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国良说:“那你好好谈好这笔生意。你岳父那边你自己去告知。马克·杰菲夫妇和杜士康那里由我去告知。”鲍国安说了好,便与母亲和哥嫂告别。待他来到信谊药房的经理室,郑名三正在打电话,见到他放下话筒,吁了口气说:“鲍董终于来了,我正到处找你呢。”鲍国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郑名三说:“水井四郎先生来电话了,山田先生约你今天上午就去仓储大楼见面。”鲍国安说:“这么说来,那边接受我们的条件了?”郑名三说:“接没接受水井四郎先生没说。但约了见面时间,我想这事大概可以成的。”鲍国安想了想说:“这次见面你要陪我去的。”郑名三说:“这是自然的。昨晚看了仓储大楼外观,我还想进入内部看看呢。”鲍国安抬腕看了下表说:“那你换身衣服,该带的文件资料都带上。”郑名三马上上楼脱下白大褂,换了套西服,又从文件柜里取了便携式笔墨纸砚和图章等物。见郑名三准备好了,鲍国安放下咖啡杯说出发吧。郑名三出了后门欲乘奥斯汀,鲍国安一把牵了他坐进奔驰车。
郑名三笑道:“今天场面特殊,就让我乘鲍董的车风光一次吧。”鲍国安说:“哪有那么多讲究。出门谈大生意,坐一辆车好商量。”郑名三说:“鲍董说得没错。”鲍国安问道:“水井四郎先生是让我们去他的诊所还是直接去仓储大楼?”郑名三听了一呆,说:“光顾了找你接电话,倒没特别留意约我们去哪儿。”鲍国安笑道:“那就取道仓储大楼。如果水井四郎先生不在,我们再去他的诊所。”阿贵驾车很快来到河南路桥上。郑名三眼尖,打老远就看见水井四郎候在仓储大楼的台阶上,他就让徐阿贵将车停到门庭里。鲍国安与郑名三下车,如许久未见面的老友般与水井四郎先生握手问候,然后示意请前边引路。乘电梯上行时,鲍国安悄声说:“山田先生和他的朋友回应这么快,真是辛苦你了。”水井四郎亦悄声说:“其实山田先生就是仓储大楼的业主。他思前想后一夜未眠,到天亮终于下定了决心,就按你们的报价转让。”鲍国安说:“在德邻公寓底楼设一个免房租的诊所,你不要。你说你的诊所开在千爱路上好好的,病家都是朋友。事成之后让我怎么感谢你呢?”水井四郎说:“朋友之间别老说感谢的话。你们信谊能接盘,山田先生已是感激不尽。”
鲍国安还要说些什么,电梯已到了顶层。水井四郎作了个请的姿势,自己引道走在前边。走廊上铺着地毯,两边的门都紧闭着。仨人悄无声息地走向终点的一扇大门。水井四郎举手敲门,里边传出了请进的应答。外门很快打开,一个年轻的日本女子鞠躬迎候。鲍国安略点了下头,他有点吃不准这女子的身份。进了外门是个过道厅,地板垫高了五寸许,里边竖着曲尺形的日本式围屏。那日本女子拿出了拖鞋,并用中文说了声请。鲍国安和郑名三跟着水井四郎脱下皮鞋穿了拖鞋。那日本女子一阵碎步跑到前边,侧身打开一道移门,将客人引入正厅。墙上挂着一幅画在金铂上的日本浮世绘。山田先生正陪着一个干瘪的日本老人。水井四郎朝那老人微笑道:“这两位是鲍国安先生和郑名三先生。”山田先生朝客人抬手作了请的姿势。待鲍国安入座后,日本侍女马上端来了茶盏。
山田先生的朋友吃力地挪向一边听水井四郎低语。鲍国安见他动作迟缓,马上判断出这是个罹患上某种疾病而行动不便的人。山田先生的朋友听了水井四郎的耳语,努力睁大因缺乏睡眠而显得有些干涩的眼睛,挤出一丝微笑说:“喔——欢迎鲍先生和郑先生。你们能应约而来,这全是水井医师的面子。你们已经看到,我是个生了病的人,照顾不周,还请两位多多原谅。”鲍国安倾了下身子说:“先生不必客气。”待客人喝茶后,山田先生说:“仓储大楼如德邻公寓一样,也是一幢漂亮的大楼,我像爱两个女人一样爱着它们。我想你们看到过这幢大楼的外貌,底层结构没什么稀奇,高大宽敞,适合储物。可这顶楼我是请人专门设计装潢过的。我现在带你们参观一下这幢大楼的精华部分。”鲍国安原想说不必惊动先生了,我们自己去看就行。
后来见山田先生态度很坚决的样子,知道他尤如一个名伶作告别演出,那最后的谢幕一定是要自己出场的。山田先生由日本女子搀扶着站了起来,手拄金属拐杖,微笑说:“各位,请跟我来。”鲍国安和郑名三穿上皮鞋走出外门,走廊上顶灯全部亮着,两边的木门也都敝开了。房间里似乎没有什么人迹,摆放着的橡木家具却擦得一尘不染。鲍国安和郑名三仔细观看厚重的柚木大门,观看平整的护墙板和镶嵌得严丝密缝且线条清晰的屋角和柱头。看来那原先的业主偏爱柚木和橡木,所有的装饰材料都用了柚木,而所有的家具则全用橡木。这些都是原配物件。如果说原业主建造了这座建筑,而这位虚弱的日本老人则在战争年代好好维护了它。只在走廊上走了一个来回,山田先生露出一脸疲容说:“我累了。我们回去谈吧。”鲍国安回头观望,那瘦弱的日本老人并没有随行。水井四郎说:“那边都准备好了资料,其他事情山田先生自己也会说的。”
鲍国安和郑名三跟着主人返回客厅时,旁边添了个矮几,上边放了一摞图纸。山田先生看客人都坐下后,疲惫地微笑一下,说:“建筑图纸都在这儿,你们可以带走,可以慢慢地欣赏,慢慢地研究。你们随时可以来实地考察,但请不要惊扰我的员工。”鲍国安明白山田先生还想留一段时间让买家斟酌,但他看了外立面,底楼高大的框架结构和顶楼的布局装潢就爱上了这幢大楼。他与郑名三交换了下目光,与水井四郎说:“我也是喜欢仓储大楼的。我们信谊这方面现在就可以敲定这笔买卖,不知山田先生……”还没等鲍国安说完,山田先生接口说:“我只想让德邻公寓和仓储大楼转让到喜欢它的人手里。我感觉得到鲍先生是真正喜欢这两幢建筑的人。你开的条件我接受。只是考虑到现在还处于战争状态,请不要给我汇票和美金。也包括我朋友转让的两条弄堂,请你们直接给我们金条,外加一批消治龙药品。”鲍国安侧首问道:“给一批药品没问题。现在银行里能兑这么多金条吗?”郑名三低语道:“总还能兑换的,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鲍国安于是微笑着说:“郑经理说,给付金条没有问题。”
水井四郎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山田先生,问道:“大家达成了共识,现在就签协议么?”山田先生点了下头说可以,在一旁伺候的日本侍女召来了律师。郑名三也不推让,从公文包中取出笔墨纸砚,按刚才的约定写成条款。双方看了增删补充了些,于是一式誊抄了两份。律师又读协议,然后请山田先生和鲍国安签字。郑名三再起草弄堂的买卖合同,也誊抄了两份,然而由瘦削的日本老人签了名字。看律师收起协议,鲍国安说:“下午我们就把金条送来。”山田先生微笑道:“我让总管收集起全部钥匙准备移交。还请水井先生做个证人。”鲍国安起身说:“那我们告辞,回去作些准备。”山田先生说:“也好,完成了交易,晚上我请诸位吃顿日本料理。”鲍国安和郑名三卷起全部图纸后与山田先生道别。到走廊上时悄悄问送行的水井四郎:“我看那日本老人坐在一边不说话,他到底是什么身份?”水井四郎说:“这也是个怪人,对外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到我诊所治病都用化名。他原先将弄堂房子对外出租的,可又看不惯不爱惜房子的人。哪位房客不守规矩他就赶谁走,现在两条弄堂差不多全搬空了。”
鲍国安返回药房后问道:“现在银行里哪兑换得到金条,你是想打藏品的主意吧?”郑名三笑了起来,说:“藏在这里我总不放心。今日用掉了,我也没负担了。”鲍国安也笑了起来:“我猜想你会唱这出戏的。”郑名三脱下西装,喊来徐阿贵,两人开始撬地板挖保险箱。待他俩抬起铁箱,拂去浮尘,打开了铁门,里边露出了金灿灿的码得整整齐齐的金条来。鲍国安抓了一把掂了掂说:“挺沉的。你知道现在中储券与黄金的汇率吗?”郑名三说知道。他取了算盘噼里叭啦一拨,给鲍国安看算出的数量。鲍国安一根一根点金条时,郑名三说:“金条储存在铁皮箱里可以,但要移交他人,这包装太寒碜了点。据我看来,那山田先生也是个懂艺术欣赏的人。”鲍国安问:“你的意思我们还要找别的东西来放金条?”“场面上好看也是需要的。”郑名三打量了一会,说一声鲍董稍等,自己就出门乘车走了。没过一会,郑名三风风火火赶回来,手中还捧着两只紫檀木的百宝箱。郑名三笑道,“刚才到城隍庙的骨董店淘到的。没花几个小钱,但用紫檀木百宝箱装金条,那感觉是不一样的。”
果然不出郑名三的所料。下午他们俩将紫檀木百宝箱摆放到山田先生面前时,这个日本老人发出惊喜的一声感叹。他端详并欣赏了一会百宝箱的木质和纹饰,用双手颤微微地打开箱盖,揭去盖在上面的绣着福字的红绸,目光停留在整齐码放着的金条上。山田先生用日语喃喃低语,身子渐渐俯向矮几,然后耸动双肩抽泣起来。鲍国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低声问道:“山田先生看见了金条就这般激动?”水井四郎说:“他用关东口音的日语在拷问自己,这你听不明白。山田先生在感叹他人生的终结。在战争中他失去了所有亲人,为了事业又失去了健康。他为自己的人生追求变成为一堆毫无生气的金条而哭泣。别理他,过一会他会好的。”日本侍女递上毛巾。山田先生接过毛巾擦了下涕泪,等侍女退出客厅后,他强作微笑说:“真不好意思,当着客人的面我失态了。”鲍国安说:“悲欣交集,这也是人之常情。”山田先生合上百宝箱的盖子点头称是,说:“我也代我的朋友收下金条了。”郑名三提示道:“山田先生,请你点一下金条的数量。”山田先生说:“你们都是诚实的商人。不用点了,我相信你们。”
律师和女侍搬走装有金条的紫檀木百宝箱后,山田先生拄着拐杖站起来,示意客人跟他走。待鲍国安和郑名三穿上皮鞋后,他与水井四郎引着客人走出客厅,沿走廊走向电梯,又乘电梯降到了底楼。也许是律师打电话告知了生意成交的消息,也许山田先生早有安排,当鲍国安和郑名三随他俩来到大厅里时,日本雇员已在底楼排成了一列。有人用日语吆喝了一声,所有的日本员工齐刷刷地朝来者鞠了一躬。一个领班模样的中年人双手递上一大串钥匙。山田先生接过钥匙递到鲍国安手上。又响起了一声吆喝,所有的日本人挺胸立正,转身迈步,随即消失在门庭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