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我很早起了床,日子过的飞快,本是齐肩的头发又长了一指,我只得将它束起,又换了一件碎花的连衣裙。我站在镜子前面久久地凝视着自己,总觉得哪里不那么舒服,哪里又有些别扭。仔细看了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又看向衣服,也是四下熨帖,得体得很,便放心的走出门去。还未下楼,母亲拦住了我的去路,“今天周日,你要去哪?”
“我……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我也没“我”出个子丑寅卯。
母亲脸上已露出不悦,眉峰微聚,“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和上次送你回来的那个阮先生出去?”
原来上次阮玉笙送我回来,还是被母亲看到了。“其实我与那阮先生也没什么,我今天只是去他工作的杂志社参观一下。”
母亲狐疑的看了我一眼,“果真如此,那也要早些回来。”
我见母亲松了口,赶忙跑下楼去。
待我走到巷子口,阮玉笙已经在那里等了,他一只手插在裤袋里,整个人斜靠着,一只脚抵在墙上。既像是在想事情,又像是在打发时间。见是我,朝我挥了挥手,向我走来。“我还以为姑娘家会多打扮一会儿呢?”
“我既与你约好九点,自然不会迟到。”
“你与一位男士出门,化好妆才是对他最大的尊重。”阮玉笙打量着我,摇了摇头。
我忽然不自在起来,“是我哪里不对劲吗?”
“这倒没有,只是你一点脂粉也不涂,倒叫我蛮意外的。”
听了他这话,我更加不高兴了。一把推开他,“要脂粉气去那百乐门里找,少拿我寻开心。”
他见我真的生气了,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我,“真生气了?我可是夸你天生丽质,冰清玉洁呢?”
“听着都新鲜,还有人要夸人,先要将人贬损了去吗?”
阮玉笙笑了,“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在文学里啊,叫‘欲扬先抑’。”
我白了他一眼,“谢谢您了,您这夸赞,我可受不起。”
“受得起,在我眼里,蒋小姐可是志趣高洁,莲花一般圣洁的人啊。”
“不敢当,我可不想我的养分都来自于你这种污泥。”
看着阮玉笙一脸无奈的样子,我心里还是很开心的。
一路上打打闹闹,吵架斗嘴,居然一会儿就来到了杂志社的门口。阮玉笙对我做了个请的姿势,“蒋小姐,请。”示意我走进去。
我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迈出了步子,走了进去。位于法租界的一座二层洋楼内的新青年编辑部其实并不大,一楼是仓库,堆满了刚刚印好的杂志,正在分批的装运出去。我站在楼下,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索性沿着楼梯,向二楼走去。与一楼的熙熙攘攘不同,二楼格外的雅致,位置上零零散散有几个人在办公,但大多数的位子上是空的,大概这些人都去跑新闻、做采访了吧。我这样想到。阮玉笙也跟着我上楼来,“怎么样?是不是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这里的确不那么成规模,与其说是一间杂志社,不如说是家小小的编辑部,不过从楼下杂志的发行量看来,你们的杂志确实蛮受欢迎的哈。”
阮玉笙挠了挠头,“还可以吧。养活我们这几个人还不成问题。”
我笑了笑,“想不到阮大作家也懂谦虚。”
阮玉笙又招呼我在沙发上坐下,倒了杯水与我。“你在这里等一下,我介绍我们主编与你认识。”
我点了点头,随手翻开了手边最新一期的杂志。
待我翻完最后一页,阮玉笙也从主编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三十七八岁,背有些微驼,高高壮壮的男子,虽然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可是眼睛里却透露出一丝精明。他见到我,先是笑了一笑,然后伸出右手,“蒋小姐是吧,我听玉笙提起过你。”
我一面伸出右手,一面向阮玉笙递眼色,谁知阮玉笙见死不救,我也只得硬着头皮,实话实说道:“对不起,我并没有从阮玉笙那里听过您。”
对方先是尴尬的一笑,随即说道:“蒋小姐真是可爱,在下孙铭望,是这家杂志社的主编。”
“不好意思,孙先生。是碧雯太没有礼貌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孙铭望,在那天下午的谈话中,我深刻的感受到他为人的睿智与精明,从他那里我了解到不少关于世界大潮新的见解与想法。这与我自身感受到的,和从书本里看到的,大为不同。他对于********充满坚定信念的那种精神也深深感染了我。
我们与孙铭望相谈甚欢,傍晚的时候,阮玉笙送我离开。
我依依不舍地回望这间小小的杂志社,他给了我太多的震撼。我正向往与思考的时候,耳畔传来了阮玉笙的揶揄。“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们主编了?”
我被他这话刺激到了,“是啊!我是很欣赏孙主编,他为人幽默又随和,睿智又谦虚,博学又有见地,某些人啊,就是努力上十辈子也不可能及他千分之一啊。”
阮玉笙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你真的喜欢上我们主编了?他在老家可是有妻女的,你不要乱想。”
我用手掌拍了他的头,“你才不要乱想呢,我刚只是在想,如何帮你们的杂志社设计一个社徽?”
阮玉笙摇了摇头,“这样最好,我送你回去。”
我们二人一路上沿着小路一前一后的走着,寂静无声,谁也没有先说一句话。大概是刚才的玩笑有些过头了吧。突然,阮玉笙从后面跟上来,抓住我的手,飞奔了起来,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已经被他抓着跑了好久,好不容易停下来喘了一口气。“你干嘛抓着我跑?”
他对我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我企图挣脱开他握紧我的手,他却抓的更紧了。“别出声,有人在追我们。”
我吓得立刻噤了声。
他复又拉起我,再次跑了起来,可是我力气已经耗尽,没跑多远,就岔了气。“阮玉笙,不行,我跑不动了。我肚子……肚子痛。”
他见我脸色发白,真的好像不舒服的样子,便一把拉过我,扶着我躲在一处角落里休息。“到底是什么人在追我们?他们为什么要追我们?”
阮玉笙警惕地看着四周,口中缓缓吐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你不是作家吗?难道你欠了赌债?”
“你以为我是帮派的小弟吗?一个女孩子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那他们为什么要追你?”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哦,我懂了,阮玉笙你不会是在耍我吧?你骗我……”
阮玉笙忽然一手抱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巴。不多时候,果然传来了脚步声,“那小子去哪儿了?奇怪,我明明看见他进了这个巷子的。给我搜!”
我此时只有眼睛能动,无助惊恐地看向阮玉笙,阮玉笙给了我一个眼神,我知道,他要我信任他。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阮玉笙忽然拉起我再次狂奔起来。我才放回原处的心脏,又扑通扑通的狂跳起来,毕竟这样的经历是我十七年的人生中从不曾有过的。
“他们在那!”几个周身黑色,手里拿着斧头的人赶忙追了上来。他们挥舞着斧子,凶神恶煞的表情,好似站在地狱门口的修罗。
阮玉笙见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出言安慰道:“我不是示意你我们又要跑了吗?你怎么还狼狈成这样?”
我一听也来了气,在他的胳膊上拧了一下。“你就给了我一个眼神,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啊?”
他在这么紧张的时候居然笑出声来,“好了,还有两条街就是你家了,我一会儿在前面放下你,你自己跑回去,我去引开他们……”
我还想说些什么,可是他已经松开了握紧我的手,自己一个人向另一个方向跑去了。我一面担心他是否会被他们抓住,一面咒骂着他不知道把我扔在哪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我现在根本找不到家。不过冷静下来,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有类似斧头帮的人追他?我的心里仍是疑问,这里明明是法租界的地盘,为什么这些人可以如此的猖狂?太多的疑问塞满了我的脑袋,我现在脑袋就快要炸掉了。
待我辗转绕到大路上走回家时,母亲已经在巷子口迎我了。她挺直上身,脖子伸的老长,朝巷子外张望着,一见是我,赶忙迎过来,“碧雯,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那阮先生没送你回来吗?”
经过刚刚那一遭,我仍然惊魂未定。听到母亲的问话,我迟疑了半下,“姆妈,您说什么?”
母亲朝我摇了摇头,拉着我快步走了进去,“早点进去休息吧,明日还要上课呢!”
我点了点头,心中仍是牵挂着阮玉笙的安危,在忧虑与疑惑当中,我根本睡不着,这一天过得太过于充实,也很疲惫,我若在思考下去,脑子一定会崩溃掉的,索性不想了,明日,如果阮玉笙有幸脱险的话,他自会来向我解释的……
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我在床上再也躺不住了,索性就起了床,我本以为他脱险后会来找我,可我等了他一夜,他终是没有来。我走到书桌前,翻开许久未记的日记,写下了回国后的第一篇日记。
“1921年2月19日,回国已有半年多了,这半年经历的事情很多,多到好像是在半年的时间里压缩了半个辈子的事情,先是堂姐和焕文结婚,堂姐现下又怀着孕,小宝宝还有两三个月就要出生了吧,到时候我就可以做姨娘了。我自己也成了一名中学的美术教师,既能自食其力,也可以实现我自己的价值。还有……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叫阮玉笙。第一次听他的名字的时候,我还觉得有些女气。现在我和他竟然成了朋友,想起他让我难堪的那几次经历,直到现在我也能笑出声来,只是现在,我却因为他而失眠,我自己也说不好,我是因为担心他吗?昨晚他被那几个人追真的没有事吗?”
合上日记,我赶忙走下楼去,看见大伯坐在厅里看报纸,便问道:“大伯,报上可又说法租界发生了什么命案吗?”
大伯把头从报纸中抬起来,“没看到。”又把报纸递给我,“你自己看看呢?”
我接过报纸,仔细翻找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人身亡的消息,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我告别家人,又抛弃了世宗,飞奔到了“青年杂志社”。
我走进去的时候,一位衣着得体,长发高高扎起的小姐拦着了我,“不好意思,小姐,请问您找哪位?”
我用眼睛扫视杂志社内部,可是并没有发现阮玉笙的踪迹。“我来找阮玉笙,阮先生,他在吗?”
那姑娘朝我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随即朝楼上喊道:“玉笙,有一位小姐来找你。”
阮玉笙从楼上飞奔下来,还是那么的活力四射,心情似乎丝毫没有被昨晚的事件影响到。他见是我来了,赶忙招呼我进来。“蒋小姐,快进来。”
我看他并没有什么事情,便推辞道:“不了,我先走了。”
他侧身拦住我的去路,“你不是来找我的吗?怎么就走了?”
“我是来确定你有没有事的,既然你还活着,那我先走了。”
他眼中闪现一丝愉悦,“所以你是因为担心我,才一大早跑来见我的?”
“你别自作多情了,我还有课,先走了。”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听见他爽朗的笑声,顿时红了脸。只是我心中仍有疑问,他到底是谁?那些人在法租界为什么明目张胆的追他,看他的样子好像早已经习惯了,我有满肚子的疑问,可是我居然找不到立场询问他?毕竟我们是刚认识不久的……朋友。这个疑问一直存在我的心里,而且那件事情之后,他很少主动前来找我,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