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豆腐坊的人围坐在饭桌前。王痞子喝着酒，喝酒的王痞子很少看别人的脸色。招妹和王玫瑰眉来眼去，王痞子什么也没看见。王痞子自言自语地说，他们打我巴掌是因为我没有笑容没有加入欢庆的队伍。鬼子走了我不是不高兴，但我觉得仅有高兴还不够，我必须有自己的喜事，这样才对得起千千万万为国牺牲的抗日英雄，也才对得起千千万万死难者。我的喜事就是讨小老婆。王痞子说完，目光在二妞招妹王玫瑰脸上移动。他们谁也不说话，二妞和招妹端着饭碗离开饭桌走向街头。王痞子说，我知道你们会走开，我一说讨小老婆的事你们就会不高兴的。王玫瑰你为什么不走？我知道你不会走。从此以后你不要叫我爹了，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王玫瑰说，为什么？王痞子说，我要讨的小老婆就是你。
王痞子的声音轻微而平和，但是很执着有力，就像一枚细细的针，你并不能将其折断。这根针直插王玫瑰的心。王痞子说，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什么时候同房还是考虑不答应？王痞子的声音还是那么小，在街上观风景大声吃饭的招妹二妞仍旧没有听到，我不知道招妹听到了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王玫瑰如一尊塑像，在昏暗的灯光下模糊不清。王痞子说，答不答应都由不得你。
吃过饭，招妹对王玫瑰使眼色，说出去玩了。今天下午他们俩就说好了吃过饭上街玩，去观看庆祝抗战胜利的各种表演。王玫瑰为了晚上能按时出去还把本该晚上做的事提前做了。王玫瑰接到招妹的信号后使劲摇头。招妹忍不住了，说，你怎么了？王玫瑰说，我改变主意了。王玫瑰逃进自己的房间插上门闩。招妹敲门，说快走，节目就要开始，鬼子侵略中国只有这一次，以后谁想再看到庆祝抗战胜利的文艺节目就只有做梦了。王玫瑰说，大哥你去吧，我好累，我要好好地睡一觉。招妹说，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王痞子喝得半醉，招妹站在王玫瑰门外求情时，王痞子步子跨出豆腐坊。他脸上挂着笑容，他把笑容传给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王痞子打着酒嗝来到棉花铺，他说，棉花老板你看到我的笑了吗？对方伸出头来，说，光线太暗，我看不到。你脸上只有黑黑的一片。王痞子走进棉花铺里，把头搁到电灯泡下，露出笑容，说，你看到了吗？棉花老板说，看到了，但你笑得比较假，就算你真笑了，也不怎么样，你笑得太晚了。现在玫瑰镇人全中国人全世界人都在笑第一百遍了，你才笑第一遍。说明你是假高兴，你走吧，我不想见到假高兴的人。
今晚的文艺演出和游行都集中在繁华地段中山路上。中山路在鬼子占领期间被伪政府改为东京路，鬼子一走没人宣布大家又自然地叫它中山路了。王痞子一路笑着过去，他的手一起一落地向人们致意。当游行的队伍经过时，他想加入，但是队伍像滚雪球，越滚越大，王痞子像一根平头树枝怎么也插不入坚硬的土地。他一次次被人群掀翻在地。
王玫瑰在应付招妹时听到了王痞子出门的声音，街头热闹的场面不去看看的确是一种遗憾。她悄悄地把门闩抽开了。招妹却还傻乎乎地央求她快开门吧。招妹用力捶门，门就开了。招妹冲进去扛起她冲出豆腐坊。二妞就默默地坐在一边，她说，豆腐坊的灾难又要来了。
扛到街上，招妹把她放下，手却紧紧握住她的手。到了演出地点，招妹与所有看热闹者一样投入。后来有一出赞美平民百姓抗击鬼子的戏，招妹实在看不下去了，他高举双拳，说，我杀过五个鬼子汉奸，我的事迹最感动。人们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说，这是个疯子。招妹在举双拳时，失去了对王玫瑰的控制。王玫瑰趁机溜掉了。王玫瑰警觉地观察周围，而且在招妹举手抗议时她看到了王痞子那双幽深的眼睛。王玫瑰仍在别处观看游行或文艺演出，她想只要不和招妹在一起她就安安心心地看下去。
发现王玫瑰不在后，招妹就挤出了骚乱的人群。招妹的抗议不但无效反而把人群搞乱了。人们联合起来制止招妹的这种捣乱行为，万般无奈，招妹只好离开。他呼叫着王玫瑰四下寻找。
王痞子并没有发现王玫瑰，他只是提醒自己始终保持笑脸。无论人们注意不注意，他都笑着，他说人逢喜事怎么能让笑容跑掉？
49
早上起来，王痞子看到王玫瑰眼睛红红的，他说你哭了？王玫瑰矢口否认。王痞子说，你就要嫁给我了，激动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王玫瑰说，那事怎么办？王玫瑰轻轻地揉着双眼。王痞子说，去年底我虽然没讨成小老婆，但是已经操办过一次了，你有经验，你知道怎么做。王痞子交待几句准备出门。冷不防头上被一块水豆腐击中，王痞子一看，打人者是二妞，但他脾气却格外地好。他说，我的头不是油锅，你把豆腐投到我头上干什么？二妞说，畜牲，你他妈的是畜牲。
王痞子漫不经心地在街上走着，他在媒婆家站了一会。他不知道为什么跑到媒婆家来。媒婆在屋里看到他了，媒婆并不打招呼。王痞子从地上捡起一根竹片拨动悬在屋檐上的风铃，风铃叮当响，清脆的声音在酷暑里传向远方。媒婆走了出来，她说，王老板有事吗？王痞子说，我要讨小老婆了。媒婆呼出一口气，说，噢。你讨小老婆与到我家撞风铃有关系吗？王痞子摇摇头说不知道。媒婆转身回到屋里，她献给他背影说明她对小兰一事还耿耿于怀。王痞子用手中竹片使劲拨动风铃后离开。
街上胜利的标语花花绿绿，看到它们每一个走在街上的人都会扬眉吐气。街上还不时有小分队式的游行人员经过，王痞子的笑脸立即荡在脸上。他们手持彩旗高呼口号。王痞子手随着他们的节奏举起来高呼口号。王痞子没听懂他们喊的是什么，王痞子进过学堂，但他跟不上形势，所以他听不懂他们高呼的内容。他想过了，不管喊得准不准只要喊了他们就会高兴，就会不打他的巴掌。王痞子想参与他们的游行，但他掺不进队伍，最后王痞子只得跟在他们的后面。虽然这段时间游行不再是一件新鲜事，可人们对游行还是给予了极大的关注。王痞子心情很激动，他眼睛的余光告诉他人们同时也在赞美他。王痞子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荣誉，自豪包裹着他的全身。游行队伍越走越快，王痞子跟了一段距离便气喘如牛被远远地甩下了。
被甩出队伍是一件丑事，王痞子既尴尬又羞愧，他在众人的讥笑声中像一条泥鳅滑走。逃出讥笑圈后王痞子想到应该建立一支中老年游行队伍，那样他就不会被甩下了。王痞子首先想到了田老板。
田老板坐在屋子里搓草绳，他身边那些稻草散发着清香。王痞子说，你搓草绳干什么？田老板说，上吊。王痞子坐在稻草上，将一根稻草塞入嘴里，说你开什么玩笑，鬼子都被赶跑了，你还上吊？田老板说，鬼子被消灭了，我没有活着的意义了，所以要上吊。王痞子拉来那根正在一点点延长的草绳说，细是细了点但很结实，它能把你吊起来。但我想求你一件事，在你上吊之前随我去游行一次。田老板说，我在心里游行过很多次了。王痞子说，你要上吊我还是不同意，你上吊了，以后谁和我玩？我俩年龄差不多，我准备讨小老婆了，你应该向我学习，有了讨老婆的想法你就不会想到上吊了。田老板说，我一无所有只有全身的病痛，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怎能养活老婆孩子？如果你真心对我好就帮我搓草绳，这样我会在阴间感谢你的。等你也准备到阴间的时候我就去车站接你，还为你设宴接风。但是王痞子坐在稻草上一动不动，他目光投向远处的密西河。河面上船只来往，战前景象再现。
下午时分王痞子再次来到田老板这个破败的家。田老板搓绳子的速度很慢，说明他的身子非常虚弱。王痞子从竹篮里掏出一个面果和几块煎豆腐。田老板说，我饿坏了，没有你的面果和煎豆腐我可能不是做吊死鬼而是做饿死鬼。王痞子说，只要你活下去，我就天天供你吃喝。田老板笑着摇摇头，他说活着毫无意义了，还活着干什么？王痞子在田老板吃饭时无意识地帮田老板搓起了草绳。王痞子吃得饱睡得足，对搓草绳有经验，他搓起麻绳来游刃有余。田老板吃完饭王痞子搓出了一大截。田老板甩了甩绳子，说够长了，你做好事做到底，麻烦你帮我挂到横梁上，我要上吊。王痞子嘿嘿笑了笑，将绳子抛弃。田老板家左侧是一个大坡，王痞子很容易就把绳子抛得不见了踪影。田老板说，你这个狗娘养的，你不要再让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受罪。去，把绳子捡回来。
王痞子的游行队伍最终没有建立起来，他的号召没人响应。王痞子悻悻地在心里骂着人，骂着骂着就又来到了田老板家。推开门只见田老板躺在草堆上。王痞子说，你死了吗？田老板说我快要死了，但总是死不了。田老板的身边有一条不长的绳子，它正在等着主人把它延长。王痞子说，你还是要上吊？田老板说，我太饿了，你能给我吃的吗？王痞子到大街叫了一辆人力车回豆腐坊为田老板找吃的。吃过饭，田老板来精神了，他说，你能餐餐为我送饭吗？王痞子说，能，只要你不再寻短见，我就能，等我讨小老婆的那天我还要让你坐上席。田老板说，你真是我最恨又最喜欢的好兄弟。
王痞子没有食言，他每天准时把可口的饭菜送到田老板手里。田老板脸上有了一点血色，他又拖着病身子搓草绳了。王痞子说，你还是想上吊？田老板说，搓绳子就是想上吊，那么打把菜刀就是要割喉咙吗？王痞子猜想只要田老板不上吊，绳子的用途就大大的。
又一个中午王痞子为田老板送来饭菜时，田老板手中的绳子已经很长了，它被摆放在地上，好像一条黄色而温顺的蛇。王痞子为田老板带来了酒，菜也是最好的一餐，有鸡肉和鱼，还有青菜。王痞子陪着田老板喝，田老板没喝多少。王痞子说田老板酒量大减，田老板神秘地一笑。王痞子要离开时，田老板说，王老板我非常感谢你对我的照顾，你对我的恩情我只有下辈子来报答了。他们都说我胖了，你信吗，只要你把我抱起来看我重不重你就知道了。王痞子把他抱起来，王痞子发现田老板把他紧紧搂住。田老板被放下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田老板上吊于王痞子离开后一个钟头内。田老板吃着王痞子送来的饭菜培养出一点精神而将上吊的绳子搓好，他认为上吊是最好的一种自杀方式，否则他就不会求王痞子为他送饭，他就会躺在床上让病魔和饥饿折磨死。
傍晚王痞子如期送来可口的饭菜，他带来不少酒和菜准备与田老板喝个痛快，他对田老板的上吊还一无所知。田老板悬在空中，王痞子叫唤着田老板时头碰到了田老板僵硬的双腿。王痞子说，田老板快下来，我给你送酒肉你却以这种方式迎接。田老板一言不发，王痞子摸摸田老板的腿，发现已经冷了硬了，王痞子说，田老板你死了吗？你到底还是上吊了。王痞子想把田老板从空中扛下来，但又害怕田老板把他压垮在地。田老板比王痞子块头大，而且听说死人很重。王痞子将送来的酒肉当成祭品，叫田老板慢慢享用。
田老板上吊了。王痞子对人说。他在街头到处找人。田老板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当老板了，人们一时想不起田老板是谁，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无动于衷。小孩们先于处理后事的大人来到田老板的家，小孩们站在尸体下叽叽地议论，他们不怕尸体，这些年来他们时常见到尸体。在他们眼里死亡并非一种恐惧而只是一种游戏。
王痞子终于带着一帮人马来收尸。王痞子买来了钱纸和香，收尸人为田老板收尸时他就给田老板烧香。他们用草席将田老板包裹，现在天已经黑下来，埋葬的事只有等到明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