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国安精神抖擞地出现在鲍国良的写字间里。“气色不错嘛。”鲍国良抬手指了下沙发说,“坐吧。”“我还有事。”鲍国安微笑说,“哥哥,我能借用一下你的车吗?”“下午我不出门。”鲍国良唤来徐阿贵吩咐,“二少爷要用车,你听他的吩咐。”“谢谢哥哥。”鲍国安抬手行了个英国式的军礼,与徐阿贵乘电梯下楼,到门庭外乘上了黑色的奥斯汀。轿车拐上外白渡桥,向北行驶到了圣芳济书院。学校还在上课,鲍国安让徐阿贵把车停在马路边,自己下车,走进校园,来到朴方庭校长的办公室。朴校长满脸慈祥地对这个毕业于本校且经过他授予洗礼加入教会的年轻人说:“欢迎你回到圣芳济书院。鲍先生,请问你有什么事?”鲍国安笑笑说:“没什么事。我来接柳玉洁,让她去挑选自己喜欢的房子。”朴方庭校长说:“哦,我明白了。
你们是准备步入婚姻的殿堂了。”鲍国安满脸喜悦地说:“等我们结婚的日子定下,还要请神父大人主持我们的婚礼呢。”朴神父说:“啊,这是我对教友最喜欢提供的服务之一。”下课铃响了。柳玉洁走出教室,在走廊上与同学们互道再见。鲍国安闻声走出校长办公室,追上柳玉洁问:“怎么样,当老师的感觉如何?”“很好哇。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我们中西女塾的老师对学生这么严厉。譬如说我教的英语,如果没被老师逼着做了那么多的读写训练,没有出国留学背景的我哪那么容易就教下来了。”柳玉洁说:“我先要去出席林馨如的入学仪式。我答应过她的。”经柳玉洁一提,鲍国安才想起今天是林馨如去雷士德工学院报到的日子,于是说了声好,随柳玉洁走进她的办公室。同事们看着鲍国安窃窃私语,柳玉洁善解人意地笑笑,洗了手,到更衣室梳头,换了件衣服,就与鲍国安一起下楼。
两人说笑着走出校门,乘上车,徐阿贵便按吩咐朝东开去。车到东熙华德路(今东长治路),一座装饰派艺术风格的大楼映入眼帘。校门两侧和花园的甬道边都停满了轿车。徐阿贵找车位泊了车,鲍国安挽了柳玉洁走向大楼时,发现吴伟业也驾车到来。两人等了一会,吴博士赶上来后,三个人才一起走进礼堂。新学校真是新气象,崭新的校园,崭新的礼堂,还有许多崭新的面孔。礼堂里滚动着嗡嗡人声,三人驻足观望,却怎么也找不到林馨如的身影。正有些失望,想找空座坐下时,林馨如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她快活地与柳玉洁拥抱,与鲍国安含糊打了招呼,对吴伟业的热情问候只是礼貌性的点了下头。有人在吹麦克风。林馨如说了声我还要发言,转身就消失在学生堆里。柳玉洁问道:“你们知道这雷士德是位怎样的人吗?”鲍国安和吴伟业都摇了摇头。柳玉洁说:“我爸爸早年的许多营造工程都是由雷士德先生设计的。他在英国学的是建筑设计,学成回乡,他的三位哥哥都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不治身亡。一位医生告诉他,欲破除家族的魔咒,必须远离故土,越远越好。
于是雷士德先生来到了刚开埠的上海,担任了英租界工部局的城区规划员和设计师,没几年就发迹了。雷士德先生终生未娶,1926年病逝上海,埋在静安公墓(今静安公园)。这学校就是按他的遗嘱建立的,首选中国学生,学制分两年和三年。”吴伟业说:“在美国,这相当于专科和大专水平。”鲍国安问:“林馨如选的是哪一科?”柳玉洁说:“她选择化学制药专业,读两年,是想早点工作。”台上校董们开始入席。鲍国安看到柳庆轩也在校董之列,想有这层关系,怪不得柳玉洁对雷士德工学院的前世今生如数家珍。校长致辞毕,主持开学仪式的校董说请本届考试的女状元代表学生发言,大家一看,那女状元竟是林馨如。开学仪式结束后,吴伟业找来林馨如,说:“朋友们都在,晚上我请大家聚一聚。”“今天刚开学,我和同学们还有活动呢。”林馨如临走说,“吴博士,希望你以后别开着轿车来学校找我,这不太好。对不起啦,拜拜!”林馨如离开后,柳玉洁说:“看她很自信的样子,肯定和当初刚从宁波来上海时的羞怯大不一样了。”鲍国安笑笑,没有接话。吴伟业说:“人是会变的。我喜欢她的羞却,也喜欢她的自信。”柳玉洁用询问的目光看他。吴博士笑笑,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抬头观赏建筑物外墙。
大家告别后,鲍国安吩咐徐阿贵开往霞飞路。行车途中,柳玉洁说:“吴博士好像对林馨如很有意思,你看出来了吗?”鲍国安说:“我早知道这件事。如果他们两人成了,对林馨如也是一件好事。玉卿出国留学准备好了吗?”柳玉洁说:“弟弟要等到我举行婚礼了才动身。看你很忙,爸爸把他送到报社一位懂法语的朋友处学习。可我看他有些心不在焉,整日拿着莱卡相机在拍照。”鲍国安问:“玉卿的相机是从哪儿得到的?”柳玉洁说:“父母送的。让他学会了摄影,去欧洲留学时可以拍些照片。”鲍国安说:“玩相机上了瘾,说不定他会改变主意,不去法国留学而当上一位摄影师。”柳玉洁说:“就他那点水平能当摄影师?”鲍国安说:“他是个聪明的小伙子,热爱是最好的老师嘛。”
在两人的笑声中,汽车开到了金神父路。他让徐阿贵驾车回洋行,然后挽着柳玉洁往西走,到劳尔登路拐弯,走进新丰坊那片新式里弄小区,打开一套双开间宽的居所铁门,说:“我选中的是这一套,闹中取静,面积也够我们住了。”进入屋内,柳玉洁很内行地察看底楼客厅的长条地板、落地钢窗和大理石镶嵌的壁炉,看了卫生间和厨房后上二楼看房间,又到三楼看了晒台,说:“很不错,够我们住了。”鲍国安觉得爱侣的笑特别可爱,便拥住柳玉洁亲吻起来。两人在晒台上亲热了一会,鲍国安说:“走,我请你到红房子西餐馆用晚餐去。”柳玉洁一直住在虹口一带,对法租界不是很熟,但也知道红房子西餐馆,于是高兴地随鲍国安走去。
进了红房子西餐馆,鲍国安在预订的餐桌边请柳玉洁坐下。他点了爱侣喜欢的菜肴,在等待时欣赏着灯光下容颜美丽的柳玉洁。餐馆内播放着轻柔的室内音乐。周围餐桌边一对对青年男女在窃窃私语。那是一种很温馨的浪漫氛围。服务生端来了法国香槟酒和菜肴。鲍国安和柳玉洁共同举杯,相碰一下后喝酒。柳玉洁喝了点香槟酒就红了脸。她说:“本小姐有个建议可以提吗?”鲍国安点了点头说:“可以。”柳玉洁说:“那房子由我买下,作为本小姐的嫁妆,恳求鲍先生批复呈请。”鲍国安笑了起来,说:“本经纪人愿意以最优惠的价格出售此处房产。”
橱窗外阳光明媚,法国梧桐随风摇曳,那投映在街沿上的明暗交织的树影也似和着曼妙的音乐在婆娑起舞。许多行人来来往往,有电车叮当叮当驶过。杜士康忽然看见一辆黑色的奥斯汀轿车在路边停下,车门打开,鲍国安牵着柳玉洁的手走出了车门。杜士康以为他们要来药房,殊料鲍国安和柳玉洁手挽手往西去了。杜士康觉得好奇,叮嘱店员好好看店,自己走出店门,远远地跟在他俩后边。他看到鲍国安和柳玉洁满脸洋溢着幸福,说说笑笑随意漫步,走到劳而顿路后往右拐,接着走进了新丰坊。杜士康跟踪到弄堂口时发现,鲍国安打开一套房子的后门,和柳玉洁一起走进了底楼。杜士康开始觉得奇怪,男女约会,在那外滩和南京东路,在那柳家花园都要比这儿有趣得多……杜士康继而一拍脑袋明白了,这儿是鲍国安选中的婚房,这对年轻人就要步入婚姻的殿堂了。
这发现令杜士康内心一阵激动。在他吃不准要不要前去问候时,那底楼的门重新开启,鲍国安拉着柳玉洁走了出来。杜士康觉得偷窥别人的行踪显得不够绅士,忙闪到法国梧桐后隐蔽自己。鲍国安和柳玉洁则毫无察觉,仍然手挽着手轻步徐行,说说笑笑就走进了红房子西餐馆。这对年轻人是去用午餐了,祝他们尽情地享受——杜士康觉得肚子也开始嘀咕,于是微笑着走回信谊药房。
包饭作已送来了午饭。杜士康心情愉快地用了午餐,休息了一会,才按事先的约定到霞飞路上叫了一辆出租车。他随车来到环龙路上,吩咐司机等一会,自己跑进了小洋房。杜士康喊了声劳拉小姐,说:“出租车叫来了,我们走吧。”马克·杰菲夫妇也去送行,一家人坐进了后座。杜士康将一只耐磨的皮箱提出门外,放进了出租车的后备箱。在合上车盖时杜士康有些感叹,他第一次看见这只皮箱时劳拉还是个小女孩,可眼睛一眨,劳拉已是个大姑娘且马上要远赴美国学习化学制药了。也许心怀离别的愁绪,出租车开动后马克·杰菲一家都没有说话。上海的街景往车窗后掠去,出租车很快抵达金利源码头(今十六铺码头)。泊车后杜士康提出皮箱,司机询问要等候吗,他说不要等,出租车结账后就驶去了。一般华人只能送行至检票口。当司役见马克·杰菲一家是外国人,就让杜士康提着皮箱进入码头区。栈桥接搭上舷梯,远行的旅客开始登船。劳拉放下手中的旅行袋,张开双臂拥抱母亲。
一刹那间泪水夺眶而出,安娜拥抱着女儿,哽咽着说:“从今往后,你得自己照顾自己了。要经常给我们写信,我们会很想念你的。”劳拉也哽咽着说:“妈妈我会经常给你们写信的。”劳拉转而拥抱了下父亲,接过了杜士康手中的皮箱。她旋即放下皮箱,也拥抱了一下杜士康,低声说:“感谢你对我们家的照顾,也感谢你对我的照顾。”杜士康看到马克·杰菲在擦眼镜,他的眼眶也潮润起来。他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微笑了下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你到美国后要好好读书。”“我会努力的。”劳拉提起皮箱,向亲人们挥手道别,然后转身走上了舷梯。劳拉的身影从舷梯上消失了。她登上玛利皇后号邮轮后,又从甲板上向码头上招手。轮船鸣响了汽笛,那嗡的一声仿佛刺激了安娜,她感到头晕,赶紧扶住了丈夫的肩膀。杜士康劝道:“玛利皇后号邮轮设施很好,劳拉也是个能干的姑娘。安娜女士身体虚弱,我们还是回去吧。”马克·杰菲抬腕看了下手表,知离开船还有些时间,于是也劝安娜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