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4个月了,腹部微微地隆起,小家伙在里面动的时候,像金鱼吐泡泡似的神奇。她一个人在秋夜的街上走来走去,并没觉得孤单烦愁。只是走累的时候,坐在小区凉凉的石凳上,不知这时该不该回去。仰头看见家里的灯,黄黄的,由窗户里透出来,会有一点点落寞,真盼着他的心情能快点儿好起来,像以前那样充满明朗的力量。
他不快乐,她又有什么乐趣呢。
10月中,麦蓝调职的事情又惹他一顿好吵。
柜员做了一年多,惯例是调入部门科室,以麦蓝的爱静无争,喜欢悠闲,再加上怀孕在身,她想去的是资源部,虽然职位冷门收入不多,但合自己的心性。翟经纬坚决反对,还亲自打电话给利经理,连夜追回已经上交的申请表格,强要她改为信贷部,有风险也有前途,赚钱也又快又多。
她没想和他吵,可是不能不争两句,这本来是她自己的事情。
“信贷员总要在外面跑,我怎么回家给你做饭啊?”“你有点儿出息好不好,一顿不吃我也饿不死。”“我怀着宝宝呢,他们说信贷科压力不小呀。”“麦蓝,你没那么娇气,我妈生我那天还挑着菜去市场卖呢。”翟经纬声音大了起来,“这么说吧,你现在没资格娇气。咱们还是艰难奋斗期,等我成功了,有了大把钱,你什么也不用干,专门在家里看白云擦地板生小孩,随便你生一个两个三个。”“我不是——”“别反驳我,再说我就要爆炸了。”翟经纬一手扶着前额,忽地颓然下来,“这是我最困难的时期,不然也不会要你去信贷科搏杀。我已经决定辞职,保险业不好做,我也不想再看人眼色受气,我要创业,我要全力开创电子商务,这个关键的时期你一定要支持我。”麦蓝嗯了一声,轻轻地。
外面起了风,要下雨的样子,她去阳台上收衣服,一件一件故意收得很慢,天灰灰的、窄窄的露出固定的一条,在密集的楼宇顶上,实在没什么好看。她抱着一堆衣服回来,在沙发上慢慢叠。
信贷科去得有点儿不情愿,但她还是轻轻松松地去了。
第一天到支行信贷科上班,见人便点头微笑。她的桌子和电脑在靠窗的角落,把桌子擦净,把茶杯斟满,无锡大阿福、贝壳相架、802室的照片、麦姨的照片,还有翟经纬给她准备的优秀信贷员六大守则压在玻璃板下面。翟经纬的三星录音笔也带来了,他说这是独门秘籍,没有攻克不了的客户。现在,要重新适应一个地方,重新适应一群人,她是长势缓慢的植物,仰靠的唯有时间。
科长张国凡对麦蓝有些冷淡。他正准备竞职副行长,业绩考评这块是关键,手下的信贷员个个都发条上紧,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畜生使,天天被他追着问数字,现在凭空多了个新手,又怀着孕,根本指望不上什么。他想让麦蓝知难而退,也不给指标,也不给客户源,一来就派她去郊区批发市场收贷。
贷户叫李长飞,有个批发鸡鸭的档口,是个难缠的老赖。5万元的贷款已经逾期半个月了,他换了手机,人也躲起来,信贷员前后去了几拨儿都说头疼。
路很远,公交车要坐两个小时,批发鸡鸭的档口臭烘烘的,地上水淋淋的,鸡鸭们见人就叫成一片,有个疲惫的女人坐在门口,头发上粘着一片黄褐色的鸡毛。
“我找李长飞。”“干什么?”“他的贷款到期了,要还。”“李长飞死了。”麦蓝想了想,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女人恼起来,瞪着她说:“没有。”麦蓝说:“那我就在这儿等他吧。”第一天等得很辛苦,女人没有凳子给麦蓝坐,她就去对面档口借了一张,在这臭烘烘、黑糊糊、吵嚷嚷的空气里,从上午坐到打烊,坐得腰都疼了,无果,回到家翟经纬说她身上全是味儿。
第二天她有所准备,带了张轻便的帆布折叠椅,还有午饭饭盒、奶粉、水杯、《园林树木》,像度假似的。赶上最早的一班车,到的时候那女人才开档,鸡笼鸭笼摆了一地。
“你又来干什么?!”“我找李长飞。”“你中意鸡屎香就在这里等。”“那我就在这儿等他吧。”麦蓝打开椅子,坐下来,木条鸡笼就在身旁,腥臭随风向一波一波袭来。她看看那女人,心想人的鼻子都差不多,你受得了我也受得了。静下心来翻翻园林杂志,鸡笼里的群鸡伸着脖子看她,突然她转过头,鸡们惊了一惊,咯咯地叫着往里面挤,一会儿又静下来,眼神呆呆的。看得多了,她在心里给它们起了名字,大黑二黑三黑,大黄二黄三黄,大花二花三花,鸡群就像人群,时而抱团,时而厮杀,也有躲在角落的,谁都不惹只管啄自己的脚,还是躲不过,乱起来不知被谁啄掉了头上的一片毛。
中午了,吃饭时间到了,档口的女人喝粥,麦蓝拿出保温盒吃饭,尽管菜只有马铃薯和鸡蛋,但她吃得很享受。过往的人都会看她一眼,她的银行工服很显眼,她坐在鸡笼旁边的安然也很显眼。
吃毕饭照例冲一杯奶粉,馥郁的奶香飘散开去。终于,档口的女人问:“你喝的什么奶粉?”“孕妇奶粉啊!”“你有几个月了?看不出。”“4个多月了,工服宽看不出。”“那你看出我几个月?我快6个月了,我瘦,也看不出吧。”档口女人对这话题饶有兴趣。
麦蓝摇头:“真看不出。”“我没有营养啊,肚子小啊。你喝的奶粉好不好?”“这罐刚开的,你拿去吧,我家还有好多呢。”麦蓝说得很实在,档口女人又惊又喜地接受了。
两人这就有些熟络了,晚上档口女人洗地,麦蓝忍不住技痒,也帮着一同擦洗拖干,在她是私心的爱好享乐,在档口女人那里却感动得不行。末了,她悄悄对麦蓝说:“你等李长飞没用,他没钱。”回到家快10点了,觉得累,在楼下的石凳上坐了半天,家的灯好像一颗暖黄的星星,最后她想,明天还得去。
一连去了5天,李长飞出现了。
“你一天到晚在这守着,我还用做生意吗?”“你的贷款到期了。”“我没钱,要命有一条。”“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跟你说我没钱,信不信由你,鸡鸭台凳就有,你要就一车运去。”“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都没钱开饭了,你不信去我家看,我有老母亲,老婆肚子又大了。这世界有钱人那么多,借些我们穷人花还要还?”“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再在这儿挡住我发财我就不客气了,别以为你是大肚婆我就不敢动你。”“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她只会说这句,只能说这句。那人的手几乎戳到她脸上来,她脊背上一层冷汗,脸上却还是平静的。不是不害怕,是反应没那么敏锐,或者说根本就不知该怎样反应:“有借有还,再借不难。”那天撑到最后,是档口女人受不住围观的人太多,拖住男人说“还就还啦,谁谁那里还有货款”才解了她的围。
这不过是个开始。
科长张国凡见麦蓝不声不响,却韧性十足,索性下达增量指标,让她直接去拜访客户。拜访的客户,那些各种各样的人,卖衣服的、开陶瓷厂的、批发水泥的、还有养猪的,那些人关她什么事情呢。她要挖空脑筋想出各种各样的话题,羊毛衫的品牌、抛光砖的工艺技术、白水泥的出厂标准,还有猪饲料的价格,她与他们说话,不停地费力说话,那些废纸一样苍白的大量的话如果有形迹,会把周围的空间填满。而他们必须在这些废话里躲闪和试探,躲闪和试探一小时一小时,最后终于落到最想说的,钱。
科长交代她,要观察他们的表情细节,要考察他们话语背后的真相,要像查案一样审查他们的财产数据家底,这是一件多么让人分裂的事情!既然要相信人家,把钱借出去,又要时刻存疑他们能否按期还贷,既要千方百计地央求,又要千方百计地拒绝,既要涎着嘴脸,也要硬着心肝。这点对她特别困难,她的思维像围棋子一样黑白分明,如果信,那就绝不起疑,如果怀疑,那就再不信赖,她没法辩证地骑墙。
那些日子她总是做噩梦,梦到贷款的人跑了,她坐着公交车追,公交车摇摇晃晃地慢,总是停,她想下车,身体沉得不像自己的,一丝都挪动不得,只有急。
在梦里总有人很凶地呵斥她,像是客户,又像是科长,她想转身走,那些声音却好像有形的铁丝篱,撞上去也是疼的。不知怎的逃了出来,心想身上一定给刮破了,急急地逃回家,那么黑的夜,可是阳台上没有光。
醒来时想,可能是因为那天给客户骂得太狠的原因吧。
那是一对开饭店的夫妻,她给他们作贷前调查。风控指标里有一条关于夫妻和睦的,如果夫妻对贷款用途意见不合,就有潜在风险。
像个私家侦探似的,她要问他们的恋爱史,婚后感情,要看他们客厅的摆设,卧室的相片,然后她发现卧室的大床只放了个单人枕头。她问他们为什么不在一起睡,女主人答男人夜归又打鼾影响睡眠。
“你先生夜归,你又早起,经常见不到面,那你们怎么交流呢?”“打电话啊。”“每天打几个电话呢?”“记得就打,有事就打。”“每次说多久呢?”“谁记得。”“那你们总不在一起睡,生理上的正常需要怎么解决?”她问了这句,爆骂就开始了。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脏字可以用来骂人,她惘然地听着,心里第一念头是如果戈葭在就好了,她会和自己一样觉得又新鲜又好笑。戈葭会惭愧的吧,她骂来骂去只不过一句“奶奶的”,了不起再加一句“操你妈”。在他们面前,戈葭会惭愧自己的柔弱和文明的。
事后想想自己的傻,本来可以转身就走的,偏偏站在那里一字不漏地听他们骂完,像上课听讲一样认真忍耐,而且还敬业地开着录音笔。那些话如果是石头块,恐怕早把她砸成酱了。也是那天天黑得早,公交车一辆一辆都满腾得挤不上去。
忽然觉得累。很累的感觉,好像是撑着身体的一根钢筋被拿走了,身体软下来,哗啦啦听到骨头解体的声音。
她好不容易拦住一辆出租车,行了一段忽然说:“司机,普君东路你知道吗?”“当然啦。”“带我去那边吧。”连自己都惊奇,突然起的这个念头。她没想去找他,她不认识他,他根本就不知道她,她只是累了,脑筋会有点儿迷糊,她去找他干什么呢?
“司机,不用去普君东路了。”“小姐,兜来兜去很好玩吗?”司机嘟囔着,在路口幅度很大地转方向盘。
她茫茫然地下了车,小区黑漆漆一片,停电了。
走到熟悉的石凳坐下,不知何时身边也有个人坐过来,暖热的臂环在她肩上,她吓了一下,回头才辨出是翟经纬。
“停电了,特意下来接你。”翟经纬把她揽在怀里,“等你好久了,小傻瓜。”她把头深深地扎在他怀里,老半天不抬头,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