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根娣应了声知道,鲍国安便引着内弟夫妻坐上徐阿贵擦拭一新的奥斯汀。轿车离开新丰坊,转到福熙路上往东开,到跑马总会大楼(今上海美术馆)拐弯,没一会就来到七重天酒楼。鲍国安引着一对新人走上台阶,鲍老太、鲍国良夫妇和鲍荣斌鲍荣茜,柳玉洁和鲍荣信鲍荣谊都站在门庭内鼓掌欢迎。柳玉卿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一叠红包交给叶晓珍,叶晓珍就将红包发给每个孩子。鲍老太悄声问:“参加革命了,也还兴这个的?”柳玉卿亦悄声说:“入乡随俗,让孩子们高兴高兴。”鲍国安问:“我岳父呢?”柳玉洁回答:“阿爸脚力不好,先去楼上包房了。”鲍国安说:“那我们也上楼吧。”
大家走进电梯,一眨眼就来到顶楼。进了牡丹厅,柳庆轩拄着手杖站起来欢迎。鲍国安安排一对新人居中坐了,大家才围着大圆桌坐下。鲍国安说:“我点了上海最好的京帮菜,还有法国葡萄酒、女儿红和各式饮料,大家可随意享用。”柳玉卿说:“父母要我们补办婚礼,真是有劳姐姐姐夫了。”柳玉洁说:“哪里的话,这是应该的。弟弟现在倒会客气了。”服务生上了菜,倒了酒和饮料,鲍国安举杯说:“玉卿和晓珍能结成夫妻,我们高兴。玉卿和晓珍能回上海过年,我们愈加高兴。岳父母的意思要热闹操办,可两位新人情况特殊,只好小范围内意思意思。今天,柳家和鲍家合在一起,既是喝玉卿和晓珍的喜酒,又吃顿团圆年夜饭。
来,大家举杯,祝新郎新娘百年好合,祝大家新年愉快!”满座应道:“祝新郎新娘百年好合,祝大家新年愉快!”大家开始吃菜。待服务生重新斟了酒,鲍国良端起酒杯说:“今日机会难得。我代表娘和我们全家向新人表示祝贺。柳老先生,玉卿在这个新年能回上海,我也祝贺你们全家团圆。婉芬,斌斌茜茜,来,我们一起和舅舅舅妈碰杯。”鲍老太说:“玉卿是个爽快人,这酒要喝的。”鲍荣茜特别踊跃,碰杯后她还和叶晓珍行了个贴面礼。酒席上的气氛活跃起来。柳庆轩说:“玉卿,快和新娘一起谢谢大家。”柳玉卿与叶晓珍回敬了酒,鲍国安说:“你姐姐和我祝你们早得贵子。”叶晓珍说:“战争年代安定不下来,我们现在还不想生孩子。”柳玉洁说:“玉卿要去前线,晓珍留在上海,怀了孩子我们可以照顾的。”柳庆轩说:“你们娘也希望早点抱孙子。”柳玉卿说:“那我们努力吧。”
餐毕,鲍国安建议大家到大阳台观览上海夜景。看到柳玉卿牵着叶晓珍的手指点着万家灯火,鲍国安想起他初入怡和洋行那年,由于房地产买卖十分火爆,他的业绩骄人,从英国老板手里拿到了丰厚的红包。也是第一次从这样的高度看着上海的万家灯火时,树立了人生奋斗的志向。他想将感受告知柳玉洁,可他看到妻子正抱着鲍荣谊让他看远处绽放的焰火,转念以后再告诉她吧。孩子们嚷嚷着要去闹新房,鲍国良招呼下楼,叫了辆出租车护送母亲回家休息。鲍国安则安排了两辆车载着大家回新丰坊。
徐根福和徐根宝带着几个留守药房和药厂的年轻人候在弄堂口,见轿车回来,放了一阵鞭炮后又放焰火,放得新丰坊内充满了稍带热气的新鲜的火药味。轿车碾过满地纸屑开到弄底,徐根娣在客厅迎接新人。柳玉卿和叶晓珍进屋后,先到母亲卧室里行礼问安,老人拉着叶晓珍的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枚金戒指,抖抖索索地戴到媳妇的手指上。大家鼓了掌,簇拥着新人上楼。进了新房后柳玉卿和叶晓珍拿出糖果巧克力分发。陈婉芬叫鲍荣斌上新床上去跳腾。鲍荣斌说自己已是大人了不愿意。鲍荣信鲍荣谊兄弟则爬上床后大跳特跳。鲍荣茜也要上床跳,母亲不让。鲍荣茜嗲嗲地问:“我为什么不能上床闹呀?”陈婉芬说:“这是老规矩。女孩子上床跳,舅妈要生女孩子的。”鲍荣茜说:“荣信荣谊上去跳了,我再上去,舅妈就会养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的。”柳庆轩说:“茜茜说得对,上去跳吧。”鲍国安听了大笑,抱起鲍荣茜,让她脱了鞋后放到床上。
三个孩子嘻笑着疯玩。大人们让柳玉卿和叶晓珍讲恋爱经过,问他们是不是在通过日伪封锁钱时,躲在高粱地里或者玉米地里好上的。叶晓珍笑着不说。柳玉卿问:“为什么一定要在高粱地里或者玉米地里成就好事呢?”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玉米高粱是青纱帐,躲在里边日本人发现不了。”柳玉卿发现上了当,不禁也乐得大笑。大家用红丝线吊了个苹果让新人同时咬时,孩子们才停止蹦床,参加到大人中起哄。亲人们聚在一起,说着笑着,想出各种法子与新人嬉闹。待孩子们脸上露出了疲态,鲍国安才说:“孩子们要睡了,我们大家走吧,也让玉卿和晓珍早点休息。”陈婉芬出门时说:“早点养两男一女。”柳玉卿说:“一定努力一定努力。”走到客厅外时鲍国安说:“嫂嫂,今晚别回去了,明天把娘和哥哥接来一起吃午饭。”陈婉芬说:“人在上海,还是回去吧。再说今夜是大年三十,图个全家团圆嘛。”鲍国安于是吩咐徐阿贵开车送嫂嫂和侄儿侄女回同庆里。
忙碌了一天,鲍国安上床后却久久不能入睡。他感到这世界真是奇妙。想曾经暗恋过叶晓珍和自己的小舅子结了婚。想自己读得是西药专业,不料却入了地产行业。想自己曾是个激进的革命青年,到现在却成为了药厂老板。户外又响起了迎新的爆竹声。鲍国安侧首看熟睡中的柳玉洁,感到妻子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相夫教子,一如既往地在圣芳济书院执教……以前他陷于窘境时无怨无悔,现在信谊做大了也从不摆阔……一串脚步声传来,鲍荣信推开门说:“弟弟又尿床了。”鲍国安说:“你垫块棉絮再睡吧。”鲍荣信说:“弟弟尿了大半床,我没法睡。”柳玉洁惊醒了,下床穿了睡衣去为儿子换被褥。她回来说:“荣谊喝了太多的果汁,玩得过了头,给他换床垫也还睡着。”鲍国安说:“装得,怕被你打屁股。”柳玉洁说:“你小时候也这样的?”鲍国安原想和妻子调笑的,后一想兴奋起来就睡不成觉了,于是说:“睡吧睡吧。”他躺了一会还是睡不着,于是起床吃了两片安眠药。
鲍国安是被两个儿子闹醒的。他睁眼一看已阳光满屋,听儿子们跳着蹦着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于是从床头柜里取了红包递给儿子。乘鲍荣谊来接,鲍国安一把抓住他,问道:“昨晚又尿床了?”鲍荣谊红着脸说:“没有。我记得是到卫生间撒尿的,不知怎么还是在床上。”柳玉洁说:“别闹了,快起床吧。”鲍荣信和鲍荣谊乘机溜走后,鲍国安说:“孩子知道脸红,快不尿床了。”柳玉洁说:“他们大了,我们老了。”鲍国安说:“你爸爸七十好几了也不说老,我们怎么能说老呢。你永远也不老。”柳玉洁说:“我们问声好吧。”鲍国安张臂拥抱妻子,用法语说“新年快乐”,柳玉洁亲了下丈夫的脸颊,用英语说“新年快乐”。
鲍国安起床,洗漱了用餐,穿了外套,与柳玉洁各牵一个儿子去岳父家拜年。进了门鲍国安夫妇说了爸爸新年好后,小兄弟俩也拱手作揖,祝外公新年快乐。柳庆轩呵呵地笑道,给了外甥红包。小兄弟俩又跑到外婆床前拜年。鲍国安问道:“玉卿他们还没起床?”柳庆轩说:“随他们睡吧,我可以清静些。”柳玉洁说:“爸爸,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吧。”柳庆轩说:“我想清静清静。你们忙你们的。”鲍国安夫妇到岳母房间里拜了年,回到家里,就让阿贵娘子准备几个菜。岳父喜欢清静,晚上可以单请柳玉卿和叶晓珍过来吃饭。电话振铃,是鲍国良打来,说母亲让弟弟一家去同庆里吃午饭。柳玉洁马上关照别准备菜了,乘了徐阿贵的车离开新丰坊。
马路两边尽是牵着孩子走亲访友的人们。空中时不时响起一二声爆竹的嘭啪声。打折大优惠血本甩卖跳楼价等等触目的字眼已经消失,沿途店家都换上了油漆一新的招牌,贴上了红底金字的吉祥语对联。唯一不谐调的是,车过四川路桥时,在苏州河边上站岗的日本兵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孩子们不管这些。车到同庆里,鲍荣信和鲍荣谊跳下车,一阵风般卷进天井,见了奶奶拜年,见了伯伯伯母拜年。待拿到了压岁钱,便随鲍荣斌去弄堂里玩鞭炮了。鲍荣茜依偎在奶奶身边,说不喜欢跟着男孩子撒野。柳玉洁问:“哪昨晚上怎么就和弟弟们一起闹了?”鲍荣茜说:“那是闹新房,不一样的。”鲍老太说:“我们茜茜虽然嗲嗲的,可从小伶牙俐齿,你们大人说不过她。”陈婉芬说:“你们猜她长大想当什么?竟想当演说家,一个人对着镜子还练呢。”“没有的事。”鲍荣茜不好意思地说了句,也去弄堂里玩了。柳玉洁说:“现在看看还是孩子,可眼睛一眨就要变大姑娘了。”陈婉芬说:“是呀,岁月惊心,也是眼睛一眨,我们变成中年人了。”
鲍老太说:“我现在精神大不如从前,天黑了就想睡觉。按老规矩,这事本应该昨天晚上做的,可柳家少爷结婚也是大事。乘大家都在,向我说说这一年里都做了些什么?”鲍国良到楼上娘的房间里取来祖父母的画像和父亲的照片,在隔板上挂端正。陈婉芬取来棉垫子放到方砖地上。鲍国安扶母亲坐到圈手椅上,鲍老太说:“把孩子们也叫来。”鲍国安到天井门口一叫,四个孩子全回到了客厅。鲍老太说:“斌斌,从你开始吧。”鲍荣斌跪到棉垫子上,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说:“这一年我门门功课都考得五分。”鲍老太说:“好,书读好最要紧。”此后每个孩子磕头汇报后,鲍老太都给予一句评语,然后说:“老大,轮到你了。”鲍国良跪下磕了头,说:“这一年里儿子不顺,洋行生意不好,英国老板让我守着,我只好守着。平日里空闲得很,只希望明年能够好转些。”鲍老太说:“全怪东洋人抢了生意,可恶可恶!”陈婉芬跪下磕头汇报,说:“媳妇只是在家做了一年家务。”鲍老太说:“相夫教子也重要的。”原本轮到鲍国安汇报,但他示意柳玉洁先说。
柳玉洁于是磕头汇报说:“媳妇在圣芳济书院带了一个班,蛮忙的。”鲍老太说:“回家还要管两个儿子,不容易的。”鲍国安跪下磕了头,起身与母亲耳语。鲍老太听了眉头一耸,疑惑地问:“有这回事?你怎么没透露半点风声?”鲍国安说:“娘,这是商业秘密。”鲍国良笑道:“娘,弟弟讲了什么,你说,不可以咬耳朵的。”陈婉芬说:“一定是玉洁又怀上孩子了。”柳玉洁说:“没有的事,我不想再生孩子了。”鲍老太说:“国安说了,这是商业秘密,到时候大家会知道的。”陈婉芬看天色已不早,转身去厨房准备晚餐。柳玉洁也跟了去,说:“嫂嫂,我帮你一起做。”陈婉芬说:“弟妹你是千金小姐,现在也会下厨了?”柳玉洁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人生在世,样样要学的。”陈婉芬说:“国安能干,你以后保管鸿运高照,比千金小姐还好呢。”柳玉洁说:“就托嫂嫂的吉言吧。”一家人在哥嫂家陪母亲吃了晚饭,说笑了一阵回家,却见柳庆轩坐在沙发上等着。见了鲍国安回来,柳庆轩抹着眼泪说:“女婿救我。”鲍国安惊问:“发生了什么变故?”柳庆轩用手绢擦着双眼说:“是玉卿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