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打我!操你妈的秦至臻!从来没人敢打我!”秦至臻轻轻躲开,眼角里似乎闪着泪光:“恨我吧,恨我一辈子。”他狠狠地跑走,身影很快就远了。她哭望着,眼泪洇过的肿脸,疼得钻心入髓。
她疼得钻心入髓,他再也不会回头。
季度经营分析会定在下午3点,谢芳华早早在会场转了一圈,试了几回麦克风的音量,又发现第一排座位少了营业部经理的名牌,少不得叫人赶紧补上,有员工三三两两地进场。她亲手沏了一杯普洱,把戈文宇座前的瓶装水换了,这才打电话提示戈文宇准备下来开会。
会议如常开始,毫无征兆地严肃枯燥,财务总监在做一个资金业务的报告,戈文宇逐行看着手里的资料。
“戈文宇!奶奶的,你害死我了!我们分手了!你们开心去吧!”会场后门打开,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众人循声望去,戈葭披头散发,左半边脸肿了。
谢芳华暗暗叫惨,这真是丢脸丢到家门外了,忙小跑过去把戈葭往外哄。台上的戈文宇哪里还坐得住,又是焦灼又是难堪,只得说句抱歉,交由副行长主持会议,自己匆匆地赶了过来。
戈葭推开谢芳华,可着嗓子疯喊:“你凭什么管我,不要脸的贱货!天天赖在我家,你黏着我爸还不是为了他的钱,还去订婚纱,还去看婴儿床,做梦去吧!我死也不会让你进门,你生了孩子我就掐死他!”谢芳华白着一张脸松开手,低着头跑出会场。
戈文宇半抱半拖地把女儿弄出会场,颤抖着声音说:“你是不是疯了!”“你害死我了,我死你们都得陪我死!秦至臻不要我了,我不如去死呢。”她埋在父亲怀里哭到全身瘫软。
戈葭不吃不喝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梦中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有狠狠赌气的快感。这下让秦至臻后悔去吧!但是没有,睁开眼来世界还在,意识一点一点地提醒她记得所有,而所有的所有只有一句,秦至臻走了。
隐隐听到楼下争吵的声音,是戈文宇和谢芳华。她无动于衷,自己已经这么疼了,凭什么他们要舒服好过;自己已经这么惨了,凭什么他们要幸福。
电话响了。
她猛地坐起来,心怦怦地乱跳,怕失望却不敢去接,挨得一秒的幻想就是一秒,然而终于还是无法忍耐,跳过去接了。
可惜是麦蓝。
还是那把声音,不温不火,恬恬淡淡的:“戈葭,我记着毕业的时候你说过一句话啊。”“我说什么了。”戈葭有气无力地说。
“你说了两次呢,你说我们结婚的时候要请你做伴娘,我的男朋友要让你过过眼。”“我说过吗?”“我想告诉你,你别生气啊,你不用做我的伴娘了,因为我们不打算摆酒席,领了结婚证明就好了。”“什么,你结婚了!”“是啊。”“奶奶的,在我失恋最想死的时候,你却来告诉我你结婚了!”戈葭又哭又骂地发泄了一通,麦蓝在电话那头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耐心听她说完才放电话。
麦蓝有点儿惭愧,不是因为好朋友失恋的时候自己结婚了,而是因为结婚的心情太幸福。即使听了戈葭的哭诉,也没办法陪她一起难过。
她结婚了,2003年7月8日,星期二,阳光耀眼的夏日。走出民政局,红色的结婚证手里捧着,她问翟经纬:“有两本呢,你也拿一本吧。”翟经纬笑道:“你真傻,又不是离婚证,干吗要一人一本。你都放着吧。”她便小心翼翼地把红色的小本子放进提包隔层,已经放进去了,又拿出来翻了一下,怕翟经纬说她,只匆匆看了一眼,其实还没够呢。
翟经纬没留意她,看看手表:“你自己去产检没问题吧,我去拿份红利通知单给客户。”麦蓝温柔地说声好。
她不想马上坐车,就一个人慢慢地走在林阴路上,两边的芒果树正开着花,淡黄的花密密簇簇,微风吹落一些花来,连带一阵细细的香。
她曾认真想过,这件事为什么叫作“结婚”,为什么是这个词,英语是get marry,古人叫作“成亲”的这回事,为什么他们用“结婚”。翟经纬说她总是问些傻问题,但他回答得就不傻吗?他说“婚”嘛,就是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昏了头。至于“结”嘛,他拉住她的手,在空气里抓了一把,装作抓到一条绳带似的,又佯装把这条透明的绳带缠了又缠,系紧,打了个蝴蝶扣,然后摇着她的手荡了几圈,牢固不脱的样子。
“懂了吧小傻瓜,这就是’结‘。”麦蓝笑眯眯地看着他这套把戏,却不经意地感动了。
她仰着笑脸看他:“结多久?”翟经纬捏了捏她的手:“这辈子。”她飞快地应:“好。”同事和亲友都说太快了,可她真的不觉得。这是多么自然的事,就好像一棵树到了季节就开花,花谢之后就结果。他们相爱,种下一株生命的芽,他们相处得快乐,愿意在一起。结婚,就是两个人答应了对方,这辈子,结得很紧的两只手。
不过老实说,怀孕倒是意外的事。还是闻静在电话里教她去药店买验孕棒,教她怎么用的。等了一会儿结果出来了,马上打电话给闻静:“两条线啊。”闻静在那边笑得咯咯响:“恭喜,恭喜你也要当妈了,我比你早5个月生,咱们的宝宝也要做好朋友哦。”她捏着两条横线的结果看了好半天,只是觉得奇妙,真的好奇妙。这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吗?那个小家伙是从哪个星球上悄悄降落的,他的手指一定很细小,轻轻地多画了一横,他告诉她,我来了。
她打电话给翟经纬,他在广州见客户。
“我怀孕啦。”“什么?不会吧。”“真的,我这两天都在验,验了8支验孕棒,全部都是两条线呢。”“等等,你让我想想。”翟经纬有些烦,“可是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可我觉得什么都不缺啊。”“要是我现在能赚一百万,要是我下半年手里有几个大单,要是我能完成今年的目标——好吧,我就不信我不行。”“那该怎么办?”“能怎么办,结婚呗。”“我也这么想。”她笑了。
这就决定结婚了,没有谁求谁,没有星光烛光泪光或者钻戒光,没有什么特别的仪式、见证或者话语,甚至还没来得及通知家里。然而她却觉得,这样于他俩再合适不过了,如果真像恩美他们那样又订婚又献花什么的,她会觉得满心不自在。
而怀孕于她,不仅是新奇的喜悦,还有隐秘的快乐,那就是可以暂时逃脱翟经纬的完美改造计划啦。
翟经纬的完美改造计划是从4月份开始的,他总说:“麦蓝你这个小傻瓜,世界是个弱肉强食的大丛林,成功就是和自己较量,你必须不断强大,超越自己,否则就会成为食物链最低端。既然我爱你,就有责任让你变得完美,不能任由你远远落在我后面成为别人的猎物却不闻不问。”开始麦蓝抱着好玩的心态,以为和上次战胜恐惧的拓展课程一样。不想翟经纬对这件事是认真的,针对麦蓝的实际情况量身制订了一套计划,包括形象上的,心态上的,业务上的,目标上的,具体到微笑露几颗牙、与人握手的力度、敬酒的时机、喝咖啡的姿态,怎样利用老乡和校友搭建人际关系网。她微笑着旁观他忙活,不揭穿他的煞有介事,也不想生硬对抗他的专断,有点儿像出于宠爱去哄骗一个骄蛮的孩子,她的顺从只是表层的流水,内里的河床沙还是沙,石还是石。而最后他认真得、认真得终于让她不忍心了。她就开始想,他为了爱我,花尽心思以他的方式为我好,那么我是否也应该为了爱他,多少作出一些退让?
那是很别扭的一段日子,她做了许多不自然的事。举手投足的拿姿作态,与陌生人寒暄找话题,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借口带着礼物去上司家里做客,在热闹的饭局上一直保持微笑并适时送上自己的名片,其实许多事情都不难,难的是自己心里实在不喜欢。
翟经纬却以为自己改造有功,津津乐道麦蓝的可塑性。她最爱他昂扬的笑容满脸的说话,不管他说什么,她就是爱他那个样子。
所以,她一直在笑着。
而怀孕这个美好的大意外,终于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她忍着小小的欢欣问翟经纬:“那我以后不用穿8厘米的高跟鞋了吧?”“不穿就不穿吧。”“也不化妆了哦。”“嗯。”“调整内衣也不用了吧,紧得喘不过气来。”“好吧。”“咖啡和红酒也不要学着喝了吧。”“嗯,不过橄榄必须坚持戒。”“可我这两天特别特别想吃。”“我是为你好,你知道嘴里含着橄榄的样子多不雅观,会影响脸部表情。”“那长头发可以剪短吗?夏天真是好热。”“那更不行!我告诉你麦蓝,你别趁着怀孕就把我的完美改造计划全破了。个人形象还是要打造的,言行举止要力求高雅有魅力,不能忽视细节,抓紧一切机会开拓人际关系,多看书多充电,要给自己设立一个目标。你要知道,机会只会给有准备的人。”麦蓝含糊地应一声:“哦,知道了。”麦蓝打电话给戈葭的时候,谢芳华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还真不少,两个28寸的拉箱塞满了,拉链差点儿拉不上。她很感慨,这前后5年,她在戈文宇家竟然留下这么多痕迹,不否认当初也曾怀着憧憬、雄心和小小的私心。客厅挂着她亲手缝制的十字绣,书房有她的电脑,饭厅的古董水晶吊灯是她从欧洲带回来的,花园她种下的火龙果也已经开始收获。她曾不动声色地入侵,以坚不可摧的耐心和爱,但现在,与这地方和人有关的一切,她不想再多看一眼。
戈文宇百般解释,苦苦挽留,她听他说完又如何,还不是从前那番话再排个序出场。她早烂熟了,烂熟到他哀愁的表情都让她疲累。只是这临行的一番细看,忽然发现他左鬓有簇新生的白发,心里还是稍稍酸了一下。5年不短,和他曾走得这样近,眼见他一点点衰老,其实自己何曾不是呢?
“芳华,请再给点儿时间让葭葭长大,她其实是个可怜的孩子。”“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有千百个可以原谅的理由。”谢芳华深深吸了口气,“但是,就像你不能不爱你的女儿,我也不能不爱我的自尊。”她忍住眼泪,笑一笑,恢复往日美好的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