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散场的时候,已是深夜,姨母派了汽车送我们三人回来。我一路上偷看堂姐的表情,从刚才的愁云惨淡瞬间变为万里晴空,大概是焕文的话成了安慰她的镇痛剂。恋爱中的女孩子就是这么简单,只要男孩子表现出自己的痴心绝对,便会让她喜不自禁。傲慢男的话虽然有礼,但我仍然决定成全堂姐和焕文这对痴男怨女,哪怕牺牲的是自己的名誉,也在所不惜。
回家后,我不顾酒会上的疲累,伏在书案上写了一封退婚书,“儿恐不孝,受父母恩,尝游学英伦四载,幸受西方先进文明之教育,实难接受家长包办之婚姻,日后难得姑翁之意,反贻父母之羞,既有懊恼于将来,不如挽回于现在。蒋氏碧雯,今与叶焕文解除婚约,日后婚丧嫁娶,两不相干。”封好信封,打算明日一早寄到《申报》去。
因为昨天晚上喝了不少的酒,以致今天的头有些痛,下楼的时候,看见大家都已入座,急忙坐到位子上去。大伯母撇了撇嘴,“碧雯啊,不是我要说你,你也该早点起床,你心里要是没有伯父伯母,执意要我们等也就算了,可你总不好让老太太为难吧。”
我自觉理亏,“大伯母说的是,我以后一定注意。”
大伯母似是得了好大的便宜,“还有啊,碧雯,你回来也有些时候了,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念你刚回国,大伯母也没有多问。只是家里赚钱的人没多,反倒多出来张嘴吃饭,大伯母这个家不好当啊。”
“大伯母说的对,这些年吃的拿的都是蒋家的,也应该报答蒋家了。左右是休学了,也打算在这边找份工作,帮家里渡过难关,再作自己的计较。”
听到这里,母亲放下筷子,“大嫂,这些话不好这样讲的,思南比雯雯还要大一岁,现在吃的穿的也是家里的,为什么就要雯雯出门找工作?”
“思南还在念学啊,我还想她嫁人呢,可她贱骨头不肯嫁,我有什么办法啊?”
奶奶见大伯母和母亲争执不休,无奈的摇了摇头,放下碗筷,“阿拉吃好了。”大伯父也不胜其烦,也放下碗筷,出门去荣宝斋了。堂姐和世宗借口上学,落荒而逃。我则跑到厨房,煮了两个土豆,替奶奶做了一份土豆泥。
我端着土豆泥到奶奶房中时,奶奶正在专心礼佛。我轻轻唤了一声闭目养神的奶奶,“阿奶?”
奶奶“嗯”了一声,我便蹑手蹑脚的走进房去。
“阿奶,早膳没吃,胃一定不舒服吧?”
奶奶没有回答我,许是还在为大伯母和母亲争执的事生气。我抬起头来,看见太爷爷所题的“家和万事兴”就悬在头顶,不禁觉得有些讽刺,蒋家的家规,传到我们这一辈已经千疮百孔了,真是奇怪,好的传统并没有发扬,但陋习却一一继承,这是蒋家的先辈所希望的吗?奶奶睁开眼看着我,“侬看懂了?”
我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太爷爷家规,家和万事兴。家人之间要相互理解,尊重,避免争吵与纠纷,家里才会越来越兴旺。阿奶,您一定很失望吧?”
奶奶从塌上坐起身,“这个家里啊,总算有个明白的。”
我赶紧起身去扶奶奶,“她们也是因为关心我嘛。不说她们了,阿奶,尝尝我的手艺哪。”
奶奶看着眼前黄色的膏体,皱了皱眉头,我立即拿起手边的南瓜汁浇了上去,“您尝尝哪。”
奶奶不忍辜负我的好意,只得用勺子剜了一勺送进嘴里,眉头渐渐舒展,嘴角流露出满足的微笑。“雯雯哪,侬做的是啥?”
“是土豆泥啊,我看西方人都是这么吃的,怕您吃不惯,我还特意熬了南瓜汁淋在上面,是不是很爽口啊?”平日里奶奶最喜欢吃南瓜粥,现在有了土豆泥可以替换一下,奶奶的早餐也不至于那么单调了。
从奶奶房中出来,我便出门去到处看看,哪里有适合我做的工作,虽说我曾留学英国,可毕竟学的是艺术,有专业要求的工作是绝对做不来的。倒是可以打打杂,做做文秘的工作。可找寻了一天,也没有找到适合的工作,我不禁有些灰心,眼看着时间到了下午,便想着索性去接世宗放学。
到了学校门口,不多时候,世宗便挎着书包走了出来,我朝世宗挥了挥手,“世宗!”
世宗见是我,飞快的跑了过来,“堂姐,今天怎么是你来接我?”
“我在外面闲逛,反正也没什么事,就来接你了。”
世宗倒是没有再理我,眼睛一直望着我身后,笔直地鞠了个躬,“沈先生好。”
只见一位穿着旧式长袍,十分瘦削,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书生模样的人,径直朝我们走了过来。我见是世宗的先生,也点头示意。“沈先生。”
沈先生朝我们笑了笑,“世宗,这就是你那英国回来的姐姐?”
世宗点了点头,“是的,这是我堂姐。”
我对沈先生笑了笑,伸出了右手。“蒋碧雯,不知先生大名。”
那沈先生先是一愣,也伸出右手,说道:“沈之舒,世宗的国文先生。你不要误会,前段时间世宗写了篇文章,题目叫我最崇拜的人,写的就是你敢于反抗旧式家规的事。”
我有些不好意思,瞪了一眼世宗,那小鬼却朝我作了副鬼脸。“让先生笑话了,我没有世宗说的那么厉害,不然,也不会回了国还找不到工作了。”
沈之舒很是诧异,“蒋小姐要找工作?”
“是。”
“不知道蒋小姐对工作有什么具体的要求?”
“没什么太多的要求,只希望与我所学的专业有关系,让我能学以致用就好。”
沈之舒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知道沈小姐愿不愿意来振华中学做一名美术教员,原来的美术老师刚好离职了。”
我能察觉出自己声音里的激动,“真的吗?我可以做一名美术老师吗?”
沈之舒点了点头,说道:“具体的细节,我还要和校长商量一下,待一切妥当,我让世宗通知你。”
我激动的有些忘乎所以,拉着世宗不停的向沈之舒道谢。沈之舒也有些不好意思,脸局促的有些红,又寒暄了一阵,我们和沈之舒才分别。
沈先生走后,世宗突然问我,“堂姐,是我把你写进作文里,沈先生才认识你的,你说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
我用力拍了世宗的后脑勺,“你还说,家丑不可外扬,现在你的老师和同学都知道我是个极不守规矩的人了。”
我和世宗有笑有闹的走进家门,却发现大人们都阴沉着脸呆在客厅,丫鬟秀儿跪在地上,低低啜泣,大伯母手里拿着鸡毛掸子,激动的气也喘不匀,大伯父手中拿着报纸,在客厅里踱来踱去,还有母亲,脸上表情十分的不自然,似是十分生气,眼睛也不看我,见我回来,只对大伯说了一句,“这丫头我不管了,大哥,一切全凭您做主吧。”
大伯呵斥了我一声,“碧雯,跟我进书房。”
我跟在大伯父的身后走进书房,大伯父坐在书案后,好久都没有说一句话。我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外面奔走了一天,全然忘了退婚书的事,准是秀儿替我打扫房间的时候,看到有信是寄给报社的,便帮我寄了出去。大伯父不说话,我就只好站在那里,站的脚也酸,腰也痛,却又只能强忍着。
大伯父扔给我一张报纸,开口说道:“碧雯,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本欲争辩,但想起自己的立场,只能忍住不说。
大伯父见我不说话,语气又软了下来,“碧雯,你四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伯父可是把你当自己亲生女儿来疼,每次过年做新衣服,衣料都是你先挑,剩下的才是给思南的。你要的西洋画具,再贵,伯父也买给你,甚至,你要出国也遂了你的愿。大伯哪里做的不对,你同大伯讲?好,就算你不在意大伯,你想想你母亲,她可是一心一意为你吧,你怎么会宁愿让母亲寒心,也要做出这种有辱蒋家门楣的事?现在整个SH滩都在等着看我们蒋家的笑话,得罪了叶买办,我们荣宝斋也不用营生了,趁早关了算了。”
其实大伯的这些抱怨,我都理解。我在写信的时候,我就已经将其中的利害关系,想的一清二楚了,只是我还没有做好迎接惊涛骇浪的准备,秀儿纵然是整件事情的导火索,可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但我现在什么都不能讲,我只能静静地等,等待可以让焕文和堂姐能够在一起的时机。我不怕被误解,因为事情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所以我仍是忍耐着,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大伯见我软硬不吃,只得摇了摇头,“今天你就在书房里给我跪着,没我的允许不许起来。”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仍是不发一言。大伯父以为我铁了心与他作对,砰的一声关上书房的门,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母亲站在书房门外许久,虽说把我交给大伯处置,可仍是对我放心不下,大伯夺门而出后,母亲便走了进来。见我跪在地上,急得直掉眼泪。
“侬作死啊,面孔还要伐!蒋家的脸面还要伐?你怎么这么没轻没重,那退婚书是轻易写得的吗?你还要寄到报社去!你要我怎么和你姨父姨母交代,怎么同你奶奶交代!”
母亲见我不说话,有些激动。“你给我说话啊,好歹给我个理由啊。”
“没有理由,我就是要退婚。”
“你不喜欢焕文,你跟我说啊,何必要闹到报社去,让全SH滩的人笑话?”
“我如果说了,有用么?您和姨母决定了的事情,什么时候允许别人说个不字,四年前送我出国的时候,不就是这样?”
母亲听出我话里带刺,一个巴掌直直朝我拍来,“混帐,我让你出国接受好的教育,倒成了我的不是了?自古婚姻大事都由父母做主,你以为你真能改变什么吗?别以为喝了几年洋墨水,就以为自己能翻天,告诉你,这里还是中国,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几千年都是如此。你今天不嫁焕文,明天你还是要听我的安排嫁给别人,你这么折腾,有什么意义?别以为报上登两篇芝麻大点儿的文章,你就以为中国真的兴女权了,身为一个女人,你最应该做的就是相夫教子!”
我抬起头,目光直对上母亲,“就像你和大伯母一样吗?还是像姨母和叶太太一样?一辈子都葬身在这深宅大院之中,重复着无休无止的争斗,只为获得男人那丝丝点点的怜爱?”
我还没有说完,母亲又一个巴掌落了下来。大伯母觉得大事不妙,急忙冲了进来,废了好大的劲,好不容易拉住了母亲,“够了,你这样打下去,是要打死她啊?”
我只觉得头有些晕,她们又说了什么,我一概不记得。再后来她们都走了出去,只留我一人,在书房里跪到晚上。
吃过晚饭,奶奶来看我。见我跪在地上,心疼的抱起我。“雯雯,侬整天都来给想啥么事?”
我见是奶奶,心中有些委屈,眼泪有些不争气。“阿奶,我不是有意的。”
奶奶抚着我的后背,“阿拉晓得,侬勿要委屈自己。”便不再说话,只是静静陪着我。我不忍心看奶奶一把年纪,还要陪我受苦,便叫张妈带奶奶去休息。
半夜里,我因为疲倦与寒冷,倒在了地上,忽然听到门被人推开,一个不高的身影,抱着毛毯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走到我身边跪了下来,轻轻唤我,“碧雯,醒醒,别睡,这样你会着凉的。”
原来是堂姐,在她的支撑下,我勉强坐起身来。“堂姐,你怎么来了,小心大伯看见了,连你也要罚!”
堂姐本就心中有愧,见我此时此刻还在开玩笑,急的哭了出来。“碧雯,快别说了,你为了我和焕文受了这么多苦,我却不敢和姆妈他们说实话,是我对不起你。”
此刻再多的后悔和遗憾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既然做了,就不曾畏惧过。就算没有堂姐,我也会思考,我究竟会不会如母亲的愿嫁给焕文,一辈子过着别人安排好的人生。那我在西方接受的教育又算什么呢?天赋人权,难道在中华民国就不适用了吗?不自由,毋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