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卫生局礼堂时,他看到台阶上站着三三二二的便衣,而出席会议的人都低了头,便逃一样钻进了可坐几百人的礼堂。池座里黑黜黜的,唯有主席台上亮着刺眼的电灯光。郑名三正想找个座位坐下时,殊料钱先生早已注意着,见他进来就从麦克风里叫唤请信谊药厂的郑先生上主席台坐。郑名三无法,只能走到光亮里,从一侧的台阶上了台。钱先生也不关麦克风,转首问道:“鲍先生不来开会吗?他可是新药业公会的会长哟。”郑名三看到主席台上果然摆着铭牌。他在标示着信谊药厂的座位坐下后才回答道:“鲍先生正忙着其他事情。这事是由我联络的,由我出席会议是一样的。”钱先生笑了起来。他见池座里人到得差不多了,吹了下麦克风宣布开会。他先牛头不对马嘴说了通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大道理,接着讲这次开会的目的,然后宣布新药业公会团体会员所要捐赠的药品数目。与会者对数目巨大正发呆时,钱先生说:“这件善事是由信谊药厂倡议的,那请信谊药厂的郑经理先表个态吧。”
待鲍国安和林馨如换上神职人员的全套服装,朴方庭神父前后左右打量着他们,微笑道:“你们这样一打扮,一个挺像见习神父的,一个挺像嬷嬷的。”鲍国安对着穿衣镜整理着衣服,也微笑一下说:“现在药厂的事务太忙。待空下来时,我真想随神父您多关心些教会的事务,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朴神父笑道:“一切随缘。我们欢迎你这样的教友一起参与教区的各项事务。待战争结束后,我还要迁回守真堂去。我近日去那里走了一圈,看守真堂被住在里边的日本兵糟蹋得不像样子,真是心痛。我迁回去就要修复,到时候还要你出力呢。”鲍国安说:“朴神父放心,此事我一定尽力而为。”水井四郎医生进来说诸事已准备停妥。朴神父与鲍国安随即出门,见教会聘请的医生和一队穿戴整齐的嬷嬷已站在台阶下。神父说了声出发,医生、林馨如和嬷嬷们爬上装着药品的卡车,水井四郎和朴神父随他坐进奔驰,两辆车鱼贯离开沐恩堂花园。
到提篮桥监狱时鲍国安和朴神父都感到有些意外,那厚重的大门虽然紧闭着,两边还站着十来个军警,但门面和沿马路的围墙已粉刷一净,大门上方还挂着“热烈欢迎上海社会各界莅临参观指导”的横幅。鲍国安透过车窗玻璃看了下说:“今天有大人物莅临,我们说不定白来一趟了。”朴神父也探首看了下,说:“既然来了就要试试,再说我们是预约好的。”水井四郎说:“里边如果有日本人,那由我出面说话。”待轿车和卡车在马路边停下后,马上有一个值班军官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对开门下车的朴神父、水井四郎和鲍国安立正敬礼,一脸严肃地说:“对不起各位,今天监狱不接待外人,市里有大领导到此视察。
”朴神父微笑一下,指了下卡车说:“教会和监狱方面说好了的,今天送药品来,还带来了医生和做护士的嬷嬷。请这位长官麻烦通报一声。”那军官看了眼白发苍苍的老神父,神情稍微犹豫了下。鲍国安伺机往他手里塞了个信封,说:“一点小意思,给兄弟们买杯薄酒喝。”“我可以通报,但不敢肯定上头一定让你们进去。”那军官将信封往随从手里一递,转身走向大门,侧身消失在大门上开设的一扇小门内。没一会那大门吱呀着打开,监狱长腆着肚子随那军官出来,拱手朝朴神父行了礼,哈哈一笑说:“这世道也是奇怪,平时这里连鬼也难得一见,今天倒好,市里来了大领导,你们教会又送来了药品,还来了日本医生。各路神仙都来了,诸位里边请吧。”
鲍国安让奔驰车停在马路边,帮着朴神父指挥卡车倒进监狱大门。待卡车停下后,林馨如和嬷嬷们随医生下车,将药品搬往指定的房间。朴神父和水井四郎向监狱的总务科长要了些长桌和椅子,在宽走廊上摆开架式,堆上药物,让患病的囚犯们排队接受诊治。看医生和嬷嬷们都到了位,监狱长示意了下,监狱深处传来铁门打开的声响,接着有狱警押送身患疾病的囚犯走来。林馨如看了就伤感,她的眼圈不觉红了一红。不知从那里钻出几个记者,他们举起照相机对着囚犯就诊的场面拍起了照片。待一阵镁光灯闪过后,监狱长觉得鲍国安亦非一般的见习神父,硬拉着他,拉着朴神父和水井四郎,说去拜见市里来的大领导。朴神父说:“监狱里在押犯不在少数,我们还是抓紧治病吧。”监狱长说:“监狱里有人生病是真的,可没有外界传说的那么多。让你带来的医生去看。你们随我来,去见一见领导,和领导拍张照片,说不定以后能派上用场呢。”鲍国安他们拗不过监狱长,就随他走向管理区域。待走进接待室后,鲍国安发现坐在沙发中间的就是钱先生,陪同者是董一鸣和郑名三。他正有些惊讶,监狱长却一一介绍起来。
鲍国安和钱先生握了手,董一鸣慎重其事地递上一张名片,还说往后请多多关照。待监狱长强拉大家照了合影后,朴神父和水井四郎借口要去为病患诊治,两人马上离开了接待室。鲍国安也想走的,但他想知道钱先生对提篮桥监狱的卫生工作有什么指示,便假意客套了一番留了下来。钱先生假意问道:“你年龄也不小了,怎么还会是教会的见习神父呢?”鲍国安笑笑说:“我原先也不做神父,只是信教晚,刚从神学院毕业。”董一鸣插话说:“教会和人世间一样,都讲究论资排辈的。”钱先生又说:“你虽然是实习神父,可我看那老神父和日本医生对你还挺尊重的。”郑名三说:“我知道些内情。见习神父的祖上广有家产,对教会捐赠多些,他自然也得到重视些。这次为监狱送医送药,还是他出的资呢。”钱先生呀了一声说:“社会各界都需要像你这样的贤达。只可惜你入了教会,不然倒是可以随我出来做官的。”鲍国安还了下礼说:“做官的念头是断然没有的。”钱先生说:“现在话归正传。监狱里关了这么多吃不准来路的人,你们倒底怎么办?”监狱长说:“人满为患是个问题。可警察局管抓人,法院管判刑,我们只管关人。怎么抓怎么放,我们监狱想管也管不了。要不你向市里进一言,把老弱病残放掉些。”
钱局长抓抓头皮说:“你们捧着我叫市里的大领导,可说话那有什么分量呀。很多时候,我说话还不如外面那些记者灵光呢。”鲍国安听了钱先生的话脑海里还真掠过了一丝灵光。他笑着说:“既然钱领导说记者说话管用,就请他们在报道里呼吁一下吧。”钱先生又抓头皮,说:“这个度还不好掌握。如果记者引用了我的话,如果万一放错了人,上头知道了来龙去脉,倒弄得我要丢饭碗了。”董一鸣堆着笑脸说:“怎么会呢。过会用餐时,你只要暗示可以写自己看到的。这些记者都是人精,他们为了让文章出彩,自然会写到这一层上去的。”钱先生问道:“见习神父,如此行事,你以为如何呀?”鲍国安哈了下腰说:“我们教会中人不便就此事发表看法。”钱先生哈哈笑了起来,说:“这见习神父也算圆滑的。刚才还说让记者呼吁一下,现在又说不便发表看法了。”董一鸣说:“他虽然是教会的大施主,可神职还低,教会也是有纪律的。”鲍国安在监狱里听了董一鸣这几句话,觉得还算讲得对路,第一次感到他并不十分讨嫌。他见监狱长与总务科长在咬耳朵,知道要安排就餐了。他不愿和钱先生和董一鸣同桌吃饭,乘机起身,到那边宽走廊里见朴神父和水井四郎等人正忙得额头冒汗,忙帮着搬运药箱摆放药品。
果然不出所料,监狱长陪同大领导是去提篮桥的酒店用餐,临行还来邀请鲍国安他们。朴神父和鲍国安以神职人员不参与应酬为由婉拒。水井四郎则忙于诊治睬也不睬他们。监狱长自嘲地笑笑,吩咐总务科长以监狱的客饭招待,引着钱领导和董一鸣与郑名三,还有几个记者踱着方步离去。又忙了一会,总务科长跑来说:“各位,客饭已准备好了,请去内部食堂用餐吧。”朴神父说:“我们教会出来做善事是从来不打扰人家的。我们自己带着干粮呢。”乘狱警和囚犯都去用餐时,朴神父招呼林馨如和嬷嬷们从卡车上搬下预备着的面包,每人分到一个,大家便吃了起来。鲍国安想去看看囚犯们吃饭的地方,狱警不让,说囚犯是在牢房里吃的。鲍国安的脑海里浮现一部美国电影中食盘塞进狭小的铁栅口,狱警吹一下哨子,躺在干草上的犯人懒洋洋起来端食盘,还咒骂着往外吐口水的场景,于是打消了去参观的念头。
吃了干粮后,朴神父见带来的药品用得差不多了,可狱警又开始让囚犯排队等待诊治。朴神父问道:“市里的大领导带来的药呢?”那总务科长嗫嚅道:“没送来多少,在我办公室放着呢。”朴神父叫上鲍国安随总务科长去看。待他打开门后,两人一看墙角里仅三五纸盒常用药品,不禁大失所望。鲍国安说:“神父你在这里照看着,我再去药厂提些货来。”朴神父强忍住不满,退到大天井中让鲍国安速去速回。鲍国安坐进卡车驾驶室后让司机开回信谊药房,从后院的小仓库里搬了些药品,又迅速返回了提篮桥监狱。待朴神父他们诊治完病人,将发剩的药品放到总务科办公室后,典狱长陪同大领导外出喝酒还未归来。鲍国安让卡车送医生和嬷嬷们返回沐恩堂,让奔驰车送水井四郎返回诊所,送林馨如返回药物研究所,最后自己才返回信谊药房。他没见到郑名三,问值班的店长,回答说也不知道。鲍国安自己泡了杯咖啡喝了,静静地坐了一会,才觉得累了,让徐阿贵开车送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