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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御花园遥祭 (15)

窝棚外面的黑暗世界响着排山倒海的水声,我们有生以来从未像此刻这样对水声充满警惕,充满了恐惧和恨意。水声像一曲挽歌,将我们的末日铿锵奏响。想想人真是可悲,不可救药,千苦万难活得如猪如狗,可一旦望见了死神,却惶惶退缩,硬是不愿舍弃这条卑贱的命。就说我们劳改农场,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大多死于病饿,也有的是逃跑被子弹击毙的,但很少有人自杀。自杀率本应最高的地方实际情况却是相反,连我们自己都感到羞愧。活下去,总会有出头之日的。大概这就是老龚所说的“冬眠”,大概这就是照耀我们温暖我们身心的希望之光。就是说我们活着不是为了今日,是为了明天。

老龚、陈涛和我还会有明天?今天是几号了?老龚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我和陈涛相视一下,都摇摇头,答不出。我们一向忽略时日,因为对我们没有多少意义。我说:大概快过端午节了吧?陈涛说:起码还有一个星期。

我说:小时候最爱过的节一是年,二是端午节,有鸡蛋和粽子吃。

陈涛说:要是雨能停下来,咱今年就好好过个端午节,我保证叫你们俩吃上鸡蛋和粽子。我不以为然,说:去偷?去抢?陈涛说:不用偷,不用抢,会有人送上门。

我说:胡吹。

陈涛说:我老陈不是吹牛皮的人,真会有人给我们送,怕只怕……

我替他说下去:怕只怕咱们没有福气吃上,是不是?陈涛点点头。

我说:能不能吃上是一回事,有没有得吃是另一回事。你说真的会有人给咱送吗?陈涛说:真的有。

我转向老龚说:老龚,你听见了,到时候吃不上咱找老陈算账。

老龚说:行,咱等着吃老陈的鸡蛋和粽子。老陈,可得言而有信啊!陈涛夸张地拍拍胸膛:我保证。

都不说话了。大家又一齐倾听着外面的雨声。不是别的,是雨牵动着我们全部的神经。雨声仍然很响,像不远处有一道瀑布向下跌落。我们的心也不住地往下跌落。这个夜晚我们是无法入睡的。

过会儿陈涛又提起话头,说:端午节我想起《白蛇传》那出戏,白蛇在端午节那天现了原形,是因为许仙让她喝了雄黄酒。说明蛇也有忌讳的东西。咱们能不能想个办法将蛇驱走呢?用酒么?我说,可我们没有酒。

用煤油。陈涛说,绕窝棚边浇上一圈,煤油味儿烈,它们就不敢往里面钻了。这办法可行。老龚赞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龚的话在“御花园”具有了某种权威性,大概是因为他的知识渊博,值得信赖的缘故吧。此刻老龚说用煤油驱蛇可行我和陈涛就立刻行动,我们争先恐后去拿煤油桶。

但煤油桶空了。我和陈涛傻子般钉在地上。希望——破灭,再希望——再破灭,这几乎成了我们命运的铁定公式,这究竟是怎么啦?该诅咒的蛇!陈涛眼冒怒火。

诅咒?我冷丁一怔。

该诅咒的蛇!陈涛又重复一遍。

诅咒?哦,我记起什么了,记起了什么呢?稀奇古怪,我记起我的爷爷对付“老黄”的那桩事了。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那一年冬天南山上的老黄泛滥成灾,每到夜晚就成群结队到山下各村骚扰,见鸡咬鸡,见鸭咬鸭。百姓恨之入骨,却又无计可施。后来是爷爷提出由他来驱除“老黄”,他说他从一位道长那里学了驱赶鬼怪异类的十字箴言。村里人就请他驱除“老黄”。那天黑下爷爷躺在炕上一遍一遍朗念十字箴言,从天黑念到天亮,果然没听见“老黄”进村的动静。从此以后村里再也没见到“老黄”的踪影。想起爷爷的这段功德事,我顿时升起效法他驱蛇解难的念头,这念头一发而不可收,真有点走火入魔的样子。我本来打算将我的想法与老龚和陈涛说,后来想想便作罢。我只是说头疼想睡觉,接着我便用被子蒙起了头。我在被窝里温习爷爷曾教我的十字箴言。我自信不会忘记,也果然就是没忘。当记准后我便集聚起意念,默念起十字箴言:奄叽咪辟痴吧哑哇讹啶,奄叽咪辟痴吧哑哇讹啶……我一遍一遍地默念,无休无止,也无限虔诚。这时我的精神上又呈现出那种天人合一的境界。不知念了多久,不知不觉睡着了。将十字箴言、蛇、生与死及所有的一切都丢到爪哇国里去了。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祖传的十字箴言发生了灵验,奇迹是实实在在出现了。早晨起来我们发现围困“御花园”的蛇一条也不见了,像接到什么总号令似的,撤退得无影无踪。陈涛和老龚惊奇,我更惊奇,我又一次想把十字箴言的事对他们讲,想想还是作罢。说心里话,昨晚起意用十字箴言驱蛇也是迫于无奈的“有枣没枣打一竿”,不想竟奏了效。当然这么想时心中还有疑惑:也许起作用的并不是十字箴言,而是冥冥中其他的什么因素吧,但不管怎么说,威胁着我们的蛇逃遁了,这使我大有从死神手中脱逃的感觉,轻松无比。只是老龚不行了。

沼泽地里的大水也于三天之后退去了,这么大的水说退就退,同样使人感到神秘。浩劫后的沼泽地一片疮痍。

这三天老龚大部分时间处于昏迷状态。我和陈涛轮流守护着他。就在大水退去的那天早晨他醒过来,这次醒的时间很长,精神也显得很好。他说想吃一点东西,我赶紧烙饼,怕他咽不下去又做了粥。他吃了饼又喝了粥,尽管吃的喝的都很有限,但没有吐出来。我们很高兴,也很担心,我暗地里对陈涛说老龚大概是回光返照,要严加注意。我可以说的只有一句话,就是这三天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三天,是噩梦中的噩梦。

我不知道老龚对自己是否有预感,如果有的话,那么他对自己的死就看得很淡,他和我们说一些事情,都不是些重要事,多是些即兴性的,想到什么说什么。我忍不住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他说知道。我问是什么病,他摇头不答。后来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头转向陈涛,说:老陈,你还记得问我那个蛇会不会毒死自己的问题么?陈涛说记得。老龚说:我已经找到答案,现在可以告诉你了,蛇不会毒死自己。为什么?我和陈涛同时问道。老龚咳了几咳,他说他太累了,想再睡会儿,他立刻睡着了。这一睡便没再醒过来。老龚死了。

后来我们问了时日,老龚死这天是端午节的前一天。

依着我和陈涛,本想把老龚葬在“御花园”附近的沼泽地上,这里离我们近,我们一早一晚都可以来伴伴老龚。另外这里又是老龚熟悉的地方,但场方驳回了我们的意见,理由是大场有专门掩埋犯人的地方,一切都应该规范,井然有序。我们就不再说什么,又提出由我们两人送老龚去十里之外的犯人基地,这个场方是同意了。“御花园”有一辆板车,是秋收后往大场送粮食用的,现在我们用它来运送老龚。我们在车上铺上老龚的全部被褥,将穿了全部衣裳的老龚放在上面,这时的老龚完全像一个大腹便便的“阔人”。我们拉着这位“阔人”离开了“御花园”,穿越泥泞无比的沼泽地。天快晌时才望见了黑河边上的犯人墓地。那是一个青草茂盛的小山岗,我们拉着老龚走上了松软的草地。这时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怪异的联想,是有关生物链的联想:草从地里生长出来,被牛羊吃到肚里,人又把牛羊吃到肚里,人死后埋于地下又被草类吸收。这就是三点一圆的生物食物链,亘古不变。但“阔人”老龚改变了这一点,他取消了一个中间环节,他直接吃草,然后把身体又归还于草。

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伟大的创造?尽管我们的条件有限,但还是尽其所能把老龚的后事做好。我们挖了一个很像样子的墓穴,小心翼翼将老龚葬下。然后又在上面堆起了同样很像样子的墓丘,墓丘比周围的墓丘高出许多,用意不在于使老龚卓尔不群,而是便于我们记忆。也许有一天我们将把老龚的家人带到这里,那时我们不费力地直奔老龚的墓前。我们为老龚烧了纸(只可惜不是正宗的烧纸),陈涛果然言而有信,将鸡蛋和粽子供在老龚的墓前,正是事实胜于雄辩,一贯吹吹呼呼的陈涛那晚说让我们吃上鸡蛋和粽子不是虚妄之言(后来陈涛说了他和那个送东西的农民间的一段生死之谊)。殡葬的仪式简而又简,之后我们便在墓前久久默立,大概这是人生最肃穆的时刻,我们回忆着和老龚相处的那些时光,想着老龚颇有些荒诞不经的言行,同时也感念着他对我们兄长般的情谊。这时候我们又听到了水声,不是“御花园”外面惊心动魄的水声(我终于忍不住说了“惊心动魄”这四个字),而是山岗下面那条叫做黑河的流淌声。那流水像在呜咽,我们都想哭,但终于没有哭,哭泣与欢笑同样都不属于我们。

不知怎的置身于这大片埋葬客死他乡者的坟场,我和陈涛的思维再次出现同步:我们想歌唱,想放喉高歌。我们不约而同唱起了那天在沼泽地轰蛇曾唱过的那首《校歌》,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们又同时改动了一个字,我们唱起来了,一遍接一遍地唱着:黑河之滨,集合了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御花园”废弃了。没人告诉我们原因,而原因又是实实在在摆在那儿:大水淹没了田地、水井和道路,要恢复重建并非是三两个人所能完成的。何况谁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出现这样的大水。我和陈涛奉命撤回了大场,分到了不同的队。我们怀念在“御花园”的那段好时光,回想起来就像做了一场梦。在兴湖农场共呆了二年七个月,我和其余二百余劳改犯一起转场到了山东双山农场。还要提及一点的是,陈涛转到另一农场不到一个月便死去了。据说是他研究了老龚留下来的生物书,他认定咬了他的是一条有毒蛇,而不是老龚所说的无毒蛇。这就给他的精神造成很大压力。他觉得留在他体内的毒素迟早会要他的命,死亡的阴影挥之不去,整日像丢了魂魄。后来开始疯言疯语,再后来就一卧不起。直至合眼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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