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无数的马路和弄堂,询问了无数的警察和路人,林馨如执拗地在一片棚户区寻找着。她是在履行着一份承诺。谁也没有注意到,林馨如混在嬷嬷中间进入提篮桥监狱为囚犯送医送药时,竟有一个瘦削而目光坚定的人判断出她不是嬷嬷,悄悄塞给她一张纸片,语速平静而急促地拜托她去寻找这纸条上的地址,请她设法给予住在这个地址里的人以力所能及的帮助。在军警林立的险恶环境中,林馨如毫不迟疑地用眼神接受了这一嘱托。在经历了许多曲折之后,林馨如终于在一条拥堵的过道深处找着了要找的人。跨进低矮的门框,林馨如看到潮湿的地面上散乱摊放着一大堆捡来的破烂,墙脚边摆着些破损的锅碗瓢盆。在几块木板支起的床上,在破旧的被褥里蜷缩着一个面目清秀然而却是病恹恹的女人。那女人用茫然的目光瞥了下林馨如,转而警惕地问:“你找谁?”林馨如从这女人的年龄上判断就是她所要找的人,于是把纸条递给了女人。
那女人看了一眼纸条激动起来,把纸条贴在胸口摩挲,然后问道:“他还活着?我孩子的爸还活着?你是他什么人?你说,你快说。”林馨如说:“我有时到教堂做义工。去提篮桥监狱送药时,有个人塞给我这张纸条并要我找这地址上的人。”那女人说:“我就是的。他还活着,我真太高兴了。”林馨如正思考着该如何帮助这个女人时,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带着一个拖着鼻涕的女孩奔进棚屋。孩子显然没有注意到外人,举着一截烂铜管说:“妈妈,这个是我从肇家浜的河边捡到的,可以卖不少钱呢。”小女孩吸了下鼻涕说:“哥哥还跟人家抢呢。”那女人说:“你把铜管放下,洗洗手吧。你们的爸爸来信了。”男孩和女孩这才注意到林馨如的存在。他们洗了手,在破衣服上擦干了,然后接了纸条看。那男孩显然是识字的,见纸条上并没有其他的字,脸上浮现出了失望。林馨如虽然不知他们的底细,但从母子间的交流中可以感知这曾经是一个幸福的家庭。这家的男人很可能是参加了上海的地下抗日活动而沦为了囚犯……林馨如掏出身边所有的钱,一齐放到那女人的手中。她没有理会身后传来的“你是谁,快谢谢阿姨”等等的话,只管一路疾走。
暮色沉沉时,林馨如回到了吴越所在的幼稚园。别的孩子都已被家人领走,值班的保育员也在忙乎自己的事情,唯有吴越孤零零地坐在屋檐下等待着母亲。看到女儿焦急的目光,林馨如在棚屋里憋住许久的眼泪一下夺眶而出。吴越说:“妈妈怎么啦?我多等会没关系的。”林馨如摇摇头说:“妈妈是为你,又不全是为你而哭。”吴越掏出手帕为母亲擦去泪水,母女俩牵着手回家。虽然居住在环龙路的药物研究所楼上,但称不上完全意义上的家,此处只是一个人生旅途中的驿站。林馨如热了下饭菜,母女俩很快吃了晚饭。林馨如让吴越坐到写字台上练习写字后,她用螺丝刀撬开地板踢脚线上的一块挡板,从里边摸出几个有点压手的黑绒布袋。林馨如一一解开系绳,将里边的东西倾倒出来。
那是一堆金条,是吴伟业和她名下的信谊药厂股权所发放的历年红利。一个念头在她头脑中渐渐清晰起来,她要用这些金条为与自己有着同样遭遇的抗日将士的遗孀和像吴越一样的遗孤们做一件善事。她不会用金条到银行兑换了现钱进行施舍,钱能救一时之急但救不了永远。她要用这些金条在吴家老屋的宅基上盖一座孤儿院,专门收留那些抗日将士的遗孤,提供给他们日常所需的生活用品,将他们培养成对社会有用的人材……林馨如问道:“吴越,妈妈收藏的金条多吗?”吴越说:“多的。妈妈说过不能随便用的。妈妈说过要为爸爸做大事的。”林馨如搂住女儿亲了亲,收起金条,重新藏好后说:“妈妈想好了要为你爸爸做件什么大事。我们现在去安洁别墅好吗?”吴越说好,林馨如就给她围了围巾,穿上外套出门。母女俩乘了辆人力车来到安洁别墅,徐阿贵闻声开门,引着她们走进客厅。
柳玉洁与叶晓珍迎上来抱了吴越,说:“你是该出来走走。早些来可以一起吃晚饭的。”林馨如笑笑,让吴越下了地,先到房间里与柳玉卿打过招呼,然后与柳玉洁和叶晓珍一起坐上沙发。鲍国安下楼问了好,欲去书房时,林馨如喊住他,请他也一块坐下。鲍国安坐下了说:“刚才问你说没事,现在看来是有事的。”林馨如说:“我是有一件比较大的事要请教大家。”柳玉洁知道她是个将什么事都装在肚子里的人,这回说有比较大的事,那这件事一定很大了。她想林馨如已经守寡数年,大约是看中什么人了,于是说:“馨如,你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先说给姐姐听,让姐姐替你转述去。”林馨如摇了摇头,对柳玉洁的语意都不想追究。叶晓珍问:“馨如,你是不是想去苏北根据地?如果是这样,我可以请示上级……”林馨如还是摇了摇头。吴越说:“妈妈数了金条。”
鲍国安说:“噢,我懂了。馨如,今年公司购买了德邻公寓后分红稍晚一点,你们的红利是有保障的。等这批货款回拢后就可以分红了。”林馨如还是摇头。见大家有些迷惑,她说:“我去提篮桥监狱时有个囚犯往我手里塞了张纸条。我按纸条上的地址找了好久才找到了那户人家。”林馨如说着说着,那棚屋里贫病交加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泪花止不住淌了下来。她看着大家说,“信谊药厂分的红利我从来没动用过。原想为伟业保存着,等他回上海后作些投资的。现在他已为国捐躯,我留着钱也没用。我想用这笔钱盖一座孤儿院,专门收养抗日将士的遗孤。”大家听了只是唏嘘。鲍国安说:“馨如,你这想法是好的。可你不知道,上海现在的地价比战前翻了数倍,要买地建屋,你这点钱是远远不够的。”林馨如说:“我用不着买地,我有吴家老屋的宅基。
”鲍国安斟酌了下说:“那地由你父亲占着,连柳老先生想重建吴家老屋也没能赶走他。”林馨如说:“我要造孤儿院,我就能把地要回来。”柳玉洁说:“如果馨如妹妹下定了决心,我支持你做这件事。钱不够,我也入个股。再说呢,我爸爸有重建吴家老屋的打算,他那儿也应该有存款的。”叶晓珍说:“馨如,你造孤儿院有什么困难,我们地下党也可以帮你一把。”林馨如没接叶晓珍的话,转而问鲍国安:“明天是礼拜天,做了弥撒,你把车借我用一下,也把阿贵父子借我用一下。”鲍国安明白了她的用意,说:“你是想带着人去逼你父亲交出宅基地来?”林馨如点了下头说:“我已经拿定了主意,他若挡我的道就让阿贵父子把他捆了送返宁波,让他回家养老去。”鲍国安说:“搞不好要来真格的,你可不要弄出点负面新闻,这对信谊不利的。”林馨如说:“我会拿捏分寸的。”看林馨如母女欲告辞,鲍国安就让徐阿贵开车送她们。
车到环龙路药物研究所门口,林馨如下了车,隔着车窗问道:“鲍先生对你说了吗?”徐阿贵说:“鲍先生吩咐了,明天做了弥撒,你要借用轿车,还要请我和根福帮忙。”林馨如意识到鲍国安没讲全,于是说:“你告诉根福开上奥斯汀,叫上二十来个精壮汉子,操上家伙,到老城厢的吴家老宅和我会回。”徐阿贵吃惊地问:“你要带我们去打架吗?我们习武的人发过誓不打架的。”林馨如微笑了下问:“阿贵,你看我是个会打架的人吗?”徐阿贵发动轿车,离开时说:“应该不会的。”当轿车的尾灯消失在马斯南路上后,林馨如才与女儿一起关上铁门,穿过花园上楼。进入房间后她感到疲劳,与吴越洗漱了就上床睡觉。践行了委托,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又得到友人的支持,林馨如搂着吴越睡了个好觉。当她醒来时,东天已经放亮。她为吴越穿戴好后一齐步行前往圣昕堂。圣昕堂比沐恩堂小一些,但离环龙路近,林馨如皈依基督教后开始随勒凡尔先生去做弥撒。林馨如看到了跪在教堂中的勒凡尔先生。她走过去与勒凡尔先生打招呼,挨着他跪下后,悄声关照请他帮忙带半天吴越。勒凡尔先生是把吴越当作小天使的,听了马上含笑点头。
早弥撒结束后,吴越随勒凡尔先生走了。林馨如回到药物研究所,吃了早餐又等了一会。听到门口传来汽车声,林馨如下楼一看,不仅徐阿贵开着奔驰车,徐根福开着奥斯汀,原料厂还派来一辆卡车,车上载着二十来个精壮小伙子。林馨如看到鲍国安在奔驰车内招手,她便坐了进去。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林馨如一看,连柳玉洁也在车上。林馨如意外地问:“你们怎么也去?”柳玉洁说:“人多势众,我们就帮个人场。”鲍国安笑道:“馨如,其实我们是不放心你。到了老城厢我们不下车,见机行事吧。”林馨如道了感谢,就让徐阿贵开车。一支车队来到吴家老宅,傍着马路停了,那人声惊动了林先生。他屁颠屁颠跑来,一看这架式就傻了眼。他没睬人家,一把拖了女儿到旁边急巴巴地问:“馨如,叫了这么多人来,你是什么意思?”这时住在附近的,走过路过的和看热闹的人将马路围了个水泄不通。林馨如冷冷地说:“这些人是来拆房子的。”
林先生说:“我好不容易把这一片房子都盖了起来,馨如你怎么叫我拆呀?”林馨如说:“我要在吴家老屋宅基上盖一座孤儿院。”林先生说:“这儿市口好,房子借得出。孤儿院可以盖在别处的嘛。”林馨如说:“这是吴家的产业,你作不了主的。”林先生说:“伟业离开上海时还委托我看管的呢。”林馨如说:“伟业委托的是鲍国安,你只是恰巧在场罢了。”林先生顿足捶胸说:“一定又是鲍国安这杀千刀挑唆的,好端端的要盖孤儿院干嘛!”林馨如追问道:“你拆还是不拆?你不拆,我就叫人砸了。”林先生无奈地说:“我拆我拆。你一时也砸不了。里边住着房客,出了人命你要负责的。馨如,你怎么就不预先告诉我一声?你怎么就变得连我做爸爸的都不认识了呢?”林馨如没有睬他,还是冷冷地说:“我给你三天时间退房客拆房子。过了三天这些房子还在,我就再多带些人来砸。砸了房子送你回宁波养老去。”林先生哭丧着脸说:“你盖了孤儿院也要有人看管的。我为你看门房总可以吧?”林馨如说:“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必须得按我的意思做事。如果和我搅局,我立马就送你回宁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