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夜战暂停，召集了全体大会，会议定在傍晚7点，都8点了，人还在陆陆续续走来。这是很久没有发生的事了，欧阳江山非常生气。那天天气燠热异常，蜻蜒密密麻麻像拂面的树叶，充斥了方山的黄昏。电光闪闪，远雷滚动，伴合着欧阳江山的雷霆。要是他不当着新人对旧人发那么大的脾气，情况也许会有所不同，但也不一定。方山人肃静下来，像往常一样痴痴迷迷地听完决定，然后沉着脸，默默走回帐篷，各自脱鞋吹灯。而先遣队员和新来的年轻人们异常兴奋——会上宣布，由他们率先住进样板小区！明天就要开始做新人了，孩子们脸都红了。夜里两点半，帐篷里的高谈阔论终于停止，青年们怀着憧憬沉入黑甜梦乡。在黑暗中，一直不发一言的小吴仍大睁着眼，幸福感使他难以成眠。有一阵子，和着一阵哒哒的蹄声，他骑着骡子走进样板小区，周围光闪闪的，像电影中代表们走下车厢一样。这时他听见篷布上的巨大响动，他探出身去，正好撞上一个霹雳。
要是那天晚上不下暴雨——诚然，炎夏暴雨难免，但要是不在那一晚，情况也许大不一样；或者雨在那一晚，决定不在那一晚，情况仍不一样；但一切已经发生过了。实际情况是：命中注定，那天夜里下起了多年不遇的特大暴雨，硕大的雨滴先是打得灰土满天，又把灰土压回地面。密密的银线把天空和普照平原连缀在一起。有一阵子，除了游走的闪电和追来的雷，天、地，以及连接两者的雨，仿佛已是一种亘古不变的凝固关系。这些年来，帐篷也不是没有垮过，要是帐篷抗过春风后再加固一下，情况也许大不一样，但那天夜里，捱过秋霜冬雪的帐篷，没能捱过这场传奇般的大雨，陆续倒塌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一群闪电又见到了大地上四散奔逃的小小裸体——洪荒时代的初民。一群雷轰隆隆地碾过，追下普照平原的斜坡，然后是黑暗。当第二群闪电再次升起时，除了雨，大地已是一片寥寂。
这场雨和传说中的雨极为相似，或者它就是来自古代的雨。拂晓，雨住了。小吴从又湿又重的篷布下爬出来，有一瞬间，他觉得世界上只剩他一个人。很快，他听见了人声，欧阳江山正集合起哆哆嗦嗦的先遣队员，到大片大片披在山坡上的篷布下去营救群众。奇怪的是，齐心协力拉开一处篷布却没有人，再拉开一处又没有，起伏的只是些披着衣服或裹着被单的草捆子。这情形比乍见尸首更令人惊讶。有几个女队员吓得都不敢拉篷布了。这时候天色放亮，有人突然惊呼，映着鱼肚白，从山下仍处于迷蒙幽暗的样板小区里，悠悠晃晃地浮上来一朵白烟。
面对这场突发动乱——或称抢占风波（定性不同的两派提法），欧阳江山似乎不得其解。每天，他只是机械地重复发布关于动员群众遵守纪律的命令，或是交给先遣队两三页公开信，信里充满了他夜里想出来的软中有硬的政策术语。他目送小分队下山，然后就回到帐篷中等待，或者什么也不等。面对一群突然间变得又刁顽又骚蛮的妇女，年轻的先遣队员们觉得简直无法把命令或是信件掏出来念给谁听。那些男人们，包括委员会的成员都不在方山上，但此时也躲起来不打照面。民间的古老方法是难办的事就交给婆娘。欧阳江山似乎很难理解事态的严重性。上午一次，下午一次，他走出帐篷踱个圈，发一阵愣，然后长久地低头用脚碾一块石子，神态倒也轻松，好像只是对公开信已经念了却未见群众依次回山感到有些纳闷而已。一天中午，小吴忍无可忍，撇下勤务和小分队一同下了山。午后，先遣队员们早早收兵回山了。听见喧嚷，欧阳江山走出帐篷。小吴被两个队员架上山来，满脸血污泪水，头发上沾有白白的奶汁，一只脚尖踮着地，一步一挨。欧阳江山勃然大怒，扎紧皮带要亲自带队下山。先遣队员们面面相觑，小吴挣扎过来扯住他的衣襟，含着满口血水唔晤地摇头。欧阳江山仿佛不认识他一般非常仔细地辨识了好久，突然间脸色刷白。
欧阳江山终于没有下山。两三天后，有些人陆续回到方山。他们在帐篷外伸头探脑，干咳两声，有些内疚地微笑着。在这种情况下弃暗投明，山上人不置可否。这些人中包括委员会的两个成员、几个本地青年、新来的学生等等，总而言之都是些单身汉，他们或许只是留恋单身日子集体过的生活。那些有家室的人，即便是委员会的主要成员们，看来都已叛变。头半个月，白天，从方山往下看，基本上还看不见男人身影，但后来，看看没有什么重大措施，昼伏夜行的男人们渐渐走到阳光下，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到他们油光光的脊梁。有天下午，一个光裸上身的男人爬上屋顶，像搦阵一样，开口唱起了山歌。毕竟还是怕被认出来，他背过身叉开腿，低头从胯下往山上看，以致欧阳江山用望远镜也认不出来。当小吴接过望远镜也从胯下望去时，那人却又直起身下了屋顶。
似乎是找到了更能伤害欧阳江山的办法，从那天起，样板小区迅速改变着模样。看来是经过组织和设计，这里那里，凡是在建筑物突出高起的角部，不约而同地冒出些小小的草棚子。从早到晚，棚子里都有人影晃动，夜里还升起小小的篝火，以光点的方式勾出样板小区的轮廓。很显然，他们要看守的不是瓜田老玉米，这表明抢占小区的人对方山心怀畏惧。与此相应，屋顶的女儿墙被人一夜之间扒出缺口，成了牙齿形状，完全仿照古代城池。那些扒下来的碎砖就地堆放在雉堞后面，当先遣队员们本着团结群众教育群众的态度在街上喊话时，一阵当当钟响，从缺口里哗哗啦啦落下些碎石断砖，虽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谈判的道路就此堵死了。
又过了几天，白墙上星星点点出现了许多孔洞，铁皮、油毡等各种材料裹成的长短不一的筒子从孔洞斜伸出来，每到吃饭时间，筒子就一齐冒烟，仿佛刚对方山放了排炮——对欧阳江山而言不啻于齐射。这种迹象表明，人们已经各立门户，分伙做饭了。传统家庭的恢复意味着对构想的更大灾难。像一个执拗地坚持要看完毁灭细节的人，每天一清早，欧阳江山就已坐在方山崖边。他脸色阴沉，却又十分平静，就是这种平静令先遣队员们蹑手蹑脚压低了嗓音。欧阳江山谁也不理，只是有时候，天下了雨，小吴张开伞，俩人才交换一下眼神。
很快，白墙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窟窿。各家各户分隔以后，以前的窗户不适用了。在新开的这些窗户洞中，有些是方方的，遵循了窗户的基本形式，有些就是直截了当不讲形状的大窟窿。还有一些，已经表现出明确的美学意图，如扇形、圆形、菱花式、八方式等等。有一户人别出心裁，掏了个贯穿两层的大葫芦形，在众多窗户中脱颖而出，成为注意的中心。有时候，当角度合适，阳光会直入核心，葫芦通体光明，清清楚楚地照出一个在葫芦深处半躺半坐的病男孩，不用望远镜也可以看见他苍白的脸，如果用望远镜，甚至可以看清他呆滞的目光。看来这个洞口就是专为这个病孩子张望而设置的。很久以后，当年的病孩子仍然认为，在害脊髓炎的日子里，正是葫芦中的景象，成为他毕生难忘的风景：一个在高高的光明深处（比他所处的黑暗还要深）呆坐不动的身影，令他猜测，令他入迷，令他忘记了痛楚饥饿，帮助他熬过了垂危时光。
七月初的一个清晨，轰隆隆一声闷响，先遣队员们冲出帐篷，只见样板小区上空尘烟滚滚，尘烟过后，食堂大楼屋顶上出现了一个近似方形的大洞，居住其中的人们从此得到了穿堂风。有时候，从这黑咕隆咚的大坑中会悠悠荡荡地飘起来一些纸头布片，仿佛只是为了出来看一看，它们飘摇悬停一阵，又依依不舍地缩了回去。每逢这种时候，对山上的先遣队员而言，自己亲手建造的房屋就显得神秘起来。自从有了这个天井，屋顶上内容激增，蓝衣服、黑被子、摊开的稻草、破席片上红红白白的干食，尤其是到了傍晚，屋顶上布满了半裸的乘凉人。大概是知道黄昏时分从方山上看不清面目，人们或摊手摊脚或大摇大摆，姿态比白天轻松放肆多了。有时候，一群小孩绕着天井奔跑撒欢，从方山上隐约听得见断续的尖叫。
七月底下了几场大雨，房子周围的空地——那些规划中的道路都积了水，在烈日下泛着污光。因为急于向五一节献礼，排水系统未能完成，积水排不出去，渗漏不及，深的地方没膝，浅的地方布满了烂泥浆。房子的地坪筑得相当高，对室内倒没有什么影响，但一出门就寸步难行。人们把垃圾顺手倒在门外，阳光一晒，积水变得暖融融臭烘烘的，蚊虫小咬飞快地繁殖起来。白天，空中层层叠叠飞满了蜻蜓，到了傍晚，蚊蚋一股一股像头上的浓烟，连高高在上的方山也受了影响。屋顶上人次锐减，怕蚊虫叮咬固然是一个因素，生病可能是更重要的原因。有几个老头老太太战战兢兢摸上方山来讨药，看那情景有点舍己救人的气概。坐在崖边的欧阳江山头也不回就吩咐把药给了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对这些老人确实也无话可说。他仍然是整日坐在崖边，但俯瞰的时候少了，多是望着天际，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先遣队员们对这种放任自流无所作为的状态已经很不耐烦了，他们跺脚，吹口哨，大声说双关语，但欧阳江山充耳不闻，只顾在山风中兀自消瘦。因为人晒得太黑了，表情也不大看得清。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甚至连他是不是难过都弄不清了。
八月初，不知谁出的主意，有人趁夜把河堤挖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河水通过一条引流渠灌进了样板小区。街巷成了浅浅的河道，小孩子们早上起来一看，顿时乐得背过气去了。河水缓缓流动，涤净腐草孑孓；小区凉爽多了，泡澡也方便，特别是日常用水，伸手就来，十分利索。至于交通，对他们不成问题，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在河边长大的。当天中午就出现了小木筏，下午就有划着大木桶的妇女。傍晚，屋顶上空无一人，大人小孩都在水道中扑腾，群众欢天喜地，真是老少咸宜。
那天清早，当发现样板小区成了水城，欧阳江山一反常态，在帐篷中四下翻寻，弄得满地文件，小吴也不知他忙些什么。后来他发出命令，要寻找一本从贝尔尼那里没收的关于“威尼斯，威——尼——斯——”的杂志。怒吼声把先遣队员们吓坏了。他们一阵忙乱，终于找到那些包裹，但独不见那本杂志，欧阳江山顿时变得怔怔的。
当天半夜，方山人被一声号叫惊醒。小吴等闻声披衣赶来，火光一照，发现欧阳江山赤身倒伏在乱草上，吐了血。贝尔尼送的钢笔像匕首一样深深插入泥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