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星期天的早晨,李志信都要去教堂做礼拜。当初我们初次来到这个城市,第一个星期天,李志信拉着我出门寻找教堂。好不容易,我们找到了,在山脚下一个小胡同里。教堂小得可怜,是从前地主的一个四合院。后来我也去过几次,那里气氛很神秘,人人都显得很正派。
李志信也是一个凡人,星期天的早晨也有起不来的时候,他知道我醒得早,就求我在醒来后把他叫醒。好几次,我都醒得比他早,但都没有叫他。
我想说说我和李志信寻找教堂的那件事。虽然后来不断有人跟随李志信去教堂做礼拜,但没有知道当初是我这个看上去粗野而卤莽的家伙帮助李志信找到了那所教堂。李志信一直很信任我,因为我是个文学青年,有理想,有抱负,心地也很善良。他在来到承德的最初几天,首先向我吐露了对教堂的向往,我多想找到我的教堂啊,他用朗诵的语调对我说。那时我是一个闲人,精力十分旺盛,为找不到事做发愁,所以就答应和他一起寻找教堂。承德市不大,寻找一座教堂应该很容易。
我们来到车来车往的大街上,向行人打听教堂的位置。我们以为人人都知道教堂在哪里,但大街上的人都不是李志信,他们都不知道我们问题的答案。李志信有些失望,但并不灰心,他的脸看上去特别刚毅,他来自沧州,祖上行走过江湖,这一点挫折对于他来说,简直算不上什么。我呢?累得够戗了,真想在路边坐一会儿。教堂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寻找它呢,我纯粹是因为吃饱了没事干。
很多年来,我一直有精力过剩的毛病,这就是我每天晚上熬夜写小说的原因。白天我在一家公司上班,晚上回来看一张影碟,然后写小说,一写就写到半夜。这样我才能是自己感到疲惫,不至于那么无聊。那时我陪李志信寻找教堂,好没找到一种正确的释放精力的方法。
我的心眼比李志信多一点,首先想到了打车。只要你打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你要去的地方,准保能到达目的地。李志信说,我的天啊,真是个好主意!他扬起青筋暴起的大手,拦下了一辆车。司机摇下了玻璃窗,疑惑地看着我们,他为自己遇上了两个打车的学生而感到很奇怪。李志信凑上前,司机大哥,我们要去教堂,您能不能拉我们去?
司机说,教堂?那个教堂?清真寺吗?
李志信说,不是,是天主教教堂。
司机说,这里有天主教教堂吗?
李志信说,有,但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司机说,我也不知道。
然后这辆出租车就开走了。李志信又拦了一辆,重复了上面的对话,对方又开走了。我拦下了一辆,问司机知不知道教堂在什么地方,司机想了半天,说我们可以带你们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可能是座教堂,但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要找的教堂。李志信很高兴,钻进了车里,伸手把我也拉了进来,让司机快开车。
我和李志信就是通过这个司机找到教堂的,要不很难想象,我们怎么才能找到这个地方。出租车把我们拉到了西大街中间,司机指着一条胡同,说往里走,看到一个四合院,屋顶上有十字架,那就是教堂。司机还告诉我们,走到教堂门口时,一定要先敲门,敲四下,里面有问你是谁,你就说我不是魔鬼。开门的是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太太,不管白天黑夜她手里都会提着一个灯笼,她问你来干什么,你就说做礼拜,她会说现在不是做礼拜的日子,你就说我想对主忏悔我的罪过——
李志信问他为什么知道得怎么清楚,他说我嫂子是个教徒。李志信哎呀了一声,真是太好了,以后我们会认识你嫂子的,因为我也是教徒。后来,李志信真的遇见了这个司机的嫂子,在小小的教堂里,李志信见到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就问,你有一个开出租的小叔子吗?
司机所说的话让我想起了童话故事。的确,教堂总是和童话故事联系在一起的,我们走在萧条的胡同里,李志信不住地四下张望,并且提鼻子到处闻。我问他你找什么。他说我在寻找教堂的气息。我问教堂是什么气息。他说教堂是神的气息。我提鼻子一闻,什么也没有闻到。
我们果真看到了一所四合院,房子很老了,简直比上帝还要老,让我想起了万恶的旧社会。老房子的顶上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上面还有彩灯装饰着,如果是晚上,它肯定会光彩夺目。一扇漆黑的大门,边上挂着白色的牌子,承德市天主教协会。我说,我们开始敲门吧,敲四下。李志信笑了,惊异地看着我说,哎呀快兄,想不到你这么聪明的人竟然被愚蠢的司机给骗了,你真的相信了他的话?我说我相信,即使不相信,我也要先敲四下门。
当当当当,我敲了四下门。我每敲一下,李志信就笑一声。敲门声结束了,他的笑声还没结束。里面没有人答话,静悄悄的。李志信又笑了一声,他指着我说,快兄,你真是个死脑筋。他推开了门。这就是推敲这个词的来历,我们都是学中文的,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一个小院子出现在我们面前。我觉得这不是地主家的正房,顶多是个小跨院。地主家的正房的院子不会这么小。我们进去,看见北房檐下种着一棵小松树。我从来没见过在自家院子里种松树的。看来这是一个公共场所。李志信用带着沧州口音的普通话喊,有人吗?有人吗?北房的门开着,里面传来音乐声,但看不见人影。等了一会就出现了一个人,一个老太太,腰里系着围裙。
您好,李志信很有礼貌地说,我叫李志信,来自沧州献县教堂,我家三代都是教徒,我前来拜见这里的神甫。
哦,神甫出门了,你下次再来吧。
真不巧啊,我能参观一下这里吗?我想,每个星期天我可以来做礼拜。我现在在师专上学,我是学生。
李志信一说他是学生,老太太的积极性就被调动起来了,她慈祥地笑了,看了看站在李志信身后的我,从我的穿戴上看,我们真的是学生,而不是来混吃混喝的小混混,她马上表示了由衷的欢迎,拉着李志信的手,往房间里让。
我终于见到了庄严的教堂,以前只是在电视里见过。今天我见到的这个教堂是袖珍型的,大约只有50平米,但看上去像经过了精心的布置,经验告诉我们,小的东西往往是精致的。李志信进门的时候,手指伸向绑在门框上的小罐,里面有水,后来他说那是圣水,他的手指在小罐里蘸了一下,然后弹在自己身上。我跟在他的身后,学着他的样子,也这么干了。老太太对我们的做法非常满意,她相信了李志信的话,她遇见了一个虔诚的教徒。
耶酥的圣像挂在正中,下面有一个男的在整理桌子上的东西,在他的侧面,有一架电子琴。李志信爱好音乐,向电子琴走了两步,但随即又改变了方向,对那个男的恭敬地点了点头。他开始在主的面前闭目祈祷。这一做法赢得了那个男人的好感,他微笑着看着李志信,他是那样和蔼可亲。我站在李志信后面,无所适从。我觉得自己这样干巴巴地站着显得很傻。
李志信抬起头,对那男人说您好。后面的老太太提醒他,这是本教堂的李教士。李志信就说,李教士您好。对方也说你好。老太太对李教士说,这个孩子是师专的学生,沧州人,教徒。她忽略了我,她看出来了,我不是教徒,没有介绍的必要。
然后李志信就对李教士说了我们是如何找到这里的,其中的酸楚,李志信做了尽情的渲染。他说话带了许多书面语,非常让人听不惯,但没文化的人却以为这个人很有学问。教士大概就觉得李志信很有学问,他不住地点头,面露敬佩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