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国安一听杜士康愿意留下，马上吩咐徐阿贵去买几味熟菜。林馨如为两人泡了咖啡，身子退回柳玉洁的房间，耳朵却注意着客厅里的谈话。鲍国安啜了一口咖啡说：“接到你告知安娜病倒的电话，我当即让阿贵开车送安娜去医院。可阿贵开车到安娜家，佣人说博士已随车送安娜去医院了。”杜士康说：“马克·杰菲博士是很爱安娜的。”鲍国安说：“你知道，阿贵是个做事很细心的人。他觉得没按我的话做是没尽到责任，于是开车前往广慈医院。他找了门诊病房找了普通病房，在高级病房里才找着了安娜。”杜士康说：“我知道博士肯为安娜花钱。”鲍国安说：“阿贵出医院时，看到马克·杰菲乘了辆崭新的奔驰轿车路过，还雇了个红头阿三（旧时称印度人）当司机。”杜士康说：“喔，博士先生买车了，这我倒还不知道呢。”鲍国安接着说：“还不止这些。阿贵觉得好奇，跟着博士的车走，发现他在不远处买了一幢新洋房，已经开始装修了。
阿贵打公用电话告诉我后，我另外派洋行的调查员查了下，博士先生将在美国的劳拉换了所大学，那可是所费用昂贵的贵族大学。杜先生，我对马克·杰菲博士近期出手如此宽绰心存疑问。”杜士康顿了下说：“马克·杰菲博士是个节俭之人，经商这么多年，信谊分红又高，作为一位成功的药剂师和信谊药厂的股东老板，买房买车也在情理之中。”鲍国安说：“我应你之邀投资信谊时，博士夫妇的全部家当加在一起也就折价三股。你我也同样领薪水分红利，怎么就买不起车买不起洋房呢？”杜士康说：“鲍先生说的也是。可我不是博士的管家，许多事情真猜不透。”鲍国安说：“我想为公司考虑计，你我都留心一点。”杜士康说：“我知道了。”徐阿贵买来了熟菜。鲍国安招待杜士康喝酒。任鲍国安如何劝，杜士康却不肯多喝。他象征性地喝点酒，吃了碗饭就告辞了。鲍老太见了大为赞赏，说：“这样的人真是难得，你做再大的生意都可以用他。”鲍国安说：“信谊药厂发展很快，但不管怎样发展，我都想建议董事会聘杜先生当总经理。由这样的人掌管生意，你就是不在场也是放心的。”
吃罢晚饭，林馨如帮着收拾桌子。当鲍老太上楼休息，徐阿贵回汽车间后，林馨如等到了与鲍国安谈话的机会。她请鲍国安在客厅的沙发坐下，把自己入住那晚看到的一幕说了一遍。鲍国安听得张大了嘴，呀了两声说：“怪不得博士突然有钱了。”林馨如又讲了保险箱的事。看鲍国安听得入神，她问道：“你想要那配方？”鲍国安说：“想。非常想拿到手。”“那配方在我房间里。你想要，今晚可以来拿。我等你。”林馨如轻声说罢，和柳玉洁打了招呼，然后告辞走了。林馨如独自返回环龙路的药物研究所，虚掩了铁门，虚掩了底楼外门。她上楼进了自己房间，将配方捏在手中，坐在黑暗中满怀希望地等候鲍国安光临。然而直至天亮，鲍国安没来林馨如所住的楼上，甚至连洋房的铁门也没碰响过。
鲍国安在痛苦煎熬中度过了一夜。他是太想得到维他赐保命和其他几味新药的配方秘密，然而他也读懂了林馨如表情中深夜约他去药物研究所的含意。去还是不去？鲍国安如丹麦王子般左右为难。去了，他可以轻易拿到药物的全部配方，那可是药厂生存的命门所在，但肯定会有出位的行为。不去，则意味着他可能再也拿不到全部配方，自己永远都得受那德国人的支配。卧室里传来喃喃的低语声。鲍国安踱到门边一看，是柳玉洁跪在地板上念着临睡前的祈祷经文。鲍国安似获得了天父的启示，他决定洗个澡，上床陪妻儿度过一个平安祥和的夜晚。
鲍老太使用餐具的声响唤醒了鲍国安。他睁眼一看天已大亮，便一骨碌爬起身来。他到卫生间洗漱后到厨房看母亲准备了什么早餐。见熬了一锅大米稀饭，他便盛上一碗，就着酱菜吃了。鲍国安整理了公文包，与柳玉洁道声再见，乘徐阿贵的车出门。到了怡和洋行停车库，鲍国安下车走了几步，又返回车上叮嘱徐阿贵：“你说了博士买房买车的事，洋行的调查员了解到博士送劳拉上了美国最贵的私立大学，这都要花大钱的。昨晚林馨如跟我说了些博士的反常行为。阿贵，你现在就回环龙路，静候在博士的家附近，一有情况就向我报告。”“鲍先生，我知道了。”徐阿贵点点头，开车走了。自己所反映的情况引起了鲍先生的重视，徐阿贵觉得很是高兴。他不知道鲍先生所说博士的反常行为指什么。既然让他静候，那就是蹲守，既然要发现情况，那就意味着跟踪，这些他都能干。徐阿贵开车先到博士所买的新洋房围墙外转了圈，有装修工在干活。
他又来到博士家住的老洋房附近察看，那辆新车停在花园里，博士显然还未出门，阿贵便到不远处的法国梧桐下泊了车，静静观察博士家的动静。也是一辆奥斯汀轿车驶来，车轮碾过法国梧桐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徐阿贵没能看清车内的人，轿车便驶进了博士家的花园。铁门重新关上，围墙内复归平静。阿贵正思量着应该追踪哪一辆车时，铁门重新开户，那辆奥斯汀驶出花园，沿环龙路往东，至华龙路（今雁荡路）往北。徐阿贵不假思索便跟踪上去。到霞飞路往东，一直开到公馆马路（今金陵东路）一家小药房才停了车。开车的人提着皮包进入店内。过了大约十来分钟，那人又提着皮包钻进轿车走了。徐阿贵判断他们已完成了某项交易，于是不再跟踪轿车，还是泊在不远处监视着小药房。店主走出店门，仰头看了看高楼的缝隙里斜泻的阳光，突然张嘴打了个呵欠。店主打了呵欠又伸懒腰，然后散漫地扫视一下街景，勾着头缩回了店里。有人入店购买药品。徐阿贵端详那人穿戴整齐，大约是坐写字间的，任由他提着公文包离去。两个年轻人进店时有些缩头缩脑，徐阿贵推测与那神秘的开车人和马克·杰菲博士有关联了。
等一个精神萎靡的中年人购了药出来，徐阿贵开车跟了上去，到僻静处拦住他，把他拖进了车内。那中年人恐惧地说：“朋友饶命，我身上没有钱的。”徐阿贵掏出一迭钱说：“你只要说了老实话，这钱就是你的。”中年人并不相信他的话，先摇了摇头，后来抵挡不住诱惑，盯着徐阿贵晃动的手说：“我也不知你是我老婆还是我阿爸派来的。你可以告诉出钱雇你监视我的人，我决心重新做人，我已在服用戒毒药。你看，我进那药房就是去买戒毒药的。”徐阿贵接过戒毒药看，认得商标上印的中文药名雅支那，问道：“这一包卖多少钱？”中年人不满地说：“现在的世道真没法说。鸦片烟虽然贵，可这戒毒药比鸦片烟还贵。小小一包竟要卖五元。想想戒了毒就脱离了苦海，这钱该花就花吧。”徐阿贵将戒毒药闻了闻，觉得没什么特殊之处，沉下脸说：“你讲的是老实话？”中年人说：“我是只有半条命的人，说假话诳你又有何用。”徐阿贵抽出十元扔给中年人，说：“这包药我留下，你再去买两包吧。”中年人拿了钱，逃一样窜出了轿车。徐阿贵开车返回洋行，很快将这一小包戒毒药放在鲍国安面前。徐阿贵讲述了跟踪经过，悄悄退出了写字间。
鲍国安拿起药端详许久，想林馨如说半夜三更马克·杰菲与他人暗中交易，难道是在卖这种戒毒药？鸦片烟贵是贵，一般黑市上的鸦片烟泡也就五角钱一颗。而这戒毒药要卖五元，无怪乎那中年人觉得有点不公平了。如果博士只是在做这俗话叫做飞单的体外循环的生意，倒也奈何他不得。可是联想到马克·杰菲近期盛气凌人出手宽绰，在等待董事会作出给他增股的决定时又买房又买车，还安排妻子住高级病房，送女儿读贵族学校，加之他又是资深药剂师，鲍国安得出问题不会太过简单的结论。他想找鲍国良探讨，去哥哥的写字间却没找到人。他想找江福生和潘总办合计合计，又想这事还没找着证据，是一般的飞单他们也不会入眼，在洋行和公司的高级管理层中，谁没有做过飞单生意，往好里说那就是介绍业务。鲍国安决定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
吃了午饭，鲍国安往信谊药房打了个电话，对杜士康说有件要事商量，让他等着。鲍国安的车到霞飞路时，杜士康正不时探头往外张望。鲍国安进店后，杜士康让徐根福看店，两人到内间坐下。杜士康说：“鲍先生，有什么要事，请说吧。”鲍国安递上小纸包说：“马克·杰菲背着药房在做飞单生意。”杜士康仔细看雅支那商标，拆开纸包看里边的粉末，嗅了好久，然后斟酌着说：“这好像是某种兴奋剂。”鲍国安说：“这一点点要卖五元，买它的人称之为戒毒药。”杜士康说：“林馨如跟我说过博士在午夜与人交易的事，当时没引起我的注意。”鲍国安说：“她也跟我说了。我派阿贵盯了梢才弄到了这东西。”杜士康说：“如若只是做飞单生意，我可以出面劝劝他。如果和兴奋剂什么的沾上边，那可能有麻烦了。”鲍国安问：“博士今天在药物研究所吗？”杜士康说：“上午在，下午去医院陪安娜了。”鲍国安说：“那好，我们现在就去研究所，让林馨如化验一下，得出了结论再商议。”
杜士康说好，就与鲍国安一起走向环龙路。进了药物研究所，见马克·杰菲确实不在，杜士康对林馨如说：“林小姐，你怀疑的事或许有的。鲍先生派阿贵买到了一包。”鲍国安掏出小纸包放到实验台上。林馨如检查了下纸包和粉末，说声两位稍等，转身去楼上拿来她从保险箱中获取的样品。她将粉末排列在一起观察，大家认为是同一种化学结晶体。林馨如问：“两位要我做怎样的化验？”鲍国安说：“阿贵买它时那人称戒毒药。杜先生凭经验判断是某种兴奋剂。请你化验一下，这到底是一种什么药？对病患能起什么作用？”“知道了。请两位在边上等一会。”林馨如戴上橡胶手套，用小匙分别挑一点在玻璃片上和溶杯内。
她将溶杯内注入蒸馏水，摇匀了放在一边，然后将玻璃片上的粉末摊开，放到显微镜下观察。林馨如分别记录了两种样品的化学分子结构，又观察溶杯内的溶液，也分别写下化学反应过程。将数据合起来比对，两份样品属同一类化学结晶体。杜士康问：“是同一种药么？”林馨如说：“是。这是一种已知的更快作用于人的中枢神经的麻醉剂。”鲍国安问：“你的样品来自何处？”林馨如原本想说保险箱的事，觉得这样不妥，于是说：“那天晚上我发觉博士先生与人交易，等他们离开后，我到客厅察看，在沙发边捡到了他们掉落的一小包。”杜士康感叹地说：“现在信谊药房发展得这么好，博士先生怎么还会做这样的事。”鲍国安说：“正因为股份公司办好了，马克·杰菲觉得自己的贡献大，才会在董事会上要求增股，才会背着所有的人做起了毒品买卖。他的心理失衡了。”
杜士康正想和鲍国安商议如何化解此事，忽然看见马克·杰菲博士踱着方步走进花园，他赶紧与林馨如藏起了样品。马克·杰菲以他一贯的高贵作派走进了实验室。他环视了一圈，说：“乘你们两位都在，我有句话要说。你们以后安排谁入研究所做事或安排谁入住研究所，请提前告诉我，让我有个适应过程。”杜士康说：“博士先生，请原谅，林馨如的事有点特殊性。她……”杜士康的话还没说完，环龙路上响起了呜儿呜儿的警车声。那警车到门口停下，一队巡捕跑进花园包围了小洋房。一位警官模样的人带队走进实验室，拿照片比对一下说：“不错，他就是马克·杰菲。把他带走。”还没容杜士康和鲍国安反映过来，法租界巡捕房的巡捕将马克·杰菲戴上手铐，推搡他走出花园，关进了警车。两人追出门看，警车已在马斯南路上拐弯，只听得越来越远的呜儿呜儿的警笛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