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独木舟上载两个人，两个包裹。我们每天都换划船搭档，前面的人划船，后面的人掌握方向。小船划得快一点，赶上前面的大部队，一个人讲笑话，十二个人哈哈大笑。小船划得慢一点，两个陌生人独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讲闲话，一整天下来，便能成为朋友。那个夏天的雨水很少，河水很低，河底的大小石子清晰可见，于是在河水太低独木舟搁浅的时候，我们便蛮有道理地跳下水推船走，顺便也能洗洗肮脏的腿脚。而在水深的地方，我们也渴望着洗澡，因为身上实在太脏了。怎么办呢，一艘船上的两个人悄悄一商量，故意把船弄翻了，连人带包都翻到水里，便能畅快地游一会儿泳，洗一会儿头发。可惜翻船这样的事不能天天搞，因为一时爽快之后，我们得在水中把独木舟再翻过来，再把沉重的防水包从水中扔进船里，再两个人凭巧劲蹬着水跳进船里，再把舟体里的水一杯一杯排走……这些事情都要花很多时间，又何况其他船的伙伴们也要心照不宣地用同样的法子洗澡……
于是七天的旅行中，我的船只被故意弄翻了一次。余下的时间，我小心划自己的船，看着别人的船欢快地弄翻了，大家嘻哈大笑。看着盛夏的河岸，枝丰叶茂的大树丛经常会钻出小鹿，低下头宁静地饮水。我们都被没收了相机，全队只有一个廉价的防水相机，整场旅行只拍了几张合影。我是多么感激这条不带相机的规定，最美的风景是无法用相机记录的，它只该在当时被眼睛全神凝视，再在日后的想象中不受牵绊地重演。
河岸上突然钻出了一只小鹿，一只毛皮鲜艳的狐狸，一只有严重洁癖的浣熊在洗它的午饭，一条大鱼从我们的桨边不慌不忙地游过，一只长脚水蜘蛛，几只点水的红蜻蜓，随处可见肥嘟嘟的野鹅。还有更罕有的惊喜：一个下午我们看见熊妈妈带着小熊来河边喝水，所有人都惊呆了，部分是怕熊轻易地游进狭窄的河床袭击我们，可是更多的是喜悦：两只活生生的熊离我们那么近！我们不动声色地划过它们的领地。母熊看了我们一眼，继续喝她的水。等我们远去，大家笑成一团，杰弗故作严肃地说，“你们还抱怨每天费力气把包挂在树杈上有什么用！看吧！真的有熊！”
另一天，一个懒散的时辰，毫无征兆的，一只美国秃鹰压着水面飞过，爪子勾了一勾，抓起一条肥大的鱼。我永远记得那短短几秒中感受到的威严和压迫，和那之后六艘船中漫长的静寂。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那只秃鹰飞翔的姿态让我悟到那些小鹿、狐狸、浣熊，它们只是可爱、好玩，而只有那样匀称有力的翅膀、坚实强壮的爪子才能被称为壮美。
学校极注意大型野营对环境的影响，所以每个分队都要严格遵守环保准则。我们不能带任何清洁剂，每人带一个小碗，吃完每一餐（每餐都是燕麦片）都得用舌头把碗舔干净，甚至为了保护河流还不能去河里稍微冲洗一下。可想而知，两天之后，这个碗已经全是异味。那个旅行之后我再也不想吃燕麦片。
同样是为了环保，我们不准带任何卫生纸，一个队发一个小铲子，队员要方便的时候，需要问队长借铲子，然后走到僻静的山上，挖一个小洞，蹲下来……完事了，随手撕几片附近的树叶擦屁股，再耐心地用土把小洞埋起来……这样的如厕方式的确挑战了大家的底线。第一天，女孩们都对这件事感到害臊，每次借铲子都王顾左右而言他。于是杰弗说：“这样吧，我们不如给这件事起一个更雅致的名字？有谁去想个名字出来？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他环视大家，最后指定我去秉办这件命名大事。整整一天划船我都在绞尽脑汁思索诨号，生怕自己的英语不行，起的名字不够好玩或者过于冷门。晚饭的时候，我终于鼓起勇气说：“要不，你们觉得‘微软’（Microsoft）怎么样？”
“Lily你是个天才！”
“你应该主修英文系，专业写打油诗！”
“微软这名字棒极了！”
“我吃完饭要微软一下！”
“我但愿能找到微软的树叶做草纸！”
“我发现南边山上的树叶比较微软！”
“这是微软公司出品的最平民产品！”
插曲
泊在河上的小钓舟里坐着爱因斯坦和贝索。贝索在吃奶酪三明治，爱因斯坦一边叭嗒烟斗一边收线。
“常能钓着点儿啥吗，就这么着阿勒河中间来条小船？”贝索问道，他以前从没和爱因斯坦钓过鱼。
“钓不着。”爱因斯坦边甩钓线边说。
“咱们是不是离岸近点儿，靠着那些芦苇？”
“行，”爱因斯坦说道，“那儿也什么都钓不着。你包里还有三明治吗？”
贝索递给爱因斯坦一个三明治和一瓶啤酒。他微微觉得不该在星期天下午和朋友一块儿出来。爱因斯坦是打算独自钓鱼思考问题的。
“吃吧，”贝索说，“你别老收线，歇会儿。”
爱因斯坦把鱼食搁在贝索的腿上，开始吃饭。两个朋友沉默了一阵儿。一艘红色小艇驶过，他们在掀起的波浪里一阵颠簸。
吃了午饭，爱因斯坦和贝索拿掉座位躺下，望着天空。爱因斯坦今天不打算再钓了。
“米歇尔，你看那云是什么形状？”爱因斯坦问道。
“我看是一只羊在追一个皱眉头的人。”
“你是个很实际的人，米歇尔。”爱因斯坦眼睛盯着云，心里想着他的研究，他想把自己的梦说给贝索听，但又不知从哪儿说起。
“你的时间理论会成功的，”贝索说道，“等成功了咱们再来钓鱼，到时候你给我讲讲。等你出了名，别忘了你是第一个讲给我听的，就在这条船上。”
爱因斯坦笑了，云朵随着他的笑声前仰后合。
爱因斯坦在船上，我也在船上。我从未想过大学会这样开始，在船上，照管着行李，划着桨，看着浣熊和秃鹰，和爱因斯坦一起做梦。野营回来后的第二天，我就急不可耐地去书店买下了《爱因斯坦的梦》。那七个围着篝火讲故事的夜晚过去了，生活的节奏突然加速：开学，上课，社团活动。还有一天交论文，离考试还有五小时，三分钟之后是申请死限……到处都是时间在流逝，眼睛紧紧盯着钟表，又是一秒，又是一秒……压力过大的时候，我会拿出这本《爱因斯坦的梦》再读一个故事，然后开始怀疑，时间真的是一秒一秒不断向前吗？在那七天七夜的旅行中我从未看过钟表，和小说中的爱因斯坦一样，那时的我无法确认时间在那样难忘的旅行中是否还遵照着牛顿的物理定律。时间也可以是一个环，一个三棱镜，一个双螺旋，正如《爱因斯坦的梦》里所宣称的。这成了一个纽带，我、爱因斯坦、《爱因斯坦的梦》，还有那位我仍然毫不了解的小说作者艾伦·莱特曼。
为了卫护那一层被特拉华峡谷的雾气笼罩的魔咒，我决定不去刻意了解他们，爱因斯坦和莱特曼。我盼望在经年累月中点点滴滴了解他们，就像逐渐去认识一个邻居。大一的一天，在小镇的一角我遇到了爱因斯坦的青铜头像，在一个名为EMC Square[1]的广场。大二春天，一位读数学博士的朋友来看望我，我们步行半小时从大学校园走去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1933年纳粹控制德国后，爱因斯坦成了高等研究院最早任命的物理学家，在这座小镇定居下来，直到二十二年后去世。大三的一个周末，我闲逛进了镇上的小店，意外发现小店的一角是一个迷你爱因斯坦纪念馆。店员告诉我，这局促简陋的一角其实是北美唯一一个永久性的爱因斯坦博物馆。小店的墙上印着1952年以色列驻华盛顿大使与爱因斯坦的通信，我读完居然泪出。是年以色列开国总统魏茨曼逝世，受首相本-古里安之托，驻华盛顿大使伊班来到普林斯顿爱因斯坦的寓所恳请他担任以色列总统。1952年11月17日，拜访结束后，伊班给爱因斯坦写了这样一封信：
……我十分理解您今天晚上所表达出的不安和怀疑。可是，无论您的答复如何，我想让您知道来自首相的请求饱含着犹太民族对她的儿子所怀有的最高敬意……
爱因斯坦的回复印在同一面墙上：
我们的以色列国所发出的邀请让我深为感动，也让我对自己的不胜任而感到难过羞愧。我一辈子都在和客观物质世界打交道，如何待人接物，如何履行公职，我既缺乏才能，也没有经验。所以，就算不考虑我的年纪已经让我体衰力竭，我也本就不是能够胜任这项重大任命的合适人选。这样的情况让我甚为哀伤，自从我意识到了在万国之林中以色列的处境多么危险，我和犹太人之间的联系已经成为我最重要的人际纽带。
那些年我也逐渐了解了爱因斯坦的其他事情：我读过他关于宇宙和宗教的富有洞见的散文，见过他在普林斯顿拉小提琴和骑自行车的照片，也看过他上书罗斯福总统的信，恳请美国先于德国开始研制原子弹。我知道他的情人众多，对妻子冷淡，抛弃了第一个女儿，对于其他的孩子他也从来不是个好爸爸。最杰出的物理学家，对自己的民族和世界和平怀着真诚的爱，而又却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差劲男人……如何解释这个矛盾的人？
大学四年，我每周都会在镇上的一户人家做中文家教，好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这户人家就在爱因斯坦故居的隔壁。这是一对殷实的白人父母，领养着一个漂亮的中国女孩，叫艾米莉。她告诉我，自己的襁褓上写着姓“国”，被遗弃在浙江一家孤儿院门口。浙江在哪里？艾米莉不知道，也不关心，因为这些婴儿期的往事和她的生活无关。她是百分百的美国女孩，爱爸爸妈妈，讨厌数学，学网球，学芭蕾，也学中文——学得快忘得也快，就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她对中文的热情欠缺，倒让父母舒了一口气，父母对她的中文进步没有要求，似乎只是出于愧疚而希望让她稍微会讲几句，不，不用发音很正确，不，不用会写很多字。不用太勤奋，不用太伶俐，因为那样就不像一个幸运的美国女孩了……
每周二下午，我步行路过爱因斯坦的故居，去艾米莉的家。在大门上永远挂着一个花环，冬天是冬青，夏天是百合。她刚下课，她的父母还在从纽约赶回家的路上，家里总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两个中国的又不太中国的女孩。在客厅的大桌子上永远放着一盆盛开的盆栽，鲜艳欲滴。盆栽下面压着一个信封，是我的工资。艾米莉父母的家教很好，每逢过节，会加钱，会有艾米莉给我的贺卡，会有设计师妈妈亲手设计的衣服……然而，艾米莉对学习中文没有兴趣，她不想了解自己曾经拥有的另一种命运。她住在爱因斯坦家旁边，看着自己新涂的指甲，善良而敷衍地对待着我，跟着我和尚念经那样念唐诗宋词……在这过于安稳过于宁静的家里，我会想到大门上的那个冬青花环，想到隔壁的爱因斯坦故居，一切都像时间之外的一个寓言。想想看，爱因斯坦先生就是在隔壁接见了来自华盛顿的大使，他揣着以色列的聘书；他也是在同一个地方和情人见面、和妻子吵架、练小提琴、骑自行车。对于一个像邻居一样经年累月地点滴了解的人，你总是知道了他太多的侧面，想要从中概括出一个统一的形象是徒劳的。真实的他和《爱因斯坦的梦》里的那个虚构的爱因斯坦有任何联系吗，那个像梦境一样漂浮于水上的二十六岁青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