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没问题。今天晚上鲍先生就来我们家上课，到时候我来接你。”柳玉卿很高兴林馨如答应乘他的车，浏览了下网兜里的书，问道，“你每天读那么多时间的书，好令人佩服呀。”林馨如说：“我的基础差，我是在想办法把它补回来。”柳玉卿说：“那你为什么这么晚才从宁波来上海呢？我觉得这是当哥哥的鲍先生不对了。他这么早来上海读书，也应该把你带出来的呀。”林馨如说：“这不能怪他。我是由姆妈带大的。姆妈住宁波我也住宁波。姆妈到了上海，我才来上海的。”柳玉卿问：“你从圣芳济书院毕业后还想读什么学校？”林馨如说：“我想读雷士德工学院的化学制药科。”柳玉卿不解地问：“我觉得你应该读国文科或艺术科，怎么想到读化学制药科的？”林馨如勉强笑了下说：“我是鲍先生的妹妹，他原本是学制药的，我要向他看齐。”柳玉卿说：“我明白了。制药专业法语单词很多，你也来柳家花园补习法文吧。”“教两个是教，教三个也是教，我就去吧。”林馨如点了下头。
鲍老太正等着林馨如回家，看她神色有些异样，又听到刚才的道别声和轿车离去的声音，于是问道：“是谁送你回来的？不要上了坏人的当噢。”林馨如说：“姆妈，没那么严重的。送我回来的是同班同学，柳家花园的柳玉卿。”鲍老太说：“那可是有钱的大户人家。”林馨如不想和鲍老太讨论有钱没钱，转移话题说：“姆妈你晓得吗？国安现在在柳家花园当教法文的家庭教师。送我回家的柳玉卿就是国安的学生，还有他的姐姐。拢共才两个学生。柳玉卿请我也去听国安的法文课，我已经同意了。”鲍老太听了露出了笑容，说：“刚才我还着急呢。你去听课这才是好事，我一百个放心。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个个似仙女般漂亮。娘也要把馨如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们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出门也不能塌了自己的台。另外，你也可以把国安看牢点。”林馨如说：“姆妈，不必刻意而为的。”
“该讲究的时候就要讲究，这个道理姆妈是懂的。”鲍老太说罢就准备晚饭。两个人吃了，她就帮林馨如梳头换衣服，还对着镜子端详了许久。傍晚时分，弄堂里响起了汽车引擎声，接着响起了敲门声。林馨如开了门，柳玉卿惊奇地问：“怎么换了个人似的，要去拜访什么大人物吗？”林馨如说：“姆妈非让我打扮一下，说去柳家花园是马虎不得的。”柳玉卿说：“我爸妈虽然讲究规距，可我和姐姐也是极随便的。”林馨如说：“不说这个了。我现在还没有课本，你说怎么办？”柳玉卿说：“去福州路买。商务印书馆的门市部就是打烊了，我敲碎门也要买到课本。”林馨如说：“你不能为了我而捣乱的。”“放心，不会的。”两人上了车，柳玉卿吩咐直接去福州路买书。幸喜祥庆里距福州路不是很远，轿车开几分钟就到了。又幸喜教材门市部虽然上了排门板，尚留着一扇供人进出的小门。柳玉卿带着林馨如钻进小门很快买到了法文教材。
轿车返回柳家花园，柳玉卿带着林馨如穿过紫藤回廊，一口气跑进了小楼客厅。鲍国安还没到，只有柳玉洁坐在书案前诵读课文。林馨如在门口止住了脚步。她一看到柳玉洁的侧影，就被那种古典与现代相揉合的形体美所震慑住了。柳玉卿并没有觉察到林馨如的内心变化，他回头招呼：“林馨如快来呀，这是我姐姐柳玉洁。这是我同班同学林馨如。”柳玉洁看到林馨如手里的课本，微笑道：“你也是来上法文课的，啊——欢迎欢迎。”柳玉卿说：“姐姐，你知道林馨如和鲍先生是什么关系吗？林馨如是鲍先生的妹妹。”柳玉洁也如弟弟一般问道：“林小姐怎么不姓鲍？我知道了，林小姐和鲍先生不是姑表兄妹就是姨表兄妹，是吗？”林馨如不想回答此类问题，她由衷地感叹：“柳玉卿说你长得很美，但我没想到你看上去竟会如此完美。”
柳玉卿起哄说：“姐姐，男士说你长得美还不算，要女士也说你长得美才真是美了。”柳玉洁红了脸，说：“不许瞎胡闹。嗳，鲍先生来了，我们大家快坐好。”紫藤回廊里果然响起了鲍国安的脚步声。柳玉卿找了把藤椅让林馨如坐下，自己也赶紧坐好。鲍国安挟着讲义走进小客厅，觉得书案前多了个人，待立定了一看是林馨如，不由得有些吃惊。他睁大眼睛看着三个人的脸庞，试图找出其中的关联。他实在不明白林馨如怎么会进入柳家花园，又怎么会坐到了柳家儿女读书楼的小客厅里。柳玉卿看到鲍国安的惶惑笑了起来，说：“鲍先生不必意外。林馨如和我是圣芳济书院的同班同学。我知道她也想补习法文，于是把她请来了。”鲍国安顿了下说：“我是你爸爸延聘的家庭教师。我要对你们姐弟俩负责。你请来了林小姐，我虽然是一样上课，但你先要征得你爸爸的同意。”
柳玉卿快活地说：“这么说，鲍先生是同意了？你放心，爸爸那儿由我去说。”鲍国安换了法文说：“同学们，我们开始上课。”鲍国安先按正常顺序上完课，让柳家姐弟自习课文后，他才在林馨如身边坐下，指点她识读一个个法文字母。林馨如学得很快，她的心律也有点加速。自从鲍老太来娘家商议婚事到她跟着来到上海，鲍国安还从未如此近距离挨她坐着。她甚至能闻到鲍国安头上发乳的气味。她真想握住那双应该属于自己的略显苍白的手，压到胸口处摩挲。不能，不能失态。林馨如告诫自己，此刻一旦发生超越一个学生该恪守的行为准则，她就会永远进不了柳家花园。不管鲍国安身上散发的气场诱惑力有多大，林馨如很好地克制了自己。授课结束时，柳玉卿提议说：“让司机送你们回家吧。”鲍国安微笑一下说：“我很忙，也不是能经常见着自己的妹妹，还是让我们单独走吧。”
鲍国安在柳家宅路上扬手叫了辆双人黄包车。他很绅士地托着林馨如的手引她上车，坐定后林馨如还想握他的手，可鲍国安轻轻地把她的手推开了。鲍国安在车上一声不吭。当黄包车进入了祥庆里，鲍国安让林馨如下车后，才说：“柳家父母很慈善，柳玉卿又是父母的心肝宝贝，他们会让你去听法文课的。但你和我的关系不能泄露，让他们知道了对大家都不好。你也早点休息吧。”说完，鲍国安转身走了。林馨如跑上楼，进了房间把自己埋在枕头里。爱与不爱，谁爱上谁，一切都毫无征兆。当进入柳家花园一看到柳玉洁长得冰清玉洁且气质高雅，她凭女性的直觉仿佛预见到自己的婚事已走入死胡同。林馨如捂着被子哭泣起来。
暮色四合之际，柳家花园大门口早早亮起了电灯。铜管乐队演奏着迎宾曲，音乐声引来了无数围观的市民。一辆辆锃亮的轿车鱼贯而至，马路两侧几乎停满了世界名车。柳家花园举行盛大晚会，欢迎留学归来的吴伟业博士，鲍国良夫妇和林馨如都受到了邀请。他们被管家迎到了草坪上。坐上藤椅后，鲍国良打量四周，高大的樟树上挂满了彩色灯泡，在靠近紫藤回廊一边却围着一块布幔。他回头问坐在身后的林馨如：“怎么没见到国安？”林馨如悄声说：“柳先生请他帮忙料理，大概在别处忙吧。”鲍国良哦了一声，对身边的妻子说：“你看，大户人家办事就是有气派。客厅容不下这么多人，可柳家花园有这么一块大草坪呢。在草坪上举办晚会，倒也别有趣味。”陈婉芬也悄声问道：“这吴伟业是何等样人物？从美国留学回来，虽然是位博士，就值得柳家这样大肆铺张吗？”鲍国良说：“你还不知道背景呢。这吴博士是柳庆轩发家时的合伙人吴逸标的儿子。靠着两个人同心同德，他们才在营造行里做大了。可是好景不长，吴逸标在造一幢大楼时被脚手架压死，夫人又急出重病一同去了，这吴伟业就成了孤儿。柳庆轩没有忘记兄弟一场，把吴伟业接到家里当儿子一样养着。
这孩子也是争气，一路读书读到博士，又长得一表人材，柳庆轩便喜欢得不得了。柳先生今天一是为吴博士接风，同时也有将吴博士当作毛脚女婿介绍给朋友们的意思。”陈婉芬问：“柳先生是把哪个女儿许配给吴博士？”鲍国良笑道：“柳庆轩就一个女儿，就是常常来找馨如玩的柳玉洁。”陈婉芬说：“郎才女貌，倒是极般配的一对。”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林馨如在后边听了一阵激动。她原先还不想来柳家花园，不想看到鲍国安和柳玉洁在一起的身影。没想到柳玉洁是许配给了吴博士的，林馨如觉得这次被鲍国良夫妇硬拉着一起来倒是值得了。柳庆轩夫妇引着一行人走下大洋房的台阶，说笑着向草坪走来。潘悦之握着吴伟业的手并高高举起，说：“我们中有的人或许认识这位青年才俊，有的人或许不认识，他就是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医药学博士吴伟业先生。”来宾一齐鼓掌，同时发出一阵赞叹声。潘悦之又牵着柳玉洁的手并高高举起，说：“这位是柳庆轩先生的爱女柳玉洁小姐。她刚从市西女塾毕业，原想去法国留学，现在被朴方庭神父挽留，并受聘为圣芳济书院的见习教师。”众人又一起鼓掌，又发出一片赞叹声。潘悦之乐呵呵地说：“晚会进入第二道程序，请各位尽情享用美味佳肴。”
室内乐队开始演奏曼妙的轻音乐。紫藤回廊边的布幔也被撤去，那里摆放着品种繁多的西式菜肴和糕点。客人们在音乐声中拿了碟子刀叉，排着队选取食物并享用起了自助餐。鲍国良碰到江福生时打了个招呼。他端着碟子回到陈婉芬身边时说：“我尽管在上海混了那么多年，这宾客里有一大半倒还不认识。大家说上海是大的，朋友圈子是小的，这话我觉得说的太对了。”陈婉芬说：“或许你平时结交的朋友都不是柳家花园圈子里的。”鲍国良说：“这话也对。馨如，这里边你认识的人多么？”林馨如说：“哥哥认识的人不多，我更不用说了。要说认识，也就是柳家姐弟而已。”“哥哥嫂嫂馨如——”鲍国安端着酒杯过来打招呼说，“今天我恐怕不能陪你们了，你们自己随意用餐吧。自助餐后还有舞会，最后还要燃放焰火。”那边有人喊“鲍先生鲍先生”，鲍国安和哥嫂馨如碰了下杯，急忙走向主宾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