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四郎打量一下病人,低声说:“这莫非是柳家的少爷?”鲍国安说:“正是内弟。”水井四郎说:“看来他病得不轻。”鲍国安说:“他是报社记者,采访时遭遇了流弹。”水井四郎微微一笑说:“我知道柳家少爷离开上海好多年了。不过在这儿,他只是我的病人。他有些什么病史?”叶晓珍将柳玉卿的伤病简略叙述了下。水井四郎让鲍国安和叶晓珍协助他解开柳玉卿的外衣和绷带。水井四郎仔细检查了创口,抬头说:“伤口感染得不轻,得马上动手术。”鲍国安说:“病人送到了诊所,一切听水井四郎先生的安排。”水井四郎让助手点起酒精炉对器械进行消毒,并为柳玉卿注射了麻醉剂。水井四郎让鲍国安和叶晓珍都退到外间等候。时间一点点过去,鲍国安和叶晓珍在外间能听到手术器械碰到搪瓷托盘的清脆声响,还看到助手在里间悄悄走动的身影。鲍国安觉察到叶晓珍似乎有话要说,可好几次话到嘴边,又被内间传出的声响分散了注意力而没有张口。鲍国安想询问,但觉得气氛不对,知道但凡有什么重要事情,叶晓珍会说出来的,于是他也静心等待。过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水井四郎走出手术室,摘下口罩说:“手术进行的很顺利,病人很快会苏醒的。
助手已为病人吊上了点滴,两位请放心。”叶晓珍朝水井四郎鞠了一躬说:“水井四郎医生您辛苦了,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呢。”水井四郎微笑道:“我还没请教小姐的大名呢。”鲍国安说:“她是内弟的太太,叫叶晓珍。”水井四郎说:“听你岳父说起过,一位职业革命家。”叶晓珍笑了下说:“没有,也只是跟着姐夫做些药品生意。”鲍国安低声问道:“水井四郎先生,内弟能住在诊所养病吗?”水井四郎摇摇头说:“你可以在这儿躲几天,可内弟需要人照顾,诊所没这条件。”叶晓珍着急地问:“哪我们该怎么办才好?”水井四郎想了下说:“只能回家养伤,我会自己上门诊治的。”叶晓珍又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水井四郎往内室看了眼说:“等柳少爷苏醒后,观察下来没事,你们可以回家了。”屏风内柳玉卿发出了一声叹息。叶晓珍与鲍国安赶紧跑进去看。柳玉卿慢慢苏醒过来。他微眯着眼睛,似乎在回忆怎么来到了这个地方。当他的目光停留到妻子脸上时,他终于想起自己是怎么来的。他握住叶晓珍和鲍国安的手说:“让你们担心了。”叶晓珍说:“没有的事。你好好休息,姐夫把事情都处理好了。”鲍国安说:“虽然发了炎,只是外伤。刚才水井四郎医生已为你动了手术。”
待天黑透了,徐阿贵和鲍国安将柳玉卿托到了轿车里。轿车开回安洁别墅,两扇铁门合上后,门庭亮起了电灯,柳玉洁正焦急等待着。她帮着将柳玉卿扶下车,引入一楼东首的房间,让弟弟躺到床上,对叶晓珍说:“这房间就让你和玉卿住。养伤期间需要什么,叫阿贵娘子就行。”柳玉卿说:“姐姐姐夫,给你们添麻烦了。”柳玉洁说:“你好好休息,别多说话。”阿贵娘子在门口说:“鲍太太,菜都热过了,再不吃又要凉了。”鲍国安说:“吃饭吃饭,我的肚子早饿了。”柳玉洁问:“玉卿,你能坐起来吃点么?”叶晓珍托着柳玉卿坐起身,说:“我可以在房间里喂他。”一家人坐到桌上吃饭时,叶晓珍盛了碗饭,夹了菜端进房间喂柳玉卿。鲍国安从门缝里瞥了一眼,自己倒了一汤盅绍兴花雕,坐下喝了口,说:“可惜玉卿病了,不然难得见面,一起喝上几杯多好。”柳玉洁说:“最近你应酬多,酒喝得不少了。”鲍国安说:“在外边喝和在家里陪自己人喝,感觉不一样的。”柳玉洁说:“我看你现在是越来越喜欢喝酒了。”鲍国安说:“喜欢喝倒谈不上,吃饭前来上一小碗黄酒的想法倒有的。”柳玉洁说:“你不想想玉卿他们,整天打仗,每顿饭在哪吃都不知道呢。”
没一会柳庆轩乘车到了安洁别墅,走进客厅解开围巾,然后走进一楼的房间。柳玉卿已经睡着。叶晓珍欲喊醒他,柳庆轩摆摆手示意不必。他在床沿坐了一会,到客厅里说:“住在楼下照顾方便,只是辛苦你们了。”鲍国安说:“爸爸不用担心,玉卿和晓珍不是外人。”看柳庆轩要走,鲍国安去叫徐阿贵时,柳玉洁替父亲围好了围巾。柳庆轩离开后,看叶晓珍关上了房门,鲍国安和柳玉洁洗漱了也回房间休息。鲍国安看了一会报纸,转首对妻子说:“今天在水井先生的诊所时,叶晓珍似乎有话要对我说。”柳玉洁问:“到现在还没说吗?”鲍国安说:“还没说。不知她会说些什么话。”柳玉洁说:“别瞎猜了,时间合适时她会说的。你也累了,还是睡吧。”
敲门后稍等片刻,一扇小窗里有人探了下头。柳玉洁开了门,惊喜地说:“姆妈茜茜,你们怎么来啦?”鲍老太示意进去说话。待柳玉洁关了门,鲍老太说:“茜茜逼着我找出一张偏方,用压岁钱抓了药,还逼我陪她来拜访抗日英雄。”柳玉洁问:“茜茜,有这回事吗?”鲍荣茜认真地说:“我们同学里也在传说抗日英雄的事迹,可惜见不到真人。这回听弟弟们说舅舅舅妈回来了,学校又正好放寒假,我一定要来见识见识的。”柳玉洁觉得侄女说得认真,于是叮嘱说:“你可以来看舅舅,但不可在外面传的。”鲍荣茜说:“我看过谍战片,规矩晓得的。”柳玉洁带着她们穿过客厅,直接进入了柳玉卿养伤的房间。柳玉洁说:“玉卿,我姆妈和茜茜来看你了。”
叶晓珍叫了鲍家姆妈好茜茜好,急忙扶玉卿坐起来。柳玉卿微笑着打了招呼,请客人坐下。柳玉卿打量着鲍荣茜和她手里提着的一叠中药,笑道:“一眨眼茜茜都成大姑娘了。你手里提着什么宝贝呀?”鲍荣茜说:“舅舅,是我按阿娘藏的偏方抓的中药,煎了汤洗伤口,疗效很好的。”柳玉卿问道:“你这是听阿娘说的还是听药铺里的老中医说的?”鲍老太说:“这偏方确实好。我们在宁波就用它煎了汤洗疮伤的。”叶晓珍与柳玉卿交换了下目光,就拿着药去煤气灶上煎。没一会整座别墅氤氲着一股中药气味。叶晓珍端进来一个木盆,扶了柳玉卿坐到床沿,解开脚上的绑带洗涤小腿上的创口。鲍荣茜表现得很积极,她蹲下身子帮着用汤药浸泡脚踝,用毛巾醮了汤药按摩膝盖。她对舅舅只负了这么点伤显得有些失望,恨不得将其按到汤药里去浸泡。
门庭外响起了汽车声。稍候,鲍国安引着提着外科医生牛皮架子包的水井四郎医生走进了屋子。鲍国安意外地问:“姆妈茜茜,你们怎么来了?”鲍荣茜叫了声叔叔。鲍老太说:“茜茜是进步学生了,缠着我要来慰问抗日英雄。”鲍国安也叮嘱说:“这事在外面不能讲的。”鲍荣茜很兴奋地点了下头。水井四郎示意了下。鲍国安让母亲和鲍荣茜退到客厅去。鲍老太轻声说:“让茜茜看看,消消她的嗲。”鲍国安会意一笑,就让鲍荣茜留下。水井四郎解开柳玉卿的肩部绑带,取下纱布,一块巴掌大的黑紫色疮疤露了出来。水井四郎仔细地检查了伤口,清洗了创口,换了药,缚上新的绑带后,又为柳玉卿注射了针剂。水井四郎叮嘱他好好休息,说还要去诊所开门营业。鲍国安让徐阿贵开车送他后才在别墅门口道别。鲍荣茜看到了真正的伤口,遇到了真正的抗日英雄。她帮着倒掉木盆内的汤药后,在楼上做寒假作业的鲍荣信和鲍荣谊听说堂姐来了,也一齐跑到底楼房间里。鲍荣茜请柳玉卿讲抗日英雄的故事,两兄弟也起哄让舅舅讲。叶晓珍说:“故事会讲的,可舅舅累了,让他休息,我们到客厅里说话。”
柳玉洁和阿贵娘子在厨房里准备午餐。客厅里还弥漫着一股中药味,但非常安静。鲍国安在沙发上坐了一会,一杯咖啡还没喝完,叶晓珍就从房间出来,坐上了旁边的小沙发。鲍国安说:“昨天在诊所我就觉得你有话要说。现在很安静,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怎么敢吩咐姐夫兼鲍大老板做事呢。”叶晓珍笑了起来。她也喝了一口咖啡说,“不过还真有一件事要办。这事是上级关照的,非常重要。”鲍国安说:“你是知道我的,无论是什么事,我都尽量争取做好。”叶晓珍说:“姐夫你知道么?日本鬼子快要完蛋了。”鲍国安说:“我虽然不能读到大后方的报纸,但上海的报道已隐隐约约透露了一些。”
叶晓珍说:“苏北方面根据延安的指示马上要进入战略反攻。一旦根据地扩大,有经验的干部就显得十分重要。”鲍国安说:“你想选人尽管在信谊药厂里挑。”叶晓珍说:“这次的任务要比挑几个人艰难得多。”她顿了下说,“全国的抗日战争已进入反攻阶段,上海陷入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阶段。上海监狱里关押了不少爱国人士和共产党员。他们没有倒在敌人的酷刑下,却罹患上了疾病。上级请求你运用自己的影响向监狱中送医送药,改善监狱内的卫生状况,让那些没有暴露身份而又有经验的党的干部能活到出狱的一天。”鲍国安听了点头说:“是这样,我知道了。晓珍你放心,我会把这件事做好的。”
鲍国安啜了口咖啡问道:“怡和洋行早已是日本人的天下,你还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做的?天天看日本人的脸也怪难受的,不如辞了职,来信谊药厂和我一起做生意。”鲍国良笑了下说:“就算日本人宣布占领了一切,可他们连租客也不是,一夜之间说不定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既然受托留守洋行,房产和一些大物件还是要看住的。我也想过到信谊来,可常言道君子一诺驷马难追,我既答应了英国人,诚信是一定要讲究的。”鲍国安正感叹哥哥为人诚勉,忽听得窗外有汽车引擎熄火,接着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郑名三、杨成和与马克·杰菲博士鱼贯走进了会议室。众人互相作揖施礼,口称新年开市大吉。鲍国安含笑问道:“马路上车又不堵,怎么就来晚了?”郑名三说:“信谊药房全年无休,春节都开着门,我倒没什么。马克博士的药物研究所事也少。杨先生的原料厂今天也是刚开工,等他一起乘车来,所以晚到了一会。”杨成和说:“倒不是事多,也是习惯了,过年过节后第一天开工,总要等机器都运转正常后我才能离开。说实在话,现在我的心思还惦记着工厂呢。”
“那我们马上开会,结束后回自己的部门安心做事。”鲍国安环视了下说。郑名三说:“鲍董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过了年正想大干一场呢。”“这事无关经营但却重要。”鲍国安看了大家一眼说,“叶晓珍和柳玉卿返回了上海,正住在安洁别墅。我内弟病得不轻。”郑名三说:“去医院不方便的话,可以请水井四郎医生上门诊治的。”鲍国安说:“已经请水井四郎先生看过了。”郑名三说:“水井先生的医术是没问题的。再说,若要用药,到信谊药房取就是了。”鲍国安说:“没错,是这样的,柳玉卿请水井四郎先生诊治后病情已经稳定。叶晓珍捎来一个指令,按理说这是秘密,但需要大家出面去办,我在这里就向大家交底了。”郑名三说:“在座的都是自己人,鲍董尽管说吧。”鲍国安啜了口咖啡说:“叶晓珍告诉我,抗战已进入反攻阶段,上海之外,日本人的势力正在快速消亡。她捎来的指令是要我们协助有关方面营救关在提篮桥监狱中的中共地下党干部,说抗战胜利后他们都是极有用的人材。
我仔细想了下,从提篮桥监狱营救中共地下党我们没这本事,但协助有关方面是可以的。叶晓珍说监狱里人满为患,疾病流行,环境很不好。为了维持他们的健康,叶晓珍要我们利用信谊药厂的社会影响,以捐赠之名送一些药品进去。”鲍国安顿了下说,“我请大家来开会就为了讨论这件事。”与会者沉默了一会。郑名三轻咳一声说:“平常只关心批发销售,如何把药送进监狱倒从来没有办过。不知在座的各位有何高见?杨先生有什么办法吗?”杨成和摆了摆手说:“我只管研究和生产,从没和警察局和监狱打过交道。”“我知道根福也没这方面的熟人。”鲍国安转道问道,“马克博士,你有什么路道么?”马克·杰菲自嘲地笑了下说:“我虽然进过法租界的巡捕房,但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上海沦陷后我差一点被日本人圈禁,我对他们最恨了。”鲍国安问道:“哥哥有什么法子么?”鲍国良说:“我也没跟监狱打过交道。容我想想办法吧。”鲍国安说:“从叶晓珍的神态上判断这事是急的,看来我得出马了。”郑名三马上说:“现在时局特殊,鲍董不可轻易出面。如何跟日本人打交道,我还是蛮有经验的。象鲍大先生说的,也容我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