然不离左右,忙个不停,和心爱的人一起干事,觉得特别有成就感,成就感让她的心情特别愉悦,除了,看见荼的时候。
荼还是长发遮面,苍白的脸,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样子。她怔怔地望着秦至臻:“再见你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秦哥哥。”秦至臻笑道:“还好没隔世,只是隔离。”她低着头:“荼很想去看你,但是荼不敢。”戈葭冷笑:“谁不怕死呢?”“不是不是,荼不敢见秦哥哥,是因为双眼红肿如桃,太难为情了!”戈葭道:“又是过敏的病吗?”“不是不是,荼太过担心秦哥哥的病,那种焦虑和绝望,好像走失在无名的深谷,不见日月,没有回响——就长夜连着哭肿了。”戈葭不耐烦:“他还没死呢,你哭什么啊?就算他死了,也轮不到你哭啊,你又不是遗孀。”秦至臻见戈葭出语开始不逊,拉了几下她的手臂。
荼忽地抬起头:“对了,我有礼物赠你。”她从蜡染的花布袋里面捞出一串千纸鹤,高高地提了起来,“千纸鹤是最虔诚的祝福,荼夜夜都为秦哥哥祈福,想必天上的神灵亦有所动,荼真应该好好感恩。”戈葭抢过来玩:“荼老师手真巧,阿臻,我突然有个创意,咱们结婚的时候也请荼老师折许多千纸鹤,各种颜色的,挂满卧室。哇,一定很漂亮!”荼脸色变了,秦至臻有些羞涩,也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荼恍惚地笑笑,摇摇欲坠地走了两步,回头又幽幽一笑,“秦哥哥,你好久没上网看我的日志了,有一篇关于你的,《SARS阻不断的思念》,点击率已经有7300多了。”秦至臻不忍:“好,我今晚就去看。”荼忽地睁大眼睛:“差点儿忘了对你说,下周六我和网友有个见面会,在蓝森林咖啡馆,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都吵着要来,我也不好拂了他们的热情。你也来帮我助阵好不好,荼哪里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心里先就惊慌了。”秦至臻爽快地答应了。
戈葭不高兴,忍了半天才对秦至臻说:“我真讨厌她。”秦至臻道:“有个叫菲茨杰拉德的美国人说过,当你想批评谁的时候,记住,世界上并非所有人都有你那样优越的条件。”戈葭哼道:“要不是给你面子,我早修理她了。她最好离你远点儿,否则,否则我就现原形!”秦至臻坏笑:“原来你在装天使啊,那麻烦天使老师把羽毛顺一顺,翅膀是飞往天堂的,不是进斗鸡场的。”又把戈葭逗乐了。
晚上忍不住上网看荼的日志,最新的一篇是《疼痛的苏醒》,戈葭一边吸气一边骂人一边还要看,真是酸死了假死了自恋死了。荼写道:“今天是生命里最疼痛的一天,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左手指甲掐进掌心里,痛得无法呼吸,而脸上仍云淡风轻,且让我再回一次头,忍住眼底的珠泪,轻轻挥手,轻轻飘走,而笑靥正如花。”后面还写了几句诗:
终于明了那些等待与思念,不过是一场寂寂凋零的花殇
彼时再来向你描述,荼如何自疼痛的苏醒里老去
想必也是多余
当然 在最后 可以把一切 都归罪给我那天真的心
还有那整个天空的灼灼星群 他们不该也陪荼等待
并且如荼一样 确信你会前来
日志下面有网友和她的互动。网友问是谁惹她伤心了,她说了一大堆,什么等闲变却故人心,什么金枝玉叶有凤来仪横刀夺爱,什么伤透了再也不敢爱了,什么身体越来越差哭了一场呕吐物中有血,然后那帮浑蛋网友有帮她抱不平的,有帮她痛斥新欢的,有帮她讨公道的。奶奶的,我抢你什么了?戈葭越看越生气,打电话给秦至臻,秦至臻说没空儿,正送荼去医院,她在家中突然晕倒。
戈葭在电话里叫:“我也晕倒了,我也吐血了!”秦至臻只一句别闹了就收了线。
所有的坏情绪又来了,坐在镜子前,戈葭瞪着里面那张美丽的脸,做了个狠的表情,又做了个恶的鬼脸,但是感谢上天,那狠和恶也是标致的。她生来就不是要示弱低眉的,更别说让步和饶恕。
等着吧。
荼住了几天院,诧异的是戈葭的殷勤,不仅早晚探望,还让家里阿姨煮了红枣桂圆汤带来。红枣桂圆汤补血补气,医生也说食疗副作用少,荼喝后感觉长了气力,精神也好很多,后来简直爱上这款汤,天天都要喝。但她始终表现淡淡的,连个谢字也不提,那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表情,好像真是戈葭理亏欠她的。戈葭却也装作不愠不怒,倒是秦至臻觉得有些不安。
“荼身体不好,脾气难免有些别扭,你别跟她计较。”“没有啊,没事啊。”戈葭装作很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