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校医院的大门里,有个人影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是个女生,及肩的头发,穿着病人的衣服,趿拉着一双拖鞋。脑袋低垂着,看不清面目。
遥晦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生,就是之前遇险的同班同学,丁结香。穆况的反应也证实了这一点。此刻他正以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那个人影,惊讶地下巴都要掉下去,显然是认识这个人,而止不住后退的脚步,又表明了他内心的恐惧。
结香走路的样子十分古怪,不像是活人,而像是一具牵线木偶,被木偶师心不在焉地操纵着。走路不稳,动作幅度又大得夸张,好像随时都会扑倒在地上,只能被人强行拽着,用别扭的姿势往前迈步。每一步,都能看出这身体的不情不愿,但正是这不情不愿,透露出满满的恶意。这恶意嘲笑着结香,也嘲笑着在场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嘲笑他们的渺小和无力。
“可恶,”穆况握紧拳头,终于不再后退,“可恶,到底是谁,把她变成这个样子!混蛋!”他气得脖子都红了,不住地四下张望,似乎是想找出躲在某处的凶手。然而,当结香忽然抬起头来,把自己的视线投向遥晦他们的方式时,不管穆况再怎么生气,他也说不出话了。血色从他的脸上急速退去,变成了惨白。
结香显然是在笑着,因为她的嘴角完全咧到了一边,却又不像是在笑,因为嘴角的幅度太大,像是被人撕扯着,光是看着都会觉得疼。她的两眼眯成一条缝,微微上弯,这是女孩子心情愉快时才会出现的表情,然而她的眉心却是拧紧的,一对眉毛不对称地塌下来,几乎扭曲。一双眼眸闪着微弱的光,透出无助、绝望和疯狂。也正是这微弱的光线,让遥晦知道她还活着,还不是一具尸体。同时他也明白了原靖那句“不可以”的意思。结香此时的面目扭曲而诡异,所有看到那张脸的人,大概都会全身冰凉,遥晦自己也几近瘫软。
所有学生都在逃。除了遥晦、穆况,还有他们的几个同班同学们。他们也很害怕,但结香可是他们的同学啊,看到自己身边的人变成这样,没有人会不感到难过,会不想为她做点什么。
然而他们不能。人群刚开始散开,又出现了新的异常情况。学生们才没跑几步,就跑不动了,甚至有人开始跌倒在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瘫软在地,学生们被恐惧摄住了心神,喉咙也发不出声音了,却还是由于害怕而不住求救,整个场地上,一片压抑而无助的挣扎声。
遥晦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无力感,先是从双脚开始,之后是双腿,然后是上半身、双手,凉飕飕地爬上他的脑袋……他终于坚持不住,干呕几下,跪在了地上。旁边的穆况也好不了多少,只不过他咬了咬牙,愣是向后一发力,好歹坐到了地上,没有下跪。他还是很生气,但是他也知道,这下自己是什么都做不了了,就连逃跑都不可能了。他无奈地看了一眼遥晦,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本应该胆小如鼠的遥晦,竟然看上去并不是很害怕,而是有些失神地看着不远处的结香。
“怎么会……”遥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到无数黑色微粒,比灰尘还要细小,散发着幽幽的紫色光芒,正摇摇晃晃地朝结香飘去。这些微粒从不断地从泥土里钻出来,从建筑物里钻出来,从花草树木里钻出来,更从时凉、王戒他们,以及同学们身上钻出来,慢慢地汇聚到结香身上。他低下头,看到同样的黑色微粒正从自己身上源源不断地冒出,他扭头看了看穆况,也同样如此。随着黑色粒子的涌出,遥晦觉得身上越来越凉,全身的力气也被带走了,连意志都薄弱下来。仿佛有一只手,从无尽的虚空中伸出来,要把他的灵魂也拉入其中。
而不远处的结香,在遥晦眼中,已经变成了一团黑色火焰,漫无目的地飘着。
这幅景象,像极了遥晦幻力暴走那天,家中饮食店的一幕。只不过那天他所看到的是金色微粒,而这次则是黑色的。他看着织香,心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难道,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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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我们管定了。”时凉关掉了怀里的幻力警报器,发动了自己的人偶,对王戒这样说道。
王戒瞪着他,同样默默发动了自己的人偶。
两只人偶很快来到结香身边,把她架住,想把她带回校医院内。但是这并没有什么用,学生们还在不停地倒下,就连幻力等级较高的时凉和王戒,也开始感到身体的不适。
“幻力暴走,不打晕不行。”时凉的口气还是冷冰冰的,但是从他呼吸和吐字的方式,都能感觉到他的吃力。虽然他已经向上级报告了这件事,王戒也调出了军队的警卫,但只要结香的暴走还在继续,附近的所有人都会受影响。也就是说,如果不对暴走的本人采取行动,就算保安甚至军队来到了这里,也会像学生们一样,浑身无力,瘫倒在地,根本无济于事。
王戒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暴走的规模还在继续扩大,必须尽快采取行动。而此刻最能承担这一责任的,就是距离结香最近、幻力等级也最高的他们两个了。在他看来,毕竟国幻是他的职责范围,即使迫不得已要对学生出手,也必须是他亲自动手才行。他不能够把学生交给外人。
王戒心想,眼下结香正在暴走,如果自己贸然上前碰触她,不知道会产生怎样的后果。且不论自己的幻力能不能让她昏过去,如果不小心被她的幻力反噬,就此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无疑会加重现场的恐慌气氛。眼下最稳妥的方法,还是通过人偶,用物理手段将其击昏。
此时的他早已汗流浃背。将一个小孩子击昏的力道,他当然可以控制,即使身体已经愈发疲软,他也仍有信心可以做好。他无法控制的,是自己那颗颤抖的心。不管怎样,他所面对的依旧是一个孩子,并且是一个在校内遭到袭击、连续昏迷数日的孩子。然而他却不能不那么做。
结香正在挣扎着摆脱两只人偶的挟制,时凉人偶从正面抱住她,王戒人偶站到女孩子身后,稍一犹豫,颤抖着挥起了拳头。
嘭——结香应声倒地,仰面朝天。一瞬间,同学们忽然感到身上又有了力气,但是没等他们爬起来,无力感又再次重重袭来。
已经被击倒的结香呻吟了几下,又再次睁开了眼睛,从地上爬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她眼里不再有光,而只有一片空洞的虚无。
“怎么会这样……”
王戒终于支持不住,跌倒在地,大口喘着气。他扭过头去,不敢再看结香。
幻力暴走仍在升级,很多同学已经昏了过去。遥晦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一旁的穆况也感到眼前发黑,他知道,再过几秒,自己也会昏过去。看着旁边已经失去意识的遥晦,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这小子这不中用,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借着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丝力气,他努力把手伸向遥晦。
在这片场地上,唯一还能保持站立姿势的人,就只有时凉和结香了。时凉已是浑身冷汗,脸色苍白。如果结香的幻力继续暴走,救援人员或保安根本无法靠近这里,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许这是一起恶性暴走事件,也许丁结香是受人控制,但不管怎样,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要想尽快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就只剩下一种办法了。
他点了一根烟。
要是再不快一点,连自己都要支撑不住了。
瘫坐一旁的王戒似乎意识到时凉的企图。如果他有力气,一定会扑向眼前这个警官,可惜他没有,他甚至连人偶都发动不了。现在,他只能无助地望着前方,不停说着“混蛋,混蛋,混蛋”。可是他的声音如此微弱,也许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时凉摸出手枪。这把枪从来没有这么沉过。
遥晦突然感到嘴里一阵莫名苦涩,干呕了几下,下意识地支起脑袋。
呯——
“王八蛋!”王戒几乎要哭了。
时凉的脸上依旧看不出表情。