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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清水塘大事记 (4)

——施工前后半个月,水塔建成了,高高屹立在场部后面,比最高的树还高许多。站在脚手架上能向四外看得很远。我久久向南方望去,眼光不离半山坡上的一小片树林,那就是帽儿山劳教农场的妇女队驻地,不知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我老是觉得冯俐就在那里。对此我也询问过李德志,他说因缺少与妇女队接触的机会,因此不能确定里面有没有冯俐。可我觉得里面一定有。我让李德志回去便想法打听,有消息赶紧告诉我。

“发生一桩事故”这说法有点轻描淡写,似乎最多是有人打破了头或者摔坏了腿。事实是有人送了命。从脚手架上一头扎下来,当场断了气。对此人的事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根本不是事故,是自杀。根据是身为前北师大历史系讲师的死者有自杀未遂的前科。我问李德志怎么看。他说自杀的说法能站得住脚。我想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讲师死得真是太聪明,从施工现场坠地,方法既简便易行,又模糊了事故与自杀的界限。不仅自己身后不落个罪名,也避免给家庭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可转念一想,一个人能这么聪明地死,为何不能聪明地活?像李德志和大多数同类那样?9月10日:从今天开始调整了作息时间。记下以督促自己。

起床6:30吃饭7:00出工7:30收工11:30开饭12:00再出工1:00收工5:00开饭5:30学习6:30结束8:30熄灯9:00——其实,记下作息时间也无实际意义,因为所有活动无须自己把握,到时候钟声吆喝声如雷贯耳,一声令下立刻行动,就像一群被放牧的羊,羊们还需要知道个作息时间吗?无需,只要能听见羊鞭就行。

9月13日:吴启都调到我们四班。我向班长竹川询问吴启都的情况,竹川说他也不太清楚,但队长交待说吴的思想负担很重,须对他格外注意。

——在整个清水塘农场,吴启都的情况没人比我更了解,我写的向班长竹川询问情况,不言而喻也是出于避嫌的考虑。前面说过,劳改当局对犯人之间的老旧关系戒心很重,因此熟人相见多装着不认识,这样会减少许多麻烦。吴启都原本在一大队,是李德志告诉我他在这里,可一直没见到他。他比在学校时几乎像变了一个人,又老又瘦,三十几岁居然像个小老头似的。要不是鼻梁上还架着那副标志着知识的眼镜,就完全是一个农民形象。可话说回来,我们现在不是农民又是什么?甚至连农民都不如的。

那天佟管教在队前训话就说:你们不要以为有知识就翘尾巴不服管教,你们知道吗,那些鸟学问啥个圆周率3.1416呀,水是由氧子和氢子组成的呀,啥个电话一秒钟能跑三十万公里呀,在这里知道这些统统没用处。你们得老老实实当小学生,学抡镢头抡锄头,学间苗学撒种学浇地学施肥学捉虫,知道吗?得学这个,这些才是真正的对党和人民有益的知识。佟管教话说得虽不中听,却也是大实话。你干的是农民干的活,却不情愿将自己视为农民,这显然是自欺欺人的。知识分子在劳动农场改造,目的就是将你改造成一个地道的农民,农民的思维农民的心态,甚至还包括农民的形象。刚见面别的情况不知,仅以形象而言吴启都的改造还是大有成效的。

9月16日: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高干突然放声恸哭,班长竹川上前询问,高干说今天是他十一年前入党的日子。因此想起来伤心。他的话感染了另一个同样被捕后也被开除了党籍的犯人,跟着哭了起来。党员就是党员啊,当了犯人也比别人觉悟高。

——高干的本名叫高千,因书写的原因管教在队前将千字读成了干,再加上他被捕前确系国家干部,高干这外号就属于他了。大伙只知道高干是因为作风问题被判刑的,刑期三年,比我早到几个月。从刑期上看案情不会太严重。高干平常确有一副干部派头,只要管教不在眼前,他说话就哼哼哈哈的,打官腔,好像别的犯人都是他的部下。平时囚衣总穿得很整齐,有了褶皱赶紧理平。每天刮一次脸,洗完脸擦马牌香脂,学习会总是最后一个发言,做总结性讲话。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有板有眼;如有管教参加学习会,发言水平会更高,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说得管教都傻眼。据说他有意取代竹川担任班长,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得逞。反正大伙是反对的,现任班长竹川是个很温和的人,对“下属”很宽松也很关照,要是让高干管起事来,那大伙的日子就要不好过了。我发现高干的哭不是装出来的,是真哭,流了许多泪。他伤心是肯定的,“无可奈何花落去”,往日堂堂的党员干部现如今连个犯人班长都没得干,他怎能不感到委屈呢?哭归哭,意识是根深蒂固的,哭过他赶紧洗了脸,又擦了马牌香脂。

9月18日:晚饭后佟管教找谈话,询问“小妹”的情况。晚上失眠了。

——佟管教一般是不找犯人谈话的,一找谈话犯人就知道不妙。到队部后佟二话没说将一封拆开的信丢给我,一看信皮知道是家信,心里立刻紧张起来。信还如上封会写字的家人都写了一段,还都是家中一切都好,希望好好改造。看到最后我的心就一下提到嗓子眼儿,大哥这么写:小妹已离开家,在北京郊区的一所农业大学上学,还未收到她的信,所以尚不知详细地址。一时间我有些懵。不待回过神来便听见佟管教发问:周文祥我问你,你有几个妹妹?我不假思索地答一个。又问:叫什么名字?答叫周文彩。又问:多大?答十二岁。又问:十二岁考上了农业大学?我哑口无言。

佟管教一把将信从我手中抽走,一下一下敲着桌子,说周文祥你少他妈跟政府打马虎眼,知道我们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吗?!如实交待,这个小妹是你的什么人?这时我的脑子倒豁然开朗了:信中说的农业大学是指劳改农场啊,就是说冯俐也“进来了”,尽管这让我很难过,很悲哀,可也总算有了下落。唉,事到如今,隐瞒关系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反正抓也抓了,关也关了,还能怎样?这么想就不担心什么了。我把真实情况对佟说了。佟大概听出我是“竹筒倒豆子”,态度好转。他把信交给我,说别再想三想四的了,好好改造是首位的。说完就放我回了。“晚上失眠”这说法并不准确,真正的失眠是想睡睡不着,而我是不想睡。或者说是在开动脑筋。大哥为什么第一封信不提冯俐的事?再是他从哪里得到冯俐到劳改农场的消息?再是北京郊区有几个劳改农场?当然想得最多的是怎样才能打听到冯俐的真正下落……

9月21日:请求郝管教帮助我解开心里的疙瘩。我相信郝管教能帮助我。

——请郝管教“解疙瘩”本是高冲的发明,后来别的犯人见有利可图也仿效起来,对此高冲很有意见。可这毕竟不是他可以注册的专利,无法垄断,即使不满意也没办法,他惟独对高干的所作所为不能容忍。因高干找管教谈心的目的不纯,他不是请郝管教解决自己的问题,而是对管教工作提出自己的建议。提建议自然要有针对性,针对性也就是打别人的小报告。这样原本很单纯的一件事就改变了性质。也就犯了众怒。我请求郝管教“帮助”是迫于无奈的,我急于想知道冯俐的下落,希望能得到郝管教的帮助。自上次郝管教找我谈话后没再单独接触过。

见我主动找他汇报思想显出挺高兴的样子,他让我把心里的疙瘩说出来。我就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态度很真诚。甚至不是把他看成管教,而是当成知心朋友。尽管这是一厢情愿的,却也换得了郝管教的同情。他告诉我北京与天津之间共有两个劳改农场和一个劳教农场,这几个地方他都工作过,熟人很多。他说可以帮我打听一下,他认为只要她在这几个地方,找到是没问题的。听了郝管教一番话我的眼湿了。郝管教见状也动了情。抬手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周别灰心啊,你还年轻,也有文化,熬过去会有前途的。至于别的,我也不好多说了。其实也用不着多说,有这几句就足够了,我期待着郝管教的帮助。9月23日:出公差杀牛,不慎将血溅到于队长身上,我痛恨自己不争气。

——到了伙房外面才晓得这次公差是杀牛,杀一头从附近村子买来的瘸黄牛。牛瘦得皮包骨头。不知什么原因断了腿,卧在地上。四周的景象大概已使它明白正面临刀血之灾,眼泪汪汪的,也不叫。看见这头将死的牛我的心一下子哆嗦起来,活到现在除拍死过苍蝇蚊子之外再未伤害过任何生灵,心想杀牛的公差怎么派给了我啊,我想逃避,可又不敢。管教已经指出了我的骄娇二气,逃避正暴露出自己的问题。大概杀牛在农场是桩稀罕事,于队长和队部的人一齐过来围观。操刀的是从四大队来的一个犯人,显得很神气,大声地吆喝,指挥公差们这样那样,他安排一个犯人持木棒准备敲击牛头,其余的把牛摁在地上,有的抓牛角,有的拽牛腿。我把的是一条牛前腿。那一刹不知道是牛腿在抖还是我的手在抖,总觉得抓不牢。心里恐惧极了。但听操刀屠夫一声敲,木棒就带着一股风落在牛的脑门上。我看见尖刀在牛脖子上一闪就赶紧闭了眼。

刀捅进去了(不是眼见),拽在手里的牛腿陡然强劲的痉挛,向外挣脱,我死命抓紧,牛腿却挣脱出去。只听砰地一声响,随之又听见人们的惊呼声。我赶紧睁开眼,这一刹那眼前一片血红,铺天盖地的红。被牛腿踢飞的接血盆像一颗血炸弹飞向围观的人群,引起一片鬼嚎似的惊呼。我顿时吓傻了,瘫在地上,身子像石头一般硬,脑子也空了,一片白(后来才知道牛幸好没挣脱出去,在屠夫的一阵乱捅之下断了气),我只觉得眼前乱哄哄一片,一张张被血涂红的脸,瞪圆的眼,露牙的大口,伸出的指头,可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后来眼前空了,我回过了神。“闯大祸了,我完了,这遭完了。”这是脑袋里跳出的头一个念头。我看看地上的死牛,觉得自己也被杀死了。我从血泊里爬起来,两腿软得像面条,刚挪步便听见有人向我吆:到大队部,于队长和洪干事找。以前没和于队长打过交道,只听说他是从部队师参谋长一职转业到农场的。

洪干事是上次出公差认识的。我来到办公室的时候两人都洗过了脸,可衣裳上还有血迹。于队长胸前有一大块,就像“挂了彩”似的。我十分内疚,岂止是内疚,是认定自己罪过深重。我想在于队长和洪干事训斥前做深刻检讨,可一时不知从哪处说起,只能躬腰站着。洪干事说周文祥你是不是成心伤害劳改干部。我赶紧说不是。洪干事说从这个事件看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太正确了,连条牛腿都抱不住,不改造怎么得了?我说是,一定好好改造自己。于队长叹口气说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啊。我点头,心里想那是从前,现在是四肢勤五谷也分。于队长又说劳动改造世界,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啊。我点头。于队长又说要磨炼自己啊,铁杵磨成针只要功夫深。我说是。于队长还教导了许多,记不住了,反正他觉得对路的话吐口就出,不管牛唇能不能对上马嘴。末了说你回去吧,下回杀牛还叫你来,一个大男人见血晕还得了,不磨炼是不成的。这句话差点让我晕过去。

9月24日:今天刨地。突然间得了一种怪病。

——我一直想和吴启都谈谈,问一下他的情况,但没得机会。今天刨地我看他离“团体”挺远(这是他一贯的表现,为此不断挨管教的批),便凑过去。一边干活一边和他说话。也许是熟人的关系,他对我不像对别人那么冷漠,我问什么他就说。他的情况挺——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字眼来概括,古怪?离奇?奇崛?如同他与妻子的那一段不凡的爱情,他眼下的状况确是不同凡响的,想搜寻故事的人可不要错过。前面说过,他是为妻子鸣不平,被打成右派送进劳教农场的,恰这时妻子的特嫌问题得到了平反,从劳教农场释放。他俩的一进一出,差不多在同一个时间,就好像吴启都来顶替妻子在劳改农场的岗位,又好像吴家铁定有一个改造名额。事情的不凡并不仅在此,吴启都的妻子释放了执意不肯回城,她要留在农场陪伴丈夫。她说当年为了与丈夫的爱情她穿越台湾海峡,今天为了和丈夫团聚她情愿不回北京,就这么她留在了劳教农场,享受留场就业的待遇。但不久吴启都又罪上加罪,被正式判了刑,从帽儿山劳教农场转到清水塘劳改农场。吴启都的妻子要求也转过来,没被批准。刚团聚没几天又分开,事情就这么弄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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