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国安从旁说:“别急着决定,可以慢慢考虑。”林馨如说:“不用考虑。我爱这实验室,哪儿也不去。”叶晓珍显得有些尴尬,鲍国安马上说:“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林小姐爱这实验室也很好哇。叶小姐还有事吗?没事我们就走吧。”林馨如送两位走到铁门边,她叫住鲍国安,等叶晓珍走远些才说:“我恨她。你以后别带她来。”鲍国安说:“事情都过去好久了,淡忘了吧。”“我是在努力地淡忘。”林馨如顿了下问道,“董事会作出了处置博士的决定了吗?”鲍国安说:“还没有。我正等待着何时举行董事会。”林馨如问:“你不想得到维他赐保命和其他三味新药的配方?”鲍国安说:“想。非常想。”林馨如说:“那你今天晚上到研究所来拿。”鲍国安说:“我能早点来吗?”林馨如问:“为什么?”鲍国安说:“我想单独请你吃顿晚饭。”;林馨如点点头说:“可以。”鲍国安急走几步赶上叶晓珍说:“我为她的态度向你道歉。”叶晓珍说:“你说的对,她的脾气很倔强,还记恨我呢。”鲍国安说:“算了。都过去了,别再提了。”叶晓珍说:“我看得出,她找你有事。你留步吧。”
叶晓珍大步走远后,鲍国安抬腕看表,觉得时间还早,就顺着马斯南路往南散步,顺时针转向辣斐德路(今复兴中路),再转向金神父路,然后绕到了环龙路上。他举手欲敲门,又慢慢放下手,轻轻一推,门竟开了。鲍国安悄悄掩上铁门,穿过花园。底楼外门也虚掩着,实验室内没人。鲍国安掂量再三,举步跨上了楼梯。拐弯处小房间的门开着,林馨如斜倚在南窗边看着别人家的花园。鲍国安不知进退时,林馨如转过身说:“你到底来了。站着干什么,椅子上坐吧。”鲍国安嗯了一声坐下。他一眼看到了写字台上那薄薄的几张纸片。他真想抓起纸片就逃出这屋子。他可能得逞,但要被人一辈子看不起。
那不是绅士行为,不能做,他打消了这念头。林馨如问道:“你爱过这个叶晓珍吗?”鲍国安说:“只能算是暗恋,没拉过手也没开过口。”林馨如问:“那你爱我吗?”鲍国安摇了摇头说:“从来没有。你从宁波来到上海时,对我来说完全是一个陌生人。”林馨如又问:“那你恨我吗?”鲍国安说:“没有爱哪来的恨。后来我一直把你当作妹妹,你应该感觉得到。”林馨如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静默了一会,她问道:“你能爱我一次吗?”鲍国安站起身,在窗前张开双臂拥抱林馨如。林馨如依偎在鲍国安的怀里,眼泪一下涌出了眼眶。她推着鲍国安往写字台边挪,手够着了就拿起纸片交给了他。鲍国安一看正是那几份配方单,低下头亲了一下林馨如的头发。
林馨如的反映相当迅捷,她搂住鲍国安的脖子,将嘴贴上去亲吻起来。她一边亲一边急促地呼吸,说:“来吧,鲍家少爷,你好好爱我一次。你虽然已和柳玉洁结婚并生了孩子,但这是在上海。在老家宁波,亲戚们都知道我是鲍家媳妇,是鲍少爷的太太。我是享有名份的。在上海,我愿意为你做一切,做姨太太,做情人,只要我能看到你就行。”被林馨如柔软的乳房摩压着时,鲍国安那雄性的血液不由得沸腾起来。他被林馨如顶着推着坐到了床沿上。在解开衬衣的纽扣时,林馨如提到了柳玉洁,鲍国安一下恢复了平静。他抓住林馨如到处游走的双手,恳切地说:“馨如,我们不能这样。我要对你的将来负责。”林馨如说:“不用管将来,我只想拥有现在。”鲍国安说:“过去现在和将来是分不开的。”林馨如扑到床上,用枕头蒙着脑袋呜咽起来,断断续续地说:“你是绅士。你走吧。”
杜士康罗列出历年盈亏清单和当年的公司资产负债表后,董事会才作出召开全体股东大会的决定。其实全体股东都是合伙人,董事只有管事与不管事的区别而已。
按理说,马克·杰菲被捕和信谊药厂的进口原料被海关扣留,董事会随时可以举行股东会议。海关开出了罚款100万元的通知,鲍国安把罚款通知交到江福生和潘总办的手上后,原以为要鞍前马后地奔走,以为要通过种种关系来化解此事。想不到江福生和潘总办收了罚款通知,却让鲍国安守着信谊药房,以应其变。如何与海关和市局委办等方面疏通关系统统由他们负责。两位虽然是上海滩工商界的重量级人物,但也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摆平了此事。海关发放被扣押的进口原料,改开十万元的罚款单,这是个双方都能够接受且又保全面子的折衷办法。
摆平了海关那头后,江福生和潘总办才找鲍国安商议如何处置马克·杰菲。江福生的意思是将这十万的罚款全算在马克·杰菲头上,把他罚得倾家荡产后赶出信谊药厂。鲍国安认为不妥,马克·杰菲之所以做出了有损公司声誉的蠢事,和董事会的监管不力也有关系。潘总办做了和事佬,最终决定海关罚款平摊于每股,先用公积金冲抵,公积金不够,再用当年利润冲抵。
杜士康报呈的账单令股东们且喜且忧。喜的是公司盈利大大超过预期,冲抵海关罚金绰绰有余。忧的是那盈利的大头就是海关准予放行的这批进口原料。江福生和潘总办征询鲍国安的意见,如果逼迫马克·杰菲退股离开公司,他能否保证信谊药厂正常生产?鲍国安作出了肯定的答复,江福生于是作出了赶走罗宋人,留用杜士康的决定。
这一切杜士康和马克·杰菲夫妇并不知情。当鲍国安把召开股东会议的通知告知他们后,马克·杰菲夫妇自己乘车前往蓝屋咖啡馆。杜士康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是搭博士的车还是搭奥斯汀轿车。马克·杰菲夫妇是从寓所出发的,杜士康还要带账簿还要带全套的文具,故只能乘从信谊药房出发的奥斯汀轿车。
鲍国安和杜士康抵达蓝屋咖啡馆,走进那间预订的看得见街景的包房时,看到博士夫妇已端坐在惯常所坐的位置上。安娜见了鲍国安点头打招呼,马克·杰菲则昂着头纹丝不动。股东们陆续到来,安娜不停地与每一位打招呼。但谁也感觉得到,包房内的气氛正逐渐紧张。如初夏的雷雨将至,黑云压得每个人胸口发闷,又都怕惊雷突然炸响而一切动作小心翼翼地进行着。杜士康按惯常的做法,先站在楼梯口迎候每位股东到来。股东到齐后让服务生上咖啡茶点。谁有什么吩咐,他马上勤勉地跑着去办理。然而今日没额外吩咐,他于是捧着文具坐到鲍国安下手,准备作董事会记录。
股东都坐下后,潘总办说:“按董事会章程规定,公司每有重大事件发生,董事会有权召开临时股东大会。监事长马克·杰菲因贩卖雅支那被法租界巡捕房逮捕,董事会应该召开股东会议进行问责,并向公众阐明公司的社会责任,以维护公司的形象。众所周知,紧接着发生了因马克·杰菲夹带雅支那而致使公司进口原料被海关扣押事件。后一事件的性质比前一次严重得多,我和江福生董事长经多方奔走,终于将此事对公司的危害降低到最小程度。下面请董事长江福生先生讲话。”江福生说:“我作为董事长,对本公司发生的一切负有责任。我因领导和监管不力而向全体股东道歉。我心脏不好,不能多说也不想多说,还是请执行董事鲍国安先生代我宣布董事会决定。”
鲍国安历数马克·杰菲行为不端,最后提出为维护信谊药厂的声誉要马克·杰菲主动提出辞职。杜士康急忙问道:“这辞职是什么意思?是辞去监事长之职还是退出信谊药厂股份公司?我听起来,那意思好像是指后者。”鲍国安说:“杜先生理解得没错。这里辞职的意思确实是指后者。”杜士康见安娜脸色绯红而马克·杰菲沉默不语,他斟酌着说:“我觉得这董事会作出的决议程序上有问题。一是应该先将动议提交全体股东讨论,二是通过协商形成决议,三是通过表决才能将决议付诸执行。”江福生说:“谁的股份多谁说了算。现在表决也可以。八票对二票,只是不知杜先生站在哪一边。”杜士康说:“不能这样简单化处理问题。看在合作多年,为信谊药厂的发展作出了很大贡献且又是信谊药房创办人的份上,我提议董事会给予马克·杰菲博士一次认错的机会。博士先生,请你现在向到会的股东作个检讨。”
马克·杰菲冷冷一笑,说:“我可以退股可以离开信谊,你们以为配制新药像调鸡尾酒一样容易吗?离开了我,信谊药厂将寸步难行。”江福生说:“这算什么话?死了张屠夫还吃带毛猪吗!”安娜虽然没听明白这句中国俗语,但猜度那意思是在挖苦丈夫。她不愿看到信谊药厂就此分裂。她说:“先生们,不要感情用事,大家好好商量。”江福生一拍桌子说:“不用商量了。马克·杰菲马上辞职,结算股份和红利,断绝与信谊药厂的一切关系。”这一拍桌子激起了马克·杰菲的自尊,他拉着安娜离开了包房。杜士康问道:“鲍先生的意思呢?”鲍国安说:“我执行董事会的决议。”吴伟业说:“好,国安兄办事果断,是要有壮士断臂的气概。”殊料此语激怒了杜士康。他拍案而起,说:“你无权过问信谊药厂的内部事务。你鲍国安也太不讲情面。掌权的股东都在,我也辞去信谊药厂总经理一职。”
杜士康离开后,留下的股东面面相觑,他的辞职倒令董事会大感意外。潘总办笑笑说:“江老板,你剑走偏锋过火了点。”江福生说:“我早就料定这罗宋人不是好东西。”潘总办说:“既然是这样,不知鲍老弟挑得起这副担子吗?”鲍国安说:“潘总办和江老板都在,我现在就辞去怡和洋行地产行的帮办之职,全心全意来当信谊药厂的总经理。”江福生说:“我相信你,好好干吧。资金周围不灵,找我。”潘总办说了就这样吧,剩下的股东们起身离开。鲍国良说:“好几天没去看母亲了,搭你的车去吧。”鲍国安知道哥哥要和自己商量后续事宜,一同走出蓝屋咖啡馆,到北边的弄堂口乘车,吩咐徐阿贵开车回家。车到新丰坊,两人进了屋,鲍国良叫了声姆妈,与柳玉洁打过招呼,逗了荣信几下,就到书房里谈话。鲍老太为儿子们倒了茶,端进书房时看他们都闷闷不乐,就坐下听着。鲍国良说:“马克·杰菲是咎由自取,可杜士康会辞职我倒没料到。”鲍国安说:“这人讲究情谊的。”鲍国良说:“不分良莠而只讲江湖义气,这早晚会毁了他的。”鲍国安说:“你看江老板的气焰,这真叫拿股权压人。
现在让我当信谊药房的总经理,哪一天我犯了错,他不知会怎样对待我呢。”鲍国良说:“江老板确实不是个好惹的主。”鲍国安问:“哥哥依你看,马克·杰菲夫妇和杜士康退出后,他们的股权如何分配?”鲍国良说:“这点资金对江福生只是小菜一碟。如果股份被他收购,他一人就掌握了五股的投票权。你就是当了总经理,说话也是没有分量的。”鲍国安说:“如果我们收购这三股,加上我岳父的和曹家杰的,那就占有绝对多数了。”鲍国良苦笑笑说:“能收购自然好,可资金呢?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鲍老太问:“你们是在谈信谊药厂重新招股的事?”鲍国安把董事会上发生的一幕说了下。鲍国良欲对母亲解释股份与股权的关系时,鲍老太说:“这道理我懂。不管是开店还是开公司,谁占的份子多谁就说了算。”鲍国安说:“基本上是这个理。”鲍老太说:“国安,你是学制药的。娘问你这行当到底赚钱不赚钱?”鲍国安说:“赚钱。特别是研制出一味见效快的新药,就能赚得盆满钵满了。”鲍老太说:“娘相信你说的话,既然这行当能赚钱就做下去。那三股我们买下,信谊药厂要让姓鲍的说了算。”鲍国良说:“姆妈,那可是一笔大钱呀。”鲍老太说:“你们想好怎么才能不让别人购买这股份。筹钱的事由娘来操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